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交换:馈赠

一次我和一个女性朋友碰在一起喝咖啡,无聊之际,我们开始玩一个游戏,就是相互分享各自最离奇的梦境故事。划拳的结果是她先来,为了叙述方便,我便以她的口吻开始讲述。她说——

我的故事的主题叫馈赠。

这个梦的开始就不像梦境,我还是一个平凡的人,做着普通的工作,过着平淡的日子。自以为此生将毫无波澜下去直到死亡。

直到一天早上,一封陌生的来信打破了生活的宁静。信上说,一个居住在海外小岛上的老妇人,要将我立为她唯一的遗产继承人。看完信后我很困惑,因为我却对落款上的名字毫无印象,但对方却知道我的名字。

我虽然挺笨,但绝不是毫无阅历的傻女人。自然而然,我便想到一些骗局的运作方式是广发信件,许以意外之财勾起人的贪欲,一旦有人上钩,就以各种借口请求汇款。有了这层考虑,我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但我也没有把信件丢弃,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发现信纸信封用材讲究,字迹很有艺术气息,我很喜欢。

那封信在我的书桌上躺了四天,直到我在打扫房间整理旧物时偶然翻开相册,突然灵光乍现,终于意识到那封信上的落款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我在阁楼的古物堆中度过了一下午的时间,黄昏时分,终于在一本布满尘土的书中找到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是两人的合影,其中一位是我的祖母。我长时间仔细分辨另一个女人的面孔,努力搜索记忆中的碎片,然后,尘封的记忆开始散发光芒。

她是祖母的挚友,童年时期我曾经在祖母的客厅见过她几次。残存的记忆里,她是一个精神奕奕,为人随和的妇人。她对我很和蔼也很想与我交好,但也许是因为小孩子独特的敏感性,我莫名害怕她,总感觉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神秘感,就连微笑也很古怪。我不敢接近她,每次她试图与我说话,我都会躲在祖母的身后,然后借故逃走。

同样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搬离了,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也没听闻关于她只言片语,甚至祖母去世之后,她也没有出现。至于我渐渐长大,有关她的印象也跟随童年的记忆一同消散,犹如流沙一般敌不过时光这种力量的吹散。

但那天在阁楼里,照片上的影像和书信上那个名字渐渐在记忆中纠缠在一起。我再也无法置书信上的事于不顾。假如那封信的确是来自于从前那位阿婆,那关于遗产的事也许是可信的。但是,我同时也需要思考它对我的意义。

我不是一个贪慕财富的人,钱财会让人有更多的选择,但更多的选择对于我的意义不大。我很满足目前的生活,那是一种循规蹈矩,一眼能看到底的平坦的人生。但或许我只是害怕改变,害怕那个古怪的老人,并不相信让我童年畏惧的人能带给我好运。

无论接受与否,我都决定给她回讯,那是基本礼仪。

于是我按照书信上留下的联系方式拨过去,当表明身份后,我听到一个苍老但亲切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鼻酸,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是小女孩,而祖母就笑眯眯的站在身后。那是一种跨越时间长路的的熟悉感。我忽然产生一种错觉,电话线变成了连接现在和过去的纽带,那一头的世界是祖母还建在的客厅。

伴随时空错位的,可能还有内心隐隐的对对方的惧怕,但我已经不是当年只会哭泣逃走小女孩,我告诉自己,只要客气应付即可。

简单地问候之后,我感谢对方的好意,并婉拒对方将财产遗赠给我的打算。我详细解释了自己的想法,很礼貌很尊重,就像面对一个德高望重的教授。

但同时,我也意识到礼貌可能造成语气听上去冰冷陌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面都是沉默不语。我能想象她拿着话筒,脸上讪讪带笑却失落的样子。这种沉默让我内心煎熬,一度自责伤害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但很意外,她忽然用很急促的语气否定我的想法。

“不,你不明白。如果你认为我给与你的遗产只是财产那么你误会了。那是更重要的东西。不光事关你的意愿,还有我的,还有你的祖母的。那个东西,你祖母生前把它托付给我,现在轮到我把它交还给你。我是在尽一份责任,所以这不光是我的请求,也是你祖母的遗愿。”

我被她的语气吓到了。当我问她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她又讳莫如深,表示无法在电话中透露。我犹豫不决,她是祖母的挚友没错,但也可能她只是想借祖母之名吸引我去见她。不能排除可能性的话,我就无法拒绝,和祖母之间的羁绊我无法斩断。

安排好家中的事务后我立即出发,将信中附带的卡片交给航运公司后就立即得到了头等贵宾的招待。

阿婆为我安排的艘船并不像普通的航船,从服务人员到少量的游客都行为怪异。我从没见他们言笑,交谈之际也是声音低沉,表情凝重。更奇怪的是,他们在航船离港后就换上奇怪的黑色斗篷,还在夜晚聚集到甲板,面对月亮双手交挽,垂头伫立,仿佛在开始什么仪式,整个过程充满着阴森恐怖的气氛。

好在他们对我都很客气,大概他们也认识阿婆,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第二天下午船停在一个岛屿的近海,接着一艘游艇从岛屿驶来,靠船之后不多时,几个穿着统一制服的人就来到我的门外,态度毕恭毕敬,说请我乘坐游艇登岸。

船上那些穿斗篷的人居然也是来岛上的,他们与小艇上的人点头致意,只是不和我一同上船。当我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待会会有另一艘船接他们上岸,游艇是专供接送我的。

游艇靠岸后又乘上一辆豪华复古汽车。在车上我忐忑不安,还担心会被要求蒙上双眼,像电影中一样,但从头到尾都没有人要求我做任何事,后来我甚至都不知道该轻松还是紧张。

汽车左去右绕,到达岛屿的中央,经过一道有人看守的铁门,进入一座花园宅邸的领地,最终停在一座古老城堡的门廊前。门前早已等候着一位身材颇高,管家打扮的男人。他并没有直接带我去见那位阿婆,而是带我去了早已准备好的豪华居所。

“主人现在正在休息,抱歉暂时不能带您去见她。”他说。

我一个平凡女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没头没脑地问了许多问题,管家都是毕恭毕敬,有问必答,好像从我进门起,我也成为他们的主人。只是当我试图表达来意,他立即制止了我,请我不要透露任何他不该知道的信息。

在属于我的奢华的有些过分的卧室里,他为我安排了精美的食物,然后请我在有任何要求的时候随时召唤他。

稍微享用餐点后,我走出房间,开始探索那座古典建筑。偌大房子里到处都是房间,却很少有见到人,偶尔遇到的几个也是对我毕恭毕敬的佣人。所以我可以随意走动到处参观,而不用担心有人来干涉。

徜徉的时间度过太快,阳光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我渐渐消除了客居的不自在,心情开始放松,当我第二次路过一侧镂空的长廊,金黄的落日夕阳光笼罩在周围,我甚至有些恣意放纵。

太阳落山之际我见到阿婆。那会儿我正迷惑于一副亦梦亦幻的画作,她拄着手杖,在管家的陪同下站在走廊的交角静静观察,直到被我发现。

这两天我一直在等待这次阔别多年的会面,但当他真站在我面前时,我又害怕起来,这回我再也不能躲在谁的背影里了。好在旅途之中我已经在心里做过多次排练,只需告诉自己保持自然。

我慢慢走近阿婆,微微鞠躬,为随处走动表达歉意,自我介绍,阐明来意,就像面对任何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期间,阿婆一直笑盈盈地看着,开口说话前,她先遣走管家。

“小茶,你终于来看我啦,我等你等了很多年了。”她颤巍巍伸出手来牵我,我赶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很好,陪着我散散步吧。”她说,“以往这个时候,我也会稍微散散步,只不过和佣人一起,从没和一个真正的亲近的人一起过。”

阿婆虽然老迈,但精神很好,话语不停,我只需要一路倾听。

旅途辛不辛苦?有没有休息好?饭食合不合口?生活工作如何?家人如何?慢慢的行走在夕阳中,她似乎有许多问题。

遗憾在我祖母去世当时也没有亲临,抱歉这么些日子一次也没有联系过我。她偶有在一些景物前停住脚步,唏嘘感慨,似有无限悲伤。

她带我在花园宅邸里绕了一圈,指给我看其中的种种。然后,她带攀上塔顶,俯瞰小岛,指着隐藏在绿茵中的建物言笑,希望我在她离世之后能好好照顾这里的一切。

听阿婆亲口说出,我还是很意外。

“不,您误会了,”我说,“我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个。这是您一生的家产,我不能……”

阿婆轻轻拍打我的手背,笑道:

“你以为我给你的只是我的岛吗?不,这些太微不足道了。”

她仰起头,嘴角含笑,看着蔚蓝的天空微微透出的月牙的痕迹。

“来的船上,你遇见他们了吧?面对月亮跪拜的人们。”她问。

我的脑海里浮现那些穿着黑色斗篷,礼貌彬彬却行迹神秘的人群。

“看来你见过他们了。”阿婆察言观色,笑道,“别看他们都聚在一起不起眼,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在陆地上都是引导众多信徒的神侍。而我,则是他们的主人。他们定期来到岛上,向我汇报神责,与我一道共享圣餐。”

“我给与你的是我的位置。等我离世之后,你将领导他们,接受他们的跪拜!”

阿婆情绪激昂,声音渐大。

“我给你权力,而你将成为我!这才是我的遗产!”

“不,不是的……”我惊惧地向后退了一步,而她突然上前握住我的手臂。

当时我无法动弹,脖子像被扼住根本发不出声音。她大概也注意到我后仰着头,眼中流露惊恐,顿时明白自己过于激动了,于是放开了我,向我道歉。

“很抱歉,我太激动了,请你原谅我吧。我呀,时间不多了,但你不同,你还有很多时间。你年轻,健康,会活很久的……你还有时间。”

“我知道有些事你一时很难接受,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谈谈,等你真正理解你将得到什么的时候,你会改变主意的。”

我只能点点头。

“不谈这个了。”她扶住长满青苔印迹的石楠,略略舒缓呼吸。

“他们正为我们晚餐,我已经闻到洋葱和鱼的味道了。”她转过身看着我说:“不介意陪一个老人家共进晚餐吗?”

她伸出手,我扶住她走下尖塔。我发现自己开始对她言听计从了。她太强势了,面对她我就像变回从前躲在祖母背后的小女孩,一句话也说不出。

虽然惊魂未定,但我试图谅解她。也许这个孤独的老人正经历着我不了解的压力,情绪失控也情有可原。毕竟我没有经历过她的人生,也没有经历过她的衰老。

晚餐只有我和她一老一少两人。我是一个不太亏待自己的人,偶尔也会奢侈一下,但那顿晚餐还是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已经不能用上等人的餐饮来形容了。即使我不习惯被很多眼睛看着,被很多人服侍着进餐,尽管我一再提醒自己保持用餐礼仪,然而还是吃了许多。那顿晚餐重新定义了我心中关于美食的概念。

阿婆吃的很少,按她的说法,到她这个年纪味觉已经退化了。在我大快朵颐期间,她慢慢喝着葡萄酒,讲述着她与我祖母的轶事,并请我帮助她补充记忆的遗缺。情到深处,她陶醉于注视我,说似乎能从我身上看到些祖母的样子。

看着一个人满足的样子心有所感也能感到满足,这种感受我也能稍微体会。

甜点之后,她告诉我已经为我准备好休息的一切,请我一定要在旅途之后好好休息恢复精力。

“像自己家一样随意,有什么要求一定要提出来。”

的确经过长久的旅途我已经疲累不堪,注意力有时都会涣散,但是,胸中剧烈挣扎的渴望促使我提出一个要求。

“对不起,您能不能现在就让我看看祖母给我的东西?”

她迟疑了一会,笑道:

“当然,这本是你应得的,我就在等你提出来。”

离开餐桌之后就一直是我和阿婆两人。我搀扶她进入她的卧室,房间的奢华自不必说,她推开窗边的一座摆饰,接着我听见一声卡锁弹开的声音,然后她手掌按着贴满壁纸的墙壁上轻轻一推,完整的墙壁突然洞开一个入口。一座向上通往黑暗的楼梯出现在眼前。

当时我吃了一惊,但很快感觉理所当然。

“来吧小茶,我们一起上去,今天有你陪着我会很轻松。”

我们脱掉鞋袜,走上楼梯,走进一座黑暗的房间。脚底踩的地面又硬又光滑,似乎有寒气冒上来,一进房间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烛味,然后感觉脸颊瘙痒,空中似乎漂浮着什么柔软纤细的东西。阿婆请我不要走动,然后离我而去。不多时机轧嘎嘎作响,侧面的挡板缓缓打开,三道月光斜射进来。原来我们身处的位置正在城堡的斜顶。

有月光照明,我清楚看见地面上涂满了奇怪的红色符号,也看清方才导致瘙痒的原来是许多手指长短的小纸条,它们被极细的丝线悬吊,像漂浮在空气中。阿婆坐在我正前方不远处,点亮身边的蜡烛,向我招手。

“来吧,孩子,坐到我身边来。”

我依言走近,注意不去踩踏脚下红色的符号,坐到她身前的蒲团上。

“坐近一些。”她说。我只得向前挪了几寸。

她托起我的右手,置在手心,手指轻轻摩挲,不住地感叹。

“多么漂亮,这么年轻的手。这样的手,一定能完美承载那种力量……你知道那份力量吧?”

我摇摇头。

月光和烛光的照射下,阿婆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加深邃。她叹了一口气说:

“是姐姐太爱惜你了,不过她也太小心了。这种事本不应该由我告诉你的。”

有那么一会儿,阿婆陷入回想。

“多年以前我遇到你祖母,和她成为至交,然后在机缘巧合之下,我见识到她使用的那种力量,便再也迈不开脚了。可是她不愿使用这种能力,也不想让人知道。但经过我的软磨硬泡,她还是破例答应教给我。或许在她心里也不愿这种力量就此消失吧。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修炼,终于练有小成。于是当我满怀兴奋地告诉你祖母,告诉她我也能跟随她的脚步时,她却命我发誓,永远离开,再也不准回来。原来,她教我也是有条件的。于是,限于誓约限制,直到你祖母离世,我也没办法回去。在她留给我的密信中,除了叙述多年友谊的话,对于那种力量只提及一句:不要再传扬出去。

你的祖母不使用那种力量,也不相信能给生活带来什么好处,可我偏偏要探索这种可能。多年的经营,我的麾下信徒无数,也获得了极大的财富与权力。可我也终究敌不过时间,当我得知我的时日不多时,我差不多能理解你的祖母的意思了。

很快,我所拥有的一切将不再有意义,一切都将随着肉体腐朽而消失。权力,财富,那些只对活人有意义的东西我无所谓,但是本不属于我的,我就不能擅自决定。于是我想到了你,原本属于你的亲人的,也该归还于你了。”

我迷惑不解说:

“您说的‘那种力量’,我不懂。”

她微微一笑,把手伸入斜射下来,白绫也似的月光中。

“孩子,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你都不要惊讶。”

我惊恐发现,阿婆那只苍老的手掌上开始慢慢散发出细小的光斑。接着,她伸出食指在空中轻轻画了一个圈,一张纸条翩翩飘来,悬浮在她指尖之上,手指一抖,一道红色的光从她的手指流入纸条,纸条突然剧烈燃烧,火焰熄灭后,剩下一道怪异字符的余烬漂浮在空中,散发着暗红色的光芒。

阿婆轻轻展开我的右手,让那道字符缓缓落入我的手心。字符犹如雪花,触及皮肤倏忽不见,像是融入进去似的。然后我感到手心出现一道热流,很快扩散到整个前臂,我看见我的手也散发出光晕,有那么一瞬间,手臂上的经络一闪而过。

接着阿婆在我手心放下一枚凉凉的东西,让我攥起拳头。我疑惑不解地照做了,感觉像是捏到一团甚是柔软的东西,摊开手掌,迎着亮光一看,手心里躺着一枚已经扭曲变形戒指,而玉石已成碎末。

我用左手摸着这些坚硬的东西,那的确是一团蜷曲的金属,我不敢相信那是为我右手的力量所致。

“对不起,把您的戒指……”我慌忙说。

“别在意。”她说,“之后我的一切都会留给你,这点小东西算得了什么。”

一边说,她一边抚摸着我的手心,一道红光流入她手指,我的右手的暖流也随之而去。与此同时,我看一团似乎能透体而出的光斑在她身体里流动,像一只虫子,有着说不出的诡异。我不知道别人面对这种力量的诱惑会怎么想,但我看着她的样子,并没有联想它能带给我什么好处,而是打心底的觉得恶心。这是一种非人类的力量,让一个本该慈祥安居的老人变成这么一个妖怪。我揉着手腕,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这叫月光符文,”阿婆说,“是你祖母给我的力量。而之后,它将成为你的力量。”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说的祖母的东西,是一些照片或者书信之类的。”我说。我身体颤抖,慢慢挪动着腿,试图离开她更远一些。

“很抱歉,我只是想找回一些关于祖母的记忆,任何都好。这也是驱使我来拜访您的唯一目的,其他的我恐怕不能承受。”

“月光符文就是你祖母的东西。”阿婆缓缓说。

“不,不是这样的。祖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正直,慷慨,温柔,最大的能力就是笑容,她爱我,爱家庭的每一个人。她绝不会这种东西,这种邪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所以,你要拒绝吗?”

“很抱歉……”

阿婆的表情似乎有些落寞。而我不知如何是好,当时我的头脑很混乱。久久之后,阿婆突然叹了一口气。

“唉,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她笑起来,语气变得轻松。

“对不起……”我说。

“算了。这不是你的错,我还是太自我了。以为没人能拒绝这份诱惑,轻而易举的事……算了。这种事我不该强求你的。不愿意就不愿意吧,无论怎么说,你也是我老婆子在世上唯一愿意亲近的人了。”

阿婆恢复笑眯眯的样子。

“孩子,怎么说我也要感谢你来看看我这个快死的老婆子。别害怕,没事了。咱们回去吧。”阿婆向我伸出手。

那时,我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我一直想的就是离开这个压抑的地方,所以怎么会拒绝呢。我过去牵住她的手,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她对我缓缓开口,又像是喃喃自语。

“不知道我还剩多少日子,真不甘心呐。我忽然想起多年以前感悟到一个道理,用在这里挺合适。那就是,人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就算你如何去抗争,如何去逃避,即便你有着能够重来的机会,种种可能收束之后,你会发现你还是走上了最初的道路。就是这样。就像我会遇到你的祖母,就像我会有现在的地位,就像,小茶你终究会来找我,带走我给你的,而你无法拒绝。”

心念微动,我觉察她的语气有些不对劲。阿婆开始发笑,笑声渐渐尖锐,身体也开始颤抖。然后她一边笑着还一边流出眼泪,面目狰狞,犹如厉鬼。我很惶恐,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而且,阿婆的手如同铁铸一般钳住我的手。

忽然一股强烈的热流流入我的手心,这次的热流比刚刚的还要剧烈数十倍,好像有一条炙热的蛇拼命钻进我的手掌。热流顺着手臂一路向上,穿越肩膀,然后分成几条,横冲直撞,冲击头顶,充盈整条脊骨,蔓延到双腿。我不明白阿婆又要使什么法术,又急又怕,一阵阵反胃让我拼命想要挣脱,但那时我全身已经被热浪包裹,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眼泪夺眶而出,而我什么也不能做。

无数的纸条瞬间同时燃烧,室内变得极明亮,燃尽后留下五彩的符文悬空跳动。嗡嗡的耳鸣中我听见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噪音,还有汗液在毛孔中蒸腾的声音。一道耀眼的闪光过后,我再也看不见任何色彩,听不见任何声音,我昏倒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倒在一片水洼里,浑身汗津津的,我下意识抹了抹鼻子,手背上沾着血迹。等眼睛适应环境后,我艰难起身,蜡烛早已熄灭,空气中的烟火味也已消散殆尽。阿婆倒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我用手推了推,躯体僵直,早已失去了气息。我颓然坐在冰凉的地面上,眼泪止不住的流淌,心情却异样平静。

片刻之后,我站起身,开始脱去身上汗湿的衣物,一件一件,直到丝缕不剩。然后,我按下墙壁的机关,走出这隐秘的房间。

阿婆的卧室里窗帘敞开着,月光依旧明亮,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彷徨片刻,走到巨大的镜子前。镜子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女孩的躯体,长发如瀑,皮肤白皙,没有一丝赘肉。

久久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身体,我伸出双手,感受手指灵活的跳动。接着我开始抚摸自己的身体,轻轻的摩挲,温柔的拂捋,一寸一寸地体会皮肤上的滑腻与紧致,心潮澎湃到无以复加,几乎就要欢呼起来。

真好啊,这样的面孔,这样的身躯,比年轻那时还要好得多。这样的身体,我终于拿到了。月光下,镜子前的我紧搂双肩,沉醉在新生的幸福感中。

接下来我将自己仔细梳洗干净,换上早已准备好的衣服,迈着久违的轻快的步伐下楼,摇铃叫东西吃。我累坏了,也饿极了。

饭后,我走过白天走过的那条长廊,那时夕阳长廊已经变成月光长廊,心情依旧无比舒畅。差点忘了,还有人在等我啊。

当我出现在大厅,众多双眼睛好像心有灵犀似的一齐转向我,骤然间鸦雀无声。脚步莫名有片刻的停顿,之后我挺胸坦然迈入,游刃有余地融入虽然面露迟疑却毕恭毕敬的信徒,似乎一切理所当然。

我知道,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但一切又都将和原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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