品|牛的翻译家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伯乐联合征文【品】之“谎”。

老古想,他应该是要哭的,看着古阳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为古阳穿上寿衣,确认纽扣都系好后再将衣角梳平。老古摸着古阳的脸,看着刘师傅将棺材合上,手敲了一下棺材板。围在门口的人脸上神情都显得格外沉重,其中一位妇人说,“这孩子才十五岁怎么就走了。”按照当地习俗,人死后会有一个专门哭丧的人在棺材抬起的时候放声大哭。此时,哭丧的人脸快趴在棺材上,眼泪一颗又一颗落下,边哭边喊,“可怜的古阳,只活了十五年就走了。”老古瞧见哭丧的人眼泪不断落下,眼眶下意识地红了,低着头趁别人不注意笑了一下再用手捏着自己的大腿,疼得直逼眼泪,扯着嗓子喊道,“阳儿,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许是气氛到了,门口围着认识古阳的人不是叹气就是掉眼泪,他们都在为这个年纪只有十五岁的孩子哭,可却不是为古阳哭。老古像看透所有人的心事走在前头,想起卧病在床的妻子,老古又敲了一下棺材板。刘师傅差人将棺材搬到车上,一股声音从棺材内侧传出。

“嘘!好像有声音。”刘师傅说。

老古停下脚步,靠近一听,“还真有声音,莫非我阳儿还活着。”

刘师傅急了,差几个小伙开了棺材盖。古阳从棺材里坐起来,吓得众人又是尖叫又是后退。

“阳儿,你没死!”老古紧紧地抱着古阳 。

古阳像丢了魂一样将头埋进棺材里,时不时发出几声“哞哞”。

“你们听,这声音像是牛在叫。”一个人说。

“还真像,这也太奇怪了。”另一个人说。

刘师傅上前摸了摸古阳的额头,烫得他连忙将手缩回来。

“我家阳儿没什么事吧?”老古说。

“应该是活了,只是烧得厉害,不知道会不会烧傻?”刘师傅说。

“嘘,别吵,我家的牛来了。”古阳从棺材上站起来。

“大晚上能有什么牛?”一个人拿起手电筒照了照前面,黑漆漆的一片,往前是个十字路口,右边的柳树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老古前进一步,拿起车上备好的手电筒往柳树底下一照,看到一头脖子上系着红绳的牛,村里只有古家的牛这样。一个人喊道,“还真是古家的牛。”众人都惊讶地看着古阳又看了看前面拴在柳树底下的牛。刘师傅看向老古说,“你家的牛怎么拴在这里?”老古摇了摇头说,“这牛应该拴在我家门口才是呀,怎么会在这!”古阳跨出棺材站在车上说,“是我唤它来的。”风掀起柳条,那头牛挥动尾巴,哞了一声。古阳跳下车说,“嘘,它在说话。”老古说,“牛说话?”古阳点了点头,“不错,它说‘它想回去了’。”

众人不可思议地看向古阳,其中一个人上前摸了一下古阳额头说,“不会烧傻了吧?”古阳摇了摇头说,“我不傻。”那人说,“那你可知道我是谁?”古阳说,“知道,你是李叔。”那人喊了一声,“没傻呀,难不成真能听懂牛说话。”众人都望向古阳,深感不解。

古阳跳下车,朝柳树那边走去,解开拴在柳树上的结,牵着那头牛回过头看向老古,“爸,走了,我们回去吧,别让妈一个人在家。”

老古看了看在场的人,擦着眼角,眼泪已经干透了,只见他揉了揉眼朝古阳那边走去,“你真没事。”

“没事,走吧。”古阳说。

老古朝刘师傅鞠躬道歉,“刘师傅,欠你的钱,我改日给你补上。”

刘师傅盯着古阳不放,立在原地似乎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古阳不发烧,身体舒服一些,坐在母亲床头。母亲说,“我家阳儿快上高中了。”古阳看到母亲脸色苍白,强挤出微笑,“妈,我会好好读书的。”外面传来一阵声音,老古跑进屋里,摸了一下古阳的额头,没有昨晚那么烫,松了一口气说,“阳儿,快出去瞧瞧。”

古阳家的院子很小,五六个人就占满。老古牵着古阳跨出门口,看向院子里的刘师傅。刘师傅朝他们挥了挥手,“快去看看我家的牛,它这两日只眯着眼趴在地上,让它吃草也不吃。”老古推了古阳一把,“快去听听刘师傅家的牛说了什么?”古阳低着头,朝院子里张望,一头比老古家更黑的牛趴在地上,头上还粘着少许沙子,它的眼睛微闭,提不起劲来。古阳走出门口,摸了摸那头牛的头说,“你怎么了?”牛不说话,古阳说,“什么,你不舒服?”牛哞一声,古阳接着说,“它跟我说‘它吃错东西’,这几日它排出的牛粪有没有什么异样?”老古转过头没有看向古阳,而是看向一旁的刘师傅。刘师傅点了点头说,“我想起来了,前两天它的粪便比以往还臭,这真是吃错东西了?”古阳说,“错不了。”刘师傅不可思议地看向古阳,“你小子不错呀,真能听懂牛说话?”古阳说,“我累了,先回屋了。”老古连忙对刘师傅说,“孩子不懂事,你别计较。”刘师傅说,“哪不懂事了,我觉得你家阳儿就是神童。看来这俗话说得不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古说,“也许是上天垂怜吧。”刘师傅拍了拍老古的肩膀,牵着牛走了。老古看着刘师傅走了之后,忍不住笑了两声再走到门口旁的草垛看着自家的牛说,“小古,你说阳儿棒不棒?”

老古给自家的牛取名为“小古”,每日早晨都牵着小古到山坡,盯着它吃一会草,看到四周无人才放心将它拴在山坡上。村里多是农民,几乎每户人家都养牛,除了不在村里住的。老古牵着小古,想起卧病在床的妻子,嘴里念着几句,“让她死了算球了。”


老古不知道妻子得了什么怪病,只记得这病是去年冬天开始的,那时妻子突然咳出血来,村口一名中医说是肺痨,老古让中医开几副药,药单开好准备付钱时看到价格又缩回手,瞪着中医说,“什么肺痨,明明是普通的咳嗽。”没等中医开口,老古从柜台里挑了一瓶咳舒水,“就这个,多少钱?”中医说,“这不管用,别乱用。”老古说,“我问你多少钱?”中医白了老古一眼,“八块。”老古从满是布丁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块钱又塞进口袋,摸了另一个鼓起来的口袋,一张又一张掏出,都是一块钱,可不巧的是只有六张。老古说,“给你六块好了,都是村里人,不在乎这两块的是吧?”没等中医开口,老古便丢下钱拿起咳嗽水走了。

回到家里,老古对妻子和阳儿说,“没啥事,就普通咳嗽 。”妻子笑了一下,咳嗽占据笑声,几声之后便咳出血。老古将古阳拽过来在他耳边说,“阳儿,你妈这病可能一时半会好不了,家里也缺一笔钱,你高中不如留在村里念吧,城里其实也就那样,说不定还没村里的高中好。”古阳叹了一口气,过了几分钟之后问老古,“爸,你进过城吗?”老古眨了眨眼睛,“当然,我七岁时就进过城,城里还不如村里呢,你瞧,我们这儿,四处都能瞧见山,到了城里,哪能瞧见山。”古阳接着问,“那爸还记得城里是什么模样吗?”老古说,“记不清了,反正不比村里好。”妻子听到他们谈话说,“你爸骗你的,他没进过城。”古阳笑了,老古的脸却沉下来。

日子过得很快,那瓶咳嗽水又喝得精光,妻子还不见好转。老古瞧见妻子咳得越来越厉害,只好将真相告诉古阳。

古阳得知母亲得的是肺痨,每日都缠着老古带母亲到镇里医院看看。老古每回都偷偷回到自己房间将放在床底下的盒子拿出来又放回去,趁着阳儿和妻子不注意将盒子打开,老古数着自己存下将近十年的两万块钱,他原先计划买块地种树,听说村里好几户人家种树赚了不少钱,可最近地皮贵了不少,至少也要三万起步才能购得种树的地。还差一万,老古心想着,等买到种树的地就带妻子到镇上看病。妻子咳得厉害时,老古只多买一瓶咳嗽水 。古阳催老古催急了,老古却朝古阳吼道,“催催催,就知道催,你要是能帮我赚到三万块钱,我立刻带你妈去看病。”古阳瞧见母亲咳得厉害,想了许多赚钱的法子,可想了许多天,直到两天前才想到一个办法。这个办法虽然不太好,可值得一试。

古阳将这个办法告诉老古,便跑到厕所将一桶又一桶冷水灌在自己头上,那凉得刺骨的水从身上流下来,身子不知道颤抖几次,但古阳忍下了。


“哞”,门口的小古叫了几声,古阳对小古说,“小古,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小古摇了摇头,古阳趴在小古身上,一滴泪落了下来。这几日,古阳都不开心,关于古阳能听到牛说话却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牵着牛挤在老古家门口却没有进去,除了李叔之外。

古阳不想出去,老古却将古阳拽出去朝门口喊道,“我媳妇得了肺痨,急缺钱,大家又是信得过我家阳儿,多多少少给一点好不好,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古阳站在一旁不说话,看到那头牛身上被鞭打的痕迹,转过身看了老古一眼。老古推了古阳一把,“还不快给你李叔瞧瞧。”李叔说,“这牛从昨天就奇怪得很,不管我用鞭子怎么吓唬它都不敢下田。”古阳往牛那边靠近说,“它说‘它很疼,被打得很疼’。我想,主要你不打它 ,它会好起来的。”李叔说,“我也没怎么打它呀,挺多拿鞭子吓唬吓唬它。”老古上前一步指着牛身上一道鞭痕说,“你瞧,还说没打,你恐怕是喝醉酒拿牛撒气了吧。”李叔说,“不该呀。”老古说,“那一定是你喝断片不记得了吧。”李叔想了想,“难不成真的喝醉了?”老古边举着箱子在李叔面前晃边说,“肯定是的,先不说这些,快意思一下。”李叔脸沉下来,塞了几十块钱,叹了一口气,“罢了,当我给嫂子的一点心意。”古阳没有说话,看向一旁的小古,将头埋在小古身上。

李叔走后,老古丢掉一个垃圾袋,边笑边从垃圾站那边回来。古阳不理会老古,坐在母亲床前看高中语文课本。这本课本是从表哥那借的,上面有表哥记下的笔记,古阳看得出神 ,不由自主地念了起来。老古从屋里冲进来,抢过古阳手里的书说,“看这玩意有啥用,还不如去观察一下小古,好好研究一下,不然显得你不够‘专业’。”古阳说,“我不想研究关于牛的一切。”老古吼道,“你,必须给我研究,不然你妈的医药费就没了。”古阳不再接话,眼睛扫了母亲一眼,将书本放在床头柜上。母亲对老古说,“老古,让孩子学习吧,将来说不定能考上好的大学。”老古说,“阳儿现在不上大学也有钱,干嘛还花那时间去读这破书。”古阳叹了一口气,盯着床头柜上的书。老古推了古阳一把,“还愣着干嘛,去研究小古,快!”古阳跨出门口,绕过院子,跨出去便瞧见小古。

小古正趴在沙地上,眼珠子睁得很大。古阳盯着它,摸了摸它的头说,“小古,你会说话吗?”小古闭上眼睛,没有理会古阳。古阳将小古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坐在一旁想着语文课本上的那篇文章,是苏轼的《赤壁赋》,但开头那一句他已经不记得。

又过了一些时日,厨房柜子里的那袋米快吃完,田里的水稻还没呈现金黄色,老古盼着收割日子降临的同时又将希望放在古阳身上。某日,老古挂着眼泪冲进来,瞧见古阳后擦干眼泪,笑了一声,将手里的画筒递给古阳说,“阳儿,快打开看看。”古阳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接过画筒打开,发现里面卷成一团的白纸,便将白纸取出,打开,长度有对联那般长,上面的毛笔字古阳识得,他念道,“牛的翻译家?”老古说,“不错,我特意请你李叔写的,不得不说他写的毛笔字还是有一套的。”古阳点了点头,“确实不错。”老古揉着泛红的眼睛,“你要是在场,肯定知道你李叔有多羡慕你,他说了一连串的话夸你,让我感动得眼泪直流。”古阳说,“什么话?”老古说,“很长,反正意思就是当牛的翻译家比读书牛。”古阳将头转过去说,“嗯,我去陪小古。”

古阳走出门外,家门口来了几个小孩。其中一个小孩瞧见古阳说,“你就是出了名的牛先生?”古阳白了他一眼,“什么牛先生,我姓古。”其他孩子笑着唱道,“牛先生,听牛话,人不老,本事高?”古阳瞪了他们一眼吼道,“一边去。”老古从屋里拿出几颗糖丢了出来,“糖给你们了,往那边唱去吧。”古阳看了那几个孩子又看了看老古,摇了摇头,拽着绑在小古脖子上的红绳,仔细一瞧,红绳已经换成新的,而且还比以往的红绳多了一个“古”字。古阳对小古说,“真怕别人瞧不出你姓古。”

古阳牵着小古走在村子各个角落,所到之处都能听见孩子们在唱着刚才那句话,而且他们手里都拿着一颗糖,糖和老古昨日买在家里的一模一样。这糖,古阳小时候也喜欢吃,只不过现在吃不上了。

村里人看古阳的神情充满疑惑,他所到之处都引起议论。他低头往前走,绕过一个无人的巷子摸了摸小古的头说,“小古,我怎么开心不起来。”小古哞了一声,尾巴晃了一下,上前走几步。前面不远处是一座山坡,过了这座山坡,又是另一座山坡。古阳一直走着,没瞧见人,他才将小古拴在一旁的草垛,望向另一头,稻谷被风压倒在一边,再往远处看,好像是一条长长的松柏路,那个方向好像是一座城市,说不定表哥就在那儿读大学。表哥说大学生活很丰富,有各种各样的人和各种各样的社团,还有村里没有见过的大房子和从没听说过而且十分有趣的书。这些,古阳都想不到。他呆呆地望向小古,不知道望多久,小古哞了很多声让他感到寂寞,他拔下一根草念起一句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记得什么时候的诗了,更记不清是哪个诗人写的,只记得写的是草,看到草就想起诗,念着诗就想起大学,想着大学要不要念诗,想了一会,挠着脑袋,肚子冒出几声,中午到了,该回去吃饭了。家里的米越来越少,每日都不够吃,而菜依旧是老古种下的几根白菜,吃多了很腻,但不吃又没东西下饭。古阳想起小卖部里有一包榨菜,他每次经过时都会瞄一眼,回到家时他也会偶尔跟老古提一下,但老古却说,“再忍一忍,等家里买下种树的地,想吃多少都行。”这一忍,不知忍了多久。古阳上前走了一步,放心不下小古,又回过头牵着它走。

秋风快吹散老旧的木门,清晰可见的钉子在风刮过时从门缝里飞出来。古阳在家门口徘徊,没有进去,听着母亲的咳嗽声立刻将小古拴好跑到母亲房间。母亲脸色越来越差,瞧见古阳露出微笑。古阳为母亲倒了一杯温水说,“妈,你一定很难受吧。”古阳看到垃圾桶里的纸全渗着血,心如刀割。母亲说,“阳儿,该报名读高中了吧。”古阳摇了摇头,“我哪都不去,就留在家里陪你。”母亲说,“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好的大学,找一份好的工作,别跟你爸一样,整日待在村里想着几亩地的事,我希望你能去大城市里看看,你心里也一定这样想,对吧。”古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现在只想你好起来。”母亲哭了,“好不了的,阳儿,妈这病,好不了的。”古阳拽着母亲的手,那冷冰冰的手苍白无力渐渐垂下来。古阳瞧见母亲眼睛快闭起来问,“妈,你先别睡。”古阳拽着母亲的手,“阳儿,我许是累了。”古阳喊了一声,“爸,快来。”老古抱着装钱的纸箱子跑了进来,“咋了,这是?”古阳说,“快看看妈?”老古看了一眼,“这不没什么吗?”母亲眼珠子往上翻了翻,“老古,你来了吗?”老古说,“我在呀。”母亲说,“给阳儿报个好的高中,我床底下有一些首饰,你拿去给阳儿……”母亲话没说完,咳了几声,血染过嘴唇,手垂下来。古阳喊了几声,母亲没有任何反应,静静地躺在床上。老古探了一下气息,伸手摸了床底,一条又一条,许是手链或是项链,说不准能换很多钱。他嘴角上扬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刘师傅,开始筹办妻子的丧事。

母亲被车运到祠堂,草席裹住她的身体,古阳帮她换上寿衣,擦干自己的眼泪。来送母亲的人很多,他们来之前都拍着古阳的肩膀说着一句重复的话,“你也别太伤心,别因这事而听不见牛说话。”古阳站起来瞪着那群人,觉得他们是魔鬼、十恶不赦的魔鬼,他们不是为母亲而来的,只是来观看一场自以为是的热闹。古阳朝人群里走去,指向他们喊道,“你们……”话没喊完,老古拽住古阳说,“大家能来,心意领了。”这些人纷纷从口袋里掏出原先备好的钱往老古口袋或是古阳口袋里塞。古阳推开他们的手,走到母亲身旁跪了下来。地板很硬,硌着膝盖,古阳却不觉得疼,不知道跪了多久,身后有一个人扶起他,他回过头一看才发现是表哥。古阳说,“表哥,你怎么来了?”表哥说,“小阳,阿姨的事,我也很难过。”古阳说,“表哥,谢谢你能来,可以陪我说说话。”表哥说,“你也别太难过。”古阳说,“我,还好。”古阳又忍不住落泪,表哥将纸巾递给他说,“等阿姨的事办完之后,和我一块去城里读书怎么样?”古阳说,“我,看看吧。”表哥看着古阳哭肿的眼睛,试图分散他注意力,“你应该知道城里,就在你村子的东南方,那里没有什么沙子路,也没有人养牛,哦,我想起来一件事,你还记得吗?我们很小的时候,你当时应该六岁,我九岁,你特喜欢拿火柴炮炸牛粪还记得吗?”古阳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不过我想那应该很有趣。”古阳听到牛粪想到牛,心想如果能把牛一块炸死那该多好,当然,他说的这些牛不包括小古。

母亲头七过后,古阳总是牵着小古站在一个又一个山坡,村里有人经过总看到他望向东南方,有人猜他牵的那头牛让他望向东南方,还有人猜他能听见很远且关于牛的声音。村里人的猜想纷纷传到老古耳中,老古问古阳,“你是不是听到了?”老古问这话时,眼睛瞥向小古,脸上的皮舒展开来。古阳摇了摇头,静静地站在母亲生前的房间。老古叹了一口气,从房间里拿出一个红色塑料袋。古阳问他,“你要去哪?”老古说,“我与刘师傅谈好一块地皮,价格合算,我一会去他那拿地契,你在家没事就和小古多交流交流,说不定能悟出什么来。”古阳瞪了老古一眼,上前一步又往后退了一步,眼看老古快到门口时他喊道,“爸,我想读书。”老古耳朵竖起,“什么,你说什么?”古阳松了一口气,“我想读书。”老古说,“读那玩意有啥用,有那时间不如多观察一下小古。”古阳紧拽着拳头说,“我想读书!”老古转过身,“以后你就当翻译家就好,你知道翻译家是什么吗?反正就是牛的,对,很牛的,我说的牛也是那个牛,你明白吧?”古阳又弱弱地说了一句“我想读书”,可声音很小,被老古的脚步声覆盖。门冒出“咔呲”声,老古没回过头。古阳看着他走远,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僵硬,眼珠子一动不动的,像被胶水凝住。空气里很安静,只剩下秋风说着寂寞。一会,只是一会,好像有什么东西碎在地上,古阳低头一看,除了枯死的树叶什么都没有瞧见。“哞”,小古叫了。古阳好像听见它在说什么,嘘,脚步靠近,耳朵竖起,小古真的在说话,它说,“我累了。”

古阳跨出门,摸了摸小古的头说,“小古,你是不是累了?”小古晃了一下尾巴,好几只蚊子绕在它旁边,似乎要吸光它的血。可怜的小古,它只有一条尾巴怎么赶得走那么多蚊子。古阳从屋里拿出一把扇子扇走蚊子。小古眯着眼,趴在沙子路上,一旁的草垛有被啃过的痕迹。它睡着了,它累了,它真的在说话,古阳听见了,笑了,又静了下来,从这条沙子路一直往前走,直到尽头,左转,再走十公里左右,会到一个小镇上,镇里说不定有医好母亲病的医生,古阳想去看一看,他牵着小古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可他没有左拐,而是回头看了一眼,好像瞧见小时候,母亲抱着他在门口,一直等着,等父亲回来一家子吃饭。父亲那时候还不老,村里人也不称呼他为“老古”,他每次回来蓝色的胶鞋上都沾着泥土,衣都渗着汗,母亲喊他吃饭,他总是说完今天干了什么才坐下来吃饭。他的工作反复且平淡,每日除了搬米就是种菜且给菜浇水,那个时候古阳家里还有菜园子,只是很多年过后的一场台风,风将菜园子掀起,菜全倒到一边,摘下来又卖不到好价格,菜园子也就没了。

这是很多年的事情,古阳记得,应该是七岁那年,不错,很久了,久到快忘了老古原来什么模样。老古拽着地契一路上吹着口哨回来,到了家门口他踢了小古一脚,做了一个鬼脸。小古叫了一声,古阳连忙跑出来,看到老古缩了一下脚,他眼珠子转了一下,朝老古喊道,“爸,就在刚刚,我听到小古在喊疼。”老古不敢相信地看向古阳,“真的,你真听见了?”古阳点了点头。老古挺直背,冲过去紧紧抱住古阳,可他忘了自己已经抱不动古阳。古阳鼻子一酸,缓缓地张开手,快搂住老古腰间时,他缩回手,眼泪在眼珠子里打转。老古高兴地站在原地跺脚,“阳儿,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古阳说,“是呀,我终于能听见了。”老古说,“你快听听它还说了什么。”古阳说,“它说‘它不喜欢别人踢它,包括你’。”老古捂住肚子边笑边说,“它一定觉得你听不懂,都开始埋怨了。”老古笑得越来越厉害,眼泪冒出来。古阳也在冒眼泪,但是他没有笑,而是站得笔直,看向小古,好像随时都可以翻译小古说的任何一句话。

老古陷入一种“双喜临门”的疯狂状态中,他搬出一张桌子和凳子,凳子靠在红砖墙上,他在红砖墙上挂出李叔写的“牛的翻译家”几个大字,然后买来一个喇叭,朝着四面八方喊,“亲爱的乡亲父老们,从今日起,我们古家开业了,凡是遇到牛有问题的都可以来我们这,前三天免费哦,过了三天我还会给大家打半折,介绍人过来这里的,可获得一次免费听诊,大家都是乡亲,理应互帮互助,欢迎你们的到来。”这声音传遍村子各个角落,第一个来古家的人是李叔,不知怎么的,他似乎也像遇到喜事,连忙夺过老古手里的喇叭,站直喊道,“乡亲父老们,牵牛来古家看诊前三天还可以获得我本人赠送的毛笔字,只要你想写的,我都可以帮忙写,你想不到的,我也可以帮忙想。总之,来这里就对了。”李叔喊完,刘师傅也来了,他抢过李叔手里的喇叭喊道,“虽然我的出现有点不吉利,若你们来古家看诊,牛死了的,我会免费给牛提供棺材,这可是别处没有的。”老古抢过喇叭朝刘师傅喊道,“去你的,尽瞎说。”李叔和刘师傅相互笑了。

过了没多久,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老古不让古阳出去称这是一种技巧,他还说要捉住消费者的心理,不知道他在哪学到这些,反正古阳觉得无趣得很。围观的人有老人也有小孩,他们问的问题各种各样,有人问毛笔字可以送与牛有关的诗句不?也有人问棺材装牛之前可不可以用毛笔为牛题一首诗?还有人问毛笔字、棺材和牛可以配套吗?等等。然而,这些问题,都被老古一一解答,他说出的话让人听着舒服,总有几个人心情好不自觉地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丢在沙子路上,老古笑着捡起来吹一下沙子,瞪大眼睛看才发现是几块钱,可他拽得很紧,心里想着一棵小树苗的钱有了。

古阳捂住耳朵,站在母亲房间门口,想了很久才迈进母亲房间,来到书桌前,拿起一张照片,上面是母亲牵着古阳的照片,拍照的人是老古,不过这是古阳七岁的事情了。

这几日围在古阳家门口的人很多,其中有不少人牵着牛,牛的叫声从屋外传到屋里,古阳称病不能为牛诊断。老古觉得古阳病得有些巧,回房摸了摸他的头,确实有些滚烫。老古说,“阳儿 ,你怎么又发烧了?”古阳说,“爸,我看到妈了。”老古眼珠子转了一下,望一下四周,“别瞎说,太白天的说这些干嘛。”外面的人在门口闹着,不知道他们在闹了多久,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只隐隐约约听见脚步声。老古走出外面看了一眼,天空飘起细雨,凉嗖嗖的,感觉衣服里透着风。古阳从他身后冒出来,“爸,我真的看到妈了。”老古缩一下脖子,脚抖了两下,瞪了古阳一眼,“你是病傻了吧,要是没事就去看一下小古,别让它跑出来淋雨。”古阳说,“爸,妈跟我说咳嗽水有问题。”老古手抖了一下,朝古阳挥手,“去你的,别瞎说。”古阳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发现老古早跑回自己房间。他退倒在床上,鞋子不脱将盖子扑过头,念着几句,“媳妇,你该不是在怪我一直给你喝咳嗽水吧,我也是没办法,如果不种树,我们的日子很难好起来的,单靠几亩地的田,哪够我们天天吃饱,你理解我的,对吗?”古阳摇了摇头,上前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朝老古屋里喊道,“爸,我听见小古说了一句很有用的话。”老古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撕开被子,从缝隙里挤出来,眼珠子落在古阳的话里,“什么话!快和我说说。”古阳语气很淡,说,“小古让我单独去一个地方,那里会有我想要的一笔财富。”

“真的?”老古惊讶地看向古阳。

“真的。 ”

“那它还说了什么。”

“它说,它会带我去。”

“那你现在就去。”

“等雨停吧。”

“好,要不我和你一块去?”

“小古说,只能我一个人去。”

“为什么?”

“它没有解释为什么,我想它有它的道理。”

“真奇怪,连我也不能。”

“爸,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就留在家里种树好不好,说不定你的树种好了,我就回来了。”

“行吧,那你早点回来。”

“好。”

细雨落在屋檐上,顺着风垂下来,古阳背着一个包,里面有雨伞、衣服、干粮和一个装着水的大瓶子。他静静地望着母亲的房间,雨停后他起身走到院子里,雨落在他脸颊上滑过嘴角时是一股咸味,他不知道雨是咸的,总感觉哪里有些不一样,快走到门口时,老古喊住他,“阳儿,一定要把小古带回。”古阳愣了一下,“会,会的,小古会回来的。”他摇了摇头,跨出门口,回头看了老古一眼,喊了一声“爸”。老古疑惑地看向他,“还有什么事吗?”古阳挤出一丝微笑,“照顾好自己,记得按时吃饭。”老古点了点头说,“去吧,赶紧把东西拿回来,一定要包装好,别给人发现。”古阳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门。

小古看到古阳,哞了一声。古阳听懂它的意思,牵着它一直往前走,快到尽头时,古阳回了一次头,叹了一口很沉的气,又将头扭过来,望向东南方,那里应该是没有牛才对,他摸了摸小古的头说,“接下来该怎么走?”小古哞了一声,往前踏出一步。古阳松开绳子,往前跑起来,地上的水往家的方向溅,有好几滴落在小古的脚上。

两天后,老古从田里回来时,看到一头牛脖子上系着红绳,走近一瞧,红绳上有一个“古”字。老古拽着绳子问那头牛,“你是小古,那阳儿呢?”小古哞了一声,老古听不懂,跺脚,“告诉我,阳儿去哪了?”小古不说话,趴在沙地上,嗅着一旁草垛里的草。老古蹲在门口,鞋子上沾着泥,他好像听到人在说,“还站在那干嘛,快回来吃饭。”这声音是他妻子的,如果她能好起来,这个时候家里是不是会飘出香喷喷的米饭。老古叹了一口气,走进屋里,换了一双鞋,进了厨房,柜子里全堆着米,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吃完,他笑了一下,眼泪不自觉地落下来。他跑出去,喊了一声,“阳儿,你一定在附近,对不对?”可没有人回应,他靠在墙上发呆,天快暗下来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站了很久,他跑在村子四处见到人就问,“有没有看到我的阳儿?”村里有个孩子说,“没听过什么阳儿。”老古说,“就是古阳,你应该知道的呀,我记得你,还给过你糖,让你唱童谣,有印象吗?”孩子转了一下大眼睛,“哦 ,哦,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牛先生吧。”老古朝他吼道,“什么牛先生,就是古阳,真不知道你记住的是谁。”村里人要么认识古阳没见到他要么只听说过牛先生没听说过古阳。夜快深的时候,老古拖着疲倦的身躯一步一步往前走,路灯照在他头上,好几根白发跳出来,他挠了挠脑袋,前面好像有个孩子在喊“爸爸”,那个孩子和古阳小时候很像,他连忙跑过去,眼前只剩下一团雾,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从雾里跑出来,雾水绕过他的脸,嘴唇发白,呼出一团白色气体,走了几步到家门口,他抚摸着小古说,“你一定知道阳儿去哪了,对不对?”

小古哞了几声,好像在说,“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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