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人如此接近死亡。
清明给外婆扫完墓,一大家子聚在家里吃饭。爸爸在厨房搅动油滋滋的红烧带鱼,妈妈在一旁神经质地擦拭锅边溅出来的新油,溅一滴,擦一滴。大姨和小姨在互夸对方的衣品,大姨夫坐在一边看着这出好戏。小姨夫磕着瓜子来回踱步,一手操着大盘。外公在吃小核桃,舍不得缝隙中的肉,只好使劲吸吮。
我坐在一个可以静观全局的角落里,玩手机。插着耳机,不放音乐。好让厨房里爸妈的争执声、大姨小姨的阿谀声、大姨夫的闷笑、小姨夫的刷盘音效,声声入耳。
忽然间,混音里又多了几声咳嗽。是外公,他被核桃仁呛到了。
我下意识抬头看向他,外公的脸被咳红了,青筋从额头蔓延开来。顿时大家都放下了手中的“忙碌”,齐刷刷地看向外公。生活中我们似乎习惯了给咳嗽、打喷嚏的人行注目礼,这种例行关心跟“God bless you”一样...不怎么走心。
咳嗽越来越尖涩,外公的嘴唇逼近紫红,脸色煞白。几秒钟后,他眉头一锁,颠了个白眼,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像魂魄被什么东西揪着,瞳孔惊悚着放大,最后脖颈上最后一根弦崩坏,头重重地垂了下去。
跟电视剧里的表演套路,一摸一样。
有人大喊“快打120”,有人尖声叫着“阿爸阿爸”,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直到妈妈从厨房冲了出来,生猛地把160斤的外公抱起,用力拍了他后背数十下,终于一缕气流钻进了外公的身体,扭曲的五官缓慢张开,血色回归,外公悠悠地睁开眼,像刚睡醒的样子。
警报解除,所有人这才把微张的嘴闭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
“阿爸,你刚刚真的吓死我们了。”
“啊..我睡着了。”
“不是,你刚刚已经不动了啊。”
“我睡着了。”
“这哪里是睡着啊,你刚才差点没了。”
“我真的睡着了。”
耄耋老人最悲伤的时刻,大概就是现在。核桃和女儿都不解风情地提醒着他,时间所剩不多了。而我宁愿相信外公是睡着了,只是很庆幸我们打断了他的梦。
2.
工作需要,最近采访了一个跨性别小孩,FTM(女跨男)。TA的生理构造和同龄女孩无异,但身体里却住着一个小男孩。
文字采访,我给他扔过去10来个问题,5分钟后,一段语音传来。男声,但不是稚嫩的童声,北方口音,说话爱吞字。
接下去的一小时里,我什么也没做,心无旁骛地听完了他发来的上百条语音。
我听着这个16岁的少年用近乎冷漠的口吻讲着他的故事,如何怀疑、纠结、反复、最终确认自己的性别。而这对于大多数小孩来说,似乎是个一秒钟都不需要迟疑的问题。
幼儿园的小汽车、被迫留的长发、6年纪的月经、微微隆起的乳房,霸凌、抑郁、激素、变性手术…故事里的每一幕都需要吸一口冷气来过场。
最后一段语音,他说:“前几天我尝试了跳楼,可被我妈发现了”,语气依旧冷漠,似乎死亡对他来说,就跟一家预定了却没去成的餐厅一样。
如果那天他自杀成功的话,我扔出去的访题就落了空,他在我的印象里不过是一个临阵退缩的受访人,然后不用两天,我就把这件事和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他自杀没有成功,于是我听到了这个故事,一个和死亡一样悲伤的故事,于是我认识了这个小孩,一个我不确定明天还是否存在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