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陕爱吃面,常见的小面馆,食客落座的同时喊一嗓子:“三合一,油泼辣子汪汪的,先上碗面汤!”跑堂的也不说话,把一摞布碗在桌上一字排开,手里的烧水壶一点一收,每个碗里就不多不少的注满了一碗面汤,这面汤原汤化原食,算是一道稳客菜。好吃面的人也不讲究配菜,大道至简,单纯的油泼面就能吃得心满意足、油光满面。吃面的人整个覆在碗上,筷头一刨,一筷子面条进嘴,呼噜噜一吸,不见嘴巴的嚼动,整条面就只有面条尾巴尾在嘴角一闪,倏地下了肚。往往这等技艺一露,对面就有人喜滋滋的过来搭讪“看来你也是老陕!”
老陕要是请客,虚文客套的一般是去装修讲究的酒店,餐桌旁有垂手肃立的服务员紧盯着你,好像总怕你抹嘴走人不付钱,叫你吃得缩手缩脚不畅快。而相知相熟的必是相邀去背街小巷的面馆,尽管这面馆的招牌叫油烟熏得只依稀能分辨出个“面”字,但你不争气的肚子却就是被这油腻的烟火气勾引着一步步越走越近,店里胖胖的女服务员对你爱理不理,只顾着高声叫着“三十号三十号,谁的大碗菠菜肉臊子!”“女子,有蒜没?”你自问你的,服务员一言不发,一手持拿着抹布擦桌子,一手变戏法似的把一骨朵大蒜拍在你面前,拧身就走,简直叫你怀疑是不是碰上了新龙门客栈里的店小二,这些门脸毫不起眼、让你七弯八拐才能找到的小面馆经常门庭若市、一座难求,慕名而来的吃客们即使被安排挤坐在一张桌上,也都各自相安、毫不弹嫌,一边支楞着耳朵听着服务员的叫号声,一边脖子伸得像头大雁,看看正下的这锅面里有没有自己的一碗,面店的老板倒也不贪,每天卖完两袋面早早关门收摊,今天你没能吃上一碗,那你得明儿不到饭点就早早来排队等着。老陕请客,即使请你吃的酒席,最后主食往往也是面来招呼,就像姜子牙不出场,五脏六腑中的诸位神仙都不能被安顿一样。这样的面通常也不按碗算,要说“一窝面”,图的是一盆面摆上桌,大家围在一起你一勺、我一碗聚而歼之的痛快劲!
八百里秦川的后土不但埋得了皇上,而且长的好庄稼!这也难怪,南面有巍巍的秦岭挡着,北面有高高的北塬护着,这关中道自古就是优质小麦的产地,我的家乡武功就是农祖后稷教民稼穑的地方,据说2005年在陕发掘的一座2000多年前的古墓中就有了面条的遗迹,可见对于老陕来说,吃一碗油泼辣子䖄面自古就是“死生之大事”,勤劳善良的关中女人总能用这最古老的食材做出花样翻新的各种面食。从西数到东,岐山的臊子面、宝鸡的削筋面、杨凌的蘸水面、武功的旗花面、户县的摆汤面、铜川的大刀面,更不用说还有耀州窝窝面、榆林的羊杂面,而这些面偏偏都在西安城里大聚会,任由你早、中、晚顿顿都吃面,花样不重复,想把西安城里的面尝个遍,起码也得一个半月。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的肠胃至今也没打算和米饭作妥协,还是地地道道的“面肚子”,如果面条与米饭不可兼得,舍米饭而取面条者矣!从小我的胃就被各种面条滋养着,扯面、片片面、连锅面、拨刀面、卤汁面、菠菜面、和合面、软面、棍棍面、浆水面、biangbiang面等等不一而足,人都说中国的汉字既表形又会意,但在我的眼里统统就只剩下个“面、面、面……”。光数着这些面的名字,就不由得人口舌生津,直想大快朵颐 。对爱吃面的人来说,你叫他“饭桶”是糟践他,但你要叫他“面桶”,他绝对不怒反喜,认为这不啻是一种夸赞。家乡面条中最著名的莫过于“旗花面”,据说这名字拜状元康海所赐,康对山不但编得了县志,谱得了秦腔,对美食的品味也一点不比李笠翁差。旗花面以鸡蛋薄饼切成菱形,佐以海带丝、红萝卜丝、鸡丝、嫩韭叶做成汤,沸水下面,凉水里冰过,煎汤往面上一浇,醋酸香,油金黄,面条薄、筋、光,汤里红白绿黑各色食材莹然交映,黄色蛋饼如旗花翻滚飞扬,是故名曰“旗花面”,寒冬腊月里进门先来一碗煎活的旗花面,让客人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温暖舒坦,一年未见的亲戚朋友霎时间消除了隔阂感,开始把酒言欢,这也是故乡走亲戚待客的一个百年不改的仪程。
面条也是关中农家的主食,新媳妇过门,衡量能不能干有两个标准,一是能不能纳出图案华丽繁复、结实耐用的千层鞋底,二是看能不能擀得一手好面,前者在机制鞋的冲击下如今已成为古老婚俗的象征性遗留,而后者仍是天天过日子所必不可少的课程。看关中女人擀面绝对是一场视觉和听觉的享受,搋好的面在两米多的案板上饧着,所用的擀杖也不下三四尺,圆圆的面团在擀杖的碾压下逐渐延展、变薄,最后卷缠在擀杖上,被女人双手抓着、提起、再滚压在案板上,发出一下一下有节奏的“嗵嗵”声,厚厚的面坯在逐渐一点点变薄,然后就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劙面,女人把擀好的面像毯子一样铺展开来,左手一点点往怀里滚动擀杖,右手的刀依着擀杖像梭子一样来回快速的在面上劙过,于是一条条大小均匀的面条就整齐的摆在了案板上。
做面的技巧固然重要,但是农家对食材的讲究也丝毫马虎不得。面粉要用陈年的“小燕六号”,图的是筋道耐嚼;辣子得选本地产的线线秦椒,黄亮的菜油一泼,“刺啦”有声,吃完的面碗仍留有一层红彤彤的辣椒油,不用怕,油泼辣子其实是香而不辣的;醋更是面的魂,如果没有了大麦曲子玉米醋,你根本体会不了关中面的精髓,好的粮食醋亮醇如黄酒,隔瓶都能闻见香,这也就是好多陕西面馆虽然开到外地,却仍然要从家乡不远千里运醋的原因。最后当然少不了说说下面的菜,油泼面算是面里特立独行的混混,泼辣而纯粹,可以只放一点葱花就能对付,可是要想吃面吃得尽兴,好的配菜必不可少,红粉的西红柿,搭上葱韭,在锅里炒得烂熟,这是提味的“下锅菜”。“头茬苜蓿二锅面”,苜蓿实在是面条的绝配,味道清香而又不喧兵夺主,在下面之前把苜蓿在面锅里一抄,连面条都会带上苜蓿的清香味;嫩绿的海白菜、黄白分明的豆芽和苜蓿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吃软面或蘸水面时,如果边上能配一碟盐清油淡的豇豆或黄瓜那将会锦上添花。盛面的器具,地道的耀州大老碗最是适宜,这样用筷子拌面时才不至于翻搅到外边,如果换了酒盅大的骨瓷小碗,想如平常那般端起碗豪迈地说声“”咥!”,你却怎么都喊不出口!
说到底,一百个老陕心目中会有一百种好吃的面,这面不只是味蕾的偏好,而且往往连接着遥远的故乡记忆,你在千里之外的他乡遍寻着故乡的面馆,甚至逼得急了自己开始动手摸索着种种家乡面食的做法,每回下车伊始都迫不及待的要咥碗面解解馋。你一听油泼辣椒的“刺啦”声就思乡的不能自已,爨香的辣椒味、母亲擀面的身影、炊烟中母亲唤你回家的声音,此刻竟一起争相涌上心头……
你在变老的路上每天奔忙,像一条奋力游动的大马哈鱼,不管游得再远,经历多少风浪,最终的归宿都仍将是故乡,想吃面,只不过是你又开始想家了,那一碗面,是故乡早就埋在你记忆里的伏笔,它时不时地穿过岁月的长河,来悄然引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