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小梅:
今天小麦收到你的来信,就来找我。我高兴地说,我也收到了你的信。其实心里边,我非常非常难受。是不是你没收到我上次寄给你的信呢,于是我决定悄悄再给你写信,我们是同学们中最有共同语言的朋友,我把心里话写给你,觉得心里最踏实了。我有两个多月没给家写信了。我爹这个人,希望我当兵给他光宗耀祖,我要是跟他讲,首长让我喂猪,他一定会骂死我。
其实人做什么工作,有贵贱之分吗?我个人不这么认为。经过一段时间的体会,喂猪同样能体会出人生的乐趣。连队十二头猪,只我一个人负责。一号猪圈的那头猪,有二百多斤,快要给吃肉了。我给他起名字叫老美,老美是很健壮的,食量也很大。可这家伙不知道自己阳寿将尽,一见着我就赶紧跑过来,吱吱叫……
我写关于这些养猪的琐碎事你听了很烦是不是?要是烦了,以后我就不提了;不烦了哩,我还向你讲,故事可多哩。
猪倌:田子。即日。
小梅一口气读完,对吉田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上回给小麦写完信后,嫂子拉自己去地毯厂干了两天,才学的有点眉目,因为不正常就停工了。把给狄田写信的事抛到了脑后头。再加上娟子提亲的事,使她有些迷离。想提亲肯定是他爹的主意,狄田决不知情。现在,细读他写了整整五页纸的信,对狄田的认识更进一步加深了。遥想千里导之外的军营,回忆诸多的少年往事,狄田让她动情,让她倍感亲切。
小梅翻翻日历,今天是3月12日,她伏在桌上开始给狄田写回信。
李玉芳做好了午饭,进屋见女儿边写信边偷笑,觉着古怪,悄悄退了出去。她来到东屋,看儿媳妇正在给孩子做活。她不急于叫大家吃饭,先扯起了小梅的婚事。
“你说怪不怪,娟子一个人,保两家的媒,这不是左脸打右脸吗?俺一个闺女,能找两个婆家?”
于莲秀说:“小麦和田子,都不错,看人机灵,还是小麦将来有出息。田子嘛,人老实可靠。”
“光老实有什么用。挣不来钱,养不了家。要找就要找个能当官能挣钱的,省得一辈子跟他受罪。”
“是啊,咱小梅是朵美丽的梅花儿,不能插到牛粪上。”
婆媳俩谈论几句,一家人准备吃饭,都围到锅台跟前了,于莲秀问小梅:“哎,给谁写信呢,又是两个人都来信啦?”田小梅的心情还停留在给田子的回信中,同时,她预感到小麦很快就会来信,给小麦的回信该怎么写呢,要是他们两个都喜欢自己,自己该如何呢?小梅越想越觉着不知怎样处理。听嫂子问这事,支吾道:“来信多,人缘好呗。”
李玉芳见女儿心事蛮多,接上话茬儿说:“新社会谈对象我不反对,可不能一只脚踏两只船。看不中的人就不要和他来往,趁早断了,省得人家胡思乱想。”
“谁一只脚踏两只船啦?!”田小梅不满地嘟哝一声,端着碗去了里屋。
李玉芳看女儿的态度,也气呼呼地跟进来,“咱当着你嫂子的面,把话挑明了吧,娟子来给你提亲,是小麦和田子,娘看你也到了提亲的年龄了,这两个人家,你自己选,要娘说呢,要选就选那将来长出息的。人活一辈子,图个嘛。”
“娘。”田小梅打断母亲的话,“我才十九,这事儿明年再说吧。”
“娘知道你心烦,一辈子的事哪能说订就订了呢,晚一年也好,就怕人家不等你。要怪就怪你考不上学,也只好在这麦场村窝着了。”
一家人才端起饭碗,村里的高音喇叭又嚷开了,“注意一下,有田小梅的信,请来拿一下。”全家人一听,心中都有个数,田小梅的心跳由不住变得剧烈起来。
7
一场风刮了好几天。路边的青草吐出了一节又一节鲜嫩的芽儿,大片的麦苗几乎是一夜之间就窜了半尺多高。气温一天比一天暖和。五月匆匆地到来了。
星期天的早上,麦场村的街上出现了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她穿着黑色紧身健美裤,留着超短发,步子轻盈,一看就知道是位美丽出众的人儿。她三步两步进了胡同,一闪身就迈进了家门。
“哥,哥。”
“哎,婷婷,你回来啦。”
吉麦穿着整齐的军装,从屋里子出来,一把拉住了妹妹。吉麦1·70米的个头,白净的脸儿像个女孩子。在军装的衬托下,十分英俊。进了屋,婷婷先说:
“我才收到你的信,怎么说回来就回来啦。”
“我事先也不知道,连队首长去北京出差,带上了我。我这是顺便回来,过两天就走。”
“看你美的,才当了半年兵就回家一趟,咱村里狄田没回来吧。”
“他哪能呢,你以为我说回来就回来呀,不知平常给指导员套了多少近乎,才换来的这一回‘顺便儿’。”
兄妹俩正说着话儿,王秀荣提着几斤肉从门外进来了。一见女儿,赶紧吩咐道:“婷,你回来的正好,快剁馅儿,包饺子吃。你哥过了明儿就走了。”
婷婷说:“哥,你看还是咱娘亲你,重男轻女,我每次回来,娘都跟我算算账,总嫌我花钱多。”
吉麦转身从提袋里取出一个纸袋,还没等开口,婷婷惊叫一声:“照片!都是给我的呀。”“只有一张,是给……”婷婷见哥哥说了半截就脸红了,随即会意,“我知道了,是送给她的。”
照片上,一位洒脱的青年军人站在群山脚下,绿色的军装,绿色的山岭,多令人神往。吉麦就是要将这张照片送给小梅。小梅是他心中最美的女人,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存在着一场战斗,没有硝烟的战斗。他决不能输掉。他要努力做出成绩,使小梅刮目相看,做出正确的选择。
旁边的王秀荣也凑过来仔细端详着,说:“这是在部队照的呀,真不错。”她一边看一边想,儿子这次回来时间这么紧,要是能多住几天就好了,给他把婚事定下来。有了这个想法,她就返身出门,去了娟子家……
婷婷问:“哥,你回来还没见她呀。”
“没。”
“她知道吗?”
“谁知道哩。”
“那你还不主动点儿。”
“行,我这就‘主动’。”
吉麦整整军装,带好照片,给妹妹做个鬼脸,一脚迈出门坎儿。他家离小梅家只百米之遥,隔着一条胡同,用不了几分钟就到了,可这几分钟的时间,吉麦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他滑楚,和狄田两个人同时爱上一个人,要战胜狄田,看起来很容易,实际上不那么简单,狄田这小子表面上老实巴交,骨头里却狡猾无比,跟他爹一样,心计多端。不过,眼下他只是个猪倌,小梅要是跟他好,不等于弃明投暗,不知好歹吗?不会,小梅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她不会拿自己青春和幸福开玩笑。吉麦的情绪高涨,与小梅的重逢是他久盼的愿望。
到了田小梅家门口,吉麦仍然激动地有些颤抖。他鼓励着自己.装做若无其事地推开了她家的门儿。
院子里,李玉芳正在洗衣服,一看见吉麦,愣了一下,随即认了出来,高声叫道:“天哪,是小麦呀,你不是当兵去了吗?”
“婶儿,我出差顺便回来看看。小梅呢?”
李玉芳明白小麦的来意,快屋里坐吧,小梅去地毯厂做活去了,到晌午才能回来哩。”
吉麦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儿,低着头说:“那我就走啦。”
“走嘛呀,屋里坐吧,她那个干活,挣不了钱,耗工夫哩,我这就去把她叫回来。”
吉麦转忧为喜,对李玉芳投去感激的目光。他才说要进屋里去,院子里,又进来了一个人。她进门一见吉麦就喊:“瞧你这急猴子,都赶到媒人的前头来啦。”
吉麦见是娟子,猜着了她的来意,脸红得像猪肝似的,哼一声,扭头就退了出来。
见吉麦羞答答的走了,院子里的俩女人,不约而同的爽心大笑。然后,李玉芳让娟子进屋里头,二人开门见山,提起正事。
娟子说:“小麦这回就待一两天就走,你也看着了,多好的小伙子,听说,连长答应回去后就让他学司机,将来不弄个军官当当才怪哩,你家小梅长得好,性格也好,人家就看中了你家小梅,你还挑嘛,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啦。”
李玉芳道:“看你说的,闺女一辈子的事,咱一家子还不合计合计,再说小梅这孩子脾气犟得很,都是我惯得,谁让咱就一个闺女呢?这事儿,别人只是参考,她自个儿说了才算哩。”
娟子说:“新社会,婚姻自主,是这个理儿。我是过来人,能不懂吗。可是呀,小梅才二十,经过嘛事,有些事呢,大人就得替她作主,要是依着孩子们的性子来,八成要坏事。”
“你说的也在理儿,一家女儿,百家问嘛,您这一趟一趟地跑,还不是抬举咱嘛,晌午别回家了,我请你。”李玉芳说着就去给娟子倒水。
娟子说:“得了得了,又不是外人,要是外人我才不管这事哩。俗话说,‘管闲事,落闲事’,图个嘛,还不是为着咱们平时关系不赖。”
“那可不是。”
“这样吧,咱痛快人办痛快事,今夜儿就给我个回话儿,咱明儿就给他们订下来。”
娟子一走,李玉芳也坐不住了,朝村边的地毯厂奔去。刚出了胡同,差点就撞着一个人的自行车上。抬头一瞧,是狄福来。
狄福来客气的下了车,问:“你这是干嘛去呀,这么着急。”
一看见他,李玉芳想起前阵子,他托娟子给田子说亲的事,觉着今天的事实在不方便,又一时找不出其他的应酬话,便生硬地问:“田子回来了吗?”
狄福来听李玉芳提起儿子,满心喜欢,如实回答:“这孩子才走了半年,进步可不小,一心学习专业知识,将来有前途,只是他没有回来。”
李玉芳说:“听说小麦回来啦,你快去打听打听儿子的消息吧。”
狄福来还没听说小麦探亲的事,脸上的表情立刻严肃下来,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这还能假。”
这条新闻,使狄福来的情绪坠入了阴阴的深谷一般。仿佛有人给了自己一记耳光,火辣辣的,思维在无边无际地漫游,乱极了,像放出去的气球,收都收不回来。不过狄福来经着的事多,见识广,定定神,很快把握住自己,说:“好,我这就去问问。”
狄福来和善地望望李玉芳,骑上了自行车。李玉芳松了口气,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脑子里也不平静。二十多年前,两人是高中同班同学。李玉芳娘家在三里远的李家庄村。当年上学时,俩人儿还在路上作过伴儿,隐隐约约有点意思。后来家人给介绍田小梅的爹田珠海,田珠海在外边工作,李玉芳选择了他。三年前的夏天,田珠海得了癌病,半路去逝。有人曾给两人撮合,可两人都对对方没有那种欲望,无缘牵手。
李玉芳继续去找女儿。地毯厂也是一户村民办的,就在村边上建了几间房子。她还没有走近,一眼就望见房子拐角处站着两个人,走近几步,见两个人在低声交谈,原来是小梅和小麦。李玉芳的心中掠过一阵阵的喜悦。
离开小梅之后,吉麦觉得自己可能由于过度兴奋,而昏昏晕晕的。俩人相见的情景,不时地在脑海中出现,女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清晰而生动。开始,他们俩谁也不知道说什么,想要亲热的冲动和青年男女问初恋的拘束交织在一起。吉麦的眼光灼人,小梅的头埋的老低。好一会儿,小梅才说:“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以后你不要写那么多信了,别人都议论哩。”
“我写信是一种劳动,快乐的劳动,读你的来信,更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怕别人说什么呢,你真的不喜欢?”
“我……可是……”
8
这个季节,鸟儿格外的欢快。叽叽喳喳的叫声,那么悦耳,它们不时地在树上院子里飞来荡去,无不增添着春夏之交的生机。傍晚,吉麦在鸟语花香的街上绕过一个鱼塘,进了狄田的家门。
狄福来一个人喝闷酒。桌子上,一碗炖白菜,一瓶白烧酒。吉麦一见着他,先开口说:“叔,我回来看你来啦。”狄福来忙站起身,夸道:“哟,这一当兵就是不一样,田子可没你有出息,他在那儿怎么样呀?”
二人坐定,狄福来劝吉麦喝酒,吉麦说不会喝,把田子给他的信交给了他,随后说:“田子在连队干得不错,首长对他重视,积极的考验他。他让你放心,待服役期满,他一定会学会致富的本领,不辜负您的期望。”狄福来笑笑:“好哇,你们两个是战友加兄弟,要团结好,互相帮助。为父母争光。”两人谈了些部队的日常生活,吉麦最后说:“叔,我这次回来急促,打算明天和小梅订了亲就走。你捎什么信,我给田子捎去。”
狄福来担心的事情终于到来了,他的脑袋只觉得“轰”一声,就涨了起来,勉强将吉麦送走,便躺在了炕上。小麦的话在耳边回响,“我和小梅订了亲就走。”这小子果然捷足先登,田子呀田子,爹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不,无论如何也要找李玉芳,小梅是她的女儿,她不能就这样决定,我狄福来,不能就这么输!
天黑了,狄福来一摇一晃地敲开了李玉芳的大门。第一句话就说:“我知道了。”李玉芳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来意,不冷不热地说:“天黑了,有话儿明天再说吧,让孩子们看见不好。”狄福来道:“我福来,在村里混了几十年,历来光明正大。我说的事,明儿、明儿就晚啦,老同学,想想当年,我用自行车带你去考试的时候吧。”
李玉芳见他的眼圈都红了,脸上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的确已不是当年那个朝气蓬勃的福来了,那时他还写文章,用了个笔名:福芳。意思已不言而喻。可惜,岁月无情,现实也无情。俩人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李玉芳冷冷地说:“福来,你这么做,别说我,我闺女也接受不了,要不你就去问问。”
话说到这个份上,狄福来清楚再说什么也是徒劳。酒让他迷糊,也同样使他警醒。他不认命,可又能怎么样?像当年,眼瞅着玉芳,嫁给自己童年的伙伴。悲剧重演何等相似!他恨不得大哭一场,为自己,为儿子。
街上,天黑得只能靠户下墙头上投出的灯光来引路了。狄福来头仰得高高的。天上群星渺茫,暗暗的,影影绰绰的闪来闪去。人活这一辈子呀,究竟为了啥,他又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之中。自己也不知道怎样回到家中,门开着,灯也亮着,他认为自己的魄已脱离了身体,或者是到另一个世界旅游去了,一双温柔的手扶住了他。他睁眼一看,是李菊花在家等他。他眼前出现幻影,好像自己变回到了十来岁的时候,正在野地里奔跑。
李菊花将狄福来扶着躺下,拉灭灯,悄悄离开。屋里的人进入梦乡,遇到一个古诗人在吟一首古诗:天涯何处无芳草……
一切都是闪电式的,一切都是所料未及的。田小梅觉着世界变得怪怪的,好像不是平常的样子,自己也好像不认识自己,她已成为小麦的未婚妻了。
又一个夜晚降临。停电了,蜡烛燃烧的火苗,照亮着田小梅的房间。吉麦把手伸向小梅,小梅躲闪不及,到底给他拉住。吉麦已动情万分,小梅被他轻轻揉搓着,春心开始荡漾。吉麦用力一拉,未婚妻的整个身体都给搂了过来。热情和恋情粘合在一起,使田小梅失去了庄重和智慧,一下子掉进吉麦的爱河之中。紧紧的拥抱,初吻的温馨,迷醉着少女的心。过了好久,吉麦把相册送给田小梅,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拿着吉麦送的相册,田小梅没有睡意,回忆着这电影般的一幕幕镜头,昨天两人在地毯厂见了面,回家后娘和嫂子都持赞成态度,她也说不上别的,虽说通信半年多,终不及见上一面,吉麦挺拔英武的形象,让许多女孩子倾心。给媒人回了话,今天又在吉麦家吃了饭,一夜之间,关系就公开了,快速得像做了一场梦。
打开相册,又看见小麦的照片。她遐想翩翩。无意中翻着那些空白,忽地发现一页塑料袋里边夹着一张纸。她好奇地打开,见上面写着:
小梅,你好,小麦探亲捎上我送给你的一份礼物。希望这相册能留下你美好的青春。狄田敬奉。
田小梅的眼睁大了,脑子里给人浇了凉水似的。怎么回事,难道这相册不是小麦买的,难道是狄田让他捎的……那小麦为什么不说实话呢?初吻的感受还挂在芳唇边儿,而头脑里却产生不吉利的问号。田小梅有一种上当的感觉,又说不出来。也许是小麦他忘了说清楚。
似睡非睡间,狄田也在眼前晃来晃去那样。他也穿着军装,整整齐齐的向她敬礼,握手、微笑。甚至向她主动接吻,田小梅的脸又红了。既然和小麦明确了关系,还胡思乱想什么呢。田子他会怎么看呢,小梅想,无论如何,田子是个好人。但她一个女人,没有分身术,只好堵死了田子的心,伤心的日子总会过去,相信他也能找到和自己一样好的姑娘。
几个小时后,天蒙蒙亮了。田小梅睁开眼,并不感到一切都是新的。相册的事,重新浮上脑海。到底问不问小麦呢?她的情绪再不像昨日那么高涨了。她甚至有几分后悔,悔自己改变了初衷,匆匆忙忙跟吉麦订了婚。
不一会儿,于莲秀进屋来。田小梅说出心事。于莲秀想了想说:“我看这事儿也没什么,男人谈对象耍点心眼,正常的事儿,你哥对我还不是那样儿。这事你就别放在心上,等会儿高高兴兴把他送走,那秀荣还不得给意思意思,你说咱农村的女人图个啥,不就是找个好婆家,将来有好日子过。等你结了婚,就明白这个理儿了,什么爱情不爱情的,那是哄年轻人的话儿。到时候,会被油盐酱醋给搅和了。”
田小梅听嫂子一番高见,虽不能人耳,却也知道农村女孩子的命运都大体上一样。她想起娘的话: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不顶用。只好不去想别的,把狄田的纸条,收到他的来信中。然后开始梳妆……
9
吉麦探亲的事在麦场村掀起一股旋风。狄福来把自己看成了一个受害者。想反击这种冲击,他又无计可施,无法抵御,眼睁睁看着小梅成了秋喜家的准儿媳妇。他从气愤到无奈,继尔麻木,发展到忧伤,猝然意识到自己衰老了,孤独比任何时候都强烈。酒也不能消愁,想到了女人,妻子病故两年多。李菊花一步步地走向他的心灵深处,形成了一种情感上的依赖。他控制不住去找菊花。他俩关系发展不过一年,一向机警的他不敢有一丝一毫地暴露。做事可谓神不知鬼不觉。此时,离天黑还差一个小时,冲动的他不再顾忌那么多,大踏步来到李菊花家。
进了院子,他不打招呼,直接进了屋,见只有菊花一个人,那感情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潮水般倾泻出来,紧紧搂住情人的身体,嘴巴压了上去。
李菊花费了好大的劲,才挣脱了他。“闺女在那头屋里哩。”
狄福来的情绪得到了些释放,一提及子女,他也开始念及儿子。便老老实实地谈起吉麦订亲的事。他推断,吉麦一回到部队,必然要向田子炫耀他和小梅的婚事,那田子如何承受得了这个打击。他恍惚不定地问:“你说这怎么办?怎么办?”
李菊花眼珠转了转,想出了主意:“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其实有个闺女,比小梅也不赖,就是不知你家田子有没有这个福气。”
“谁?谁家的呀?”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是说……你家翠儿呀。”
狄福来眼睛一亮。翠翠已是大姑娘了,初中毕业在家待了一年。这闺女活泼,长相跟她娘一般惹人喜爱。他一边想着嘴角上终于泛出了笑容。可眼光一盯住李菊花,刚刚产生的喜悦又消失下来。“不行,我跟你,他们再……”
“咱把话说清楚,你活着为儿子,俺活着也是为孩子。为了孩子,俺跟你嘛事也没有。”
李菊花说得理正词严,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狄福来咬咬牙,也下定了决心,不管成不成也可以试试。他这就去托媒人,并给田子写信。
10
吉麦走了好几天,田小梅的情绪才逐步稳定下来,重新找回了自己,她无心去地毯厂织毯,伙伴们常开她的玩笑。有个叫阿宁的姑娘和小梅同龄。原来的对象刚到石家庄接父亲的班,时间不长就吹了灯。她两个人能说在一起,上班时互相照顾,渐渐成了好朋友,夜里,阿宁找小梅闲聊,声明自己的婚姻观:
“找对象可是一辈子的事,就是不能迁就。”
“一点都不能凑合,也难。”小梅说。
“千里有缘来相会,难又怕什么哩。还愁找不到咱的白马王子。”
阿宁说话总带点学生腔,她在外村当了阵代课老师,这会儿在织毯厂干,也不安心,暗暗准备再次考学呢。
田小梅也不完全同意她的观点,但佩服她的勇气。回想前几天被人们“围”起来的感受,觉得自己很被动。
第二天是端午节,吉麦家邀请田小梅去吃饭。田小梅要阿宁作陪,阿宁欣然应允。上午十点钟,娟子来叫。娟子嘴唇薄薄的,最善长说媒,另外还有个爱好就是在牌局里泡,仍然一毛两毛的,天天在那几块钱里打转转。
王秀荣早上去集上买了菜。十点半,田小梅几个人一进家门,她就放下活计,眉笑颜开地迎候着。其实,都在一个街坊上,王秀荣看着田小梅长大的,见了面,表面上客气了几句,一切都很自然。
娟子兴高采烈地说:“咱这一块儿,是好事连台。两个当兵的小伙儿,都找了当村的媳妇儿,你们猜猜田子要跟谁订亲?”
几个人一听,都感到意外,这事谁也没听说过,王秀荣表态道:“找谁算谁,反正她找不着像小梅这么好的人儿。”小梅心里咯噔一下,横竖不是滋味。那本相册魔幻般地出现在眼前,那封简短的信一字一句的印在墙上一样,逼真的让她发颤。
娟子说:“你们再猜猜嘛,老福来找我两趟,我说试试吧,咱这个人就爱成人之美。去了以后,人家女方说嘛也不干,说闺女还小哩,过两年再提吧。你看那福来急的,把我请到他家里,找他兄弟媳妇陪着我炒了四个菜,坐了半天,还让我去。我呢,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硬是攻下难关。嘿,你说这人是谁呀,就是李菊花家的翠儿。”
“她家呀。”王秀荣不以为然。阿宁咂咂嘴儿:“这种结果,不过是捆绑火箭,最终还得解体,没劲。”
田小梅没吱声,心里也酸楚楚的。她几乎不相信,田子虽然没有公开向自己求爱,但直觉使她清楚,田子和小麦一样钟情于自己。她本来想对他们进行观察,然后双向选择,水到渠成,谁知和小麦这一见面,自己轻而易举地改变了原来的思路。在没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把田子抛在了一边。她本想给狄田写封信,拿了几次笔,一个字也写不出。现在田子也找下对象了,这么快,措手不及似的。这是田子的心意吗?
田小梅一时间长大了许多那样,此时她更理解,现实的严酷,“被动”不可避免……
11
两年之后的一天。狄田和田小梅一道下了公共汽车。
两个人一踏上麦场村的土地,心扉格外地敞亮。泥土的芳香,浸润着游子的肺腑。成群的麻雀扑楞着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的迎候着他的归来。
“小梅,一晃离家快满三年了,你觉着我变了吗。”狄田中等身材,结结实实,脸上长着几个青春痘,穿着身去了领章的军装。他边走边说:“你变了,比以前还胖了点。”
田小梅穿着崭新的红色西服,剪了短发。“你说我变了吗?”
“你当然变了,从大姑娘变成小媳妇了。”
“你呀,也不是快做女婿了吗?”
狄田笑笑:“是呀,我们都变了。回了家,老爸一见当兵的儿子回来啦,农村又添了个劳动力。准又是一顿臭骂:瞧瞧你,白当了几年兵。”
“哪能哩,咱农村跟过去也不一样,眼下兴做买卖发财,人们的思想都转到钱眼子上了。”
“可我又没学一门技术,做什么买卖。”
“车到山前必有路。”
俩人正说着,前边一阵铃声,是王秀荣和于莲秀两人骑着自行车接人来了。见了面,王秀荣乐的合不上嘴。两个女人问长问短,把狄田抛在了一旁。
王秀荣说:“昨儿一接到小麦拍来的电报,我一夜都没合上眼,你一个人千里迢迢的,坐一天的车,可不容易哩。就是年轻人好,要是我这老婆子,坐个汽车还晕车哩。可走不了这么远。怎么样?部队上还好吧,跟咱们讲讲出门儿的见识。”
老熟人成了婆婆,田小梅到底显出新媳妇的羞涩。只说:“好好的,小麦他可忙哩,叫你们放心。”
于莲秀说:“外边伙食好,显白了些哩。家里边,咱娘净念叨你,怕你不服水土,闹病哩。”
田小梅说:“我一点病没闹,在那大家照顾的很好,回来一路上有田子哥,我都没感觉犯困,就到家门口了。”
王秀英这才对狄田笑笑。“田子,几年没见,变了不少哩,到底是大小伙子。婶子可是等着喝你的喜酒哩。”
狄田憨笑着,什么也没说。此时的他,在对待小梅的态度上,又沮丧,又欣慰。当初,得知了田小梅的选择,他几乎变疯了,抄起棒子,跑到猪圈里,照着一头猪一顿猛打。那是一头小母猪,是他最偏爱的一头,他给这猪起名叫雪娃。而今,他却狠狠地打它。之后他又走出营房,到山坡上的道轨旁去坐,拉煤的列车呼啸着掠过。巨大的振动,浑而脏的气流,都不能惊醒他的狂想,是时间消磨了他的痛苦。他为自己找到了一条解脱的理论,男人不是为女人而活着的。二十天前,田小梅来部队结婚了。当时,吉麦满面春风的表情,他除了理解之外,还能说什么呢。老乡加战友,除了离乡的感觉相同,彼此再也找不到共同语言了。喂猪的活也许要低人一等,当吉麦跟领导打得火热的时候,狄田往往是躺在猪圈边读书。吉麦婚礼非常简朴,只有开通又富于理想的田小梅才同意这么做。狄田理解田小梅的决择。在她的新婚之夜,他放开畅饮,一醉方休,竟趁吉麦不在,突然抱住田小梅狠狠吻她的脸蛋。田小梅没有丝毫的准备,她被狄田的动作弄麻木了。连反抗都来不及,随后泪水涌出了眼眶。狄田也在刹那间清醒过来,尬尴离去。那天夜里,他合着眼睡不着觉。猜想着吉麦和田小梅之间要发生的事情。“报复”二字一闪念出现在脑海,他对自己愚蠢的举动,全当成是一种报复,这么想,他才宽心,嘴角上流露出了笑容。不过从第二天开始,他就鄙夷起自己来,痛恨自己亵渎了小梅,去向小梅道歉。
在婆家应酬了一天。田小梅和于莲秀一起回到自己家中。
于莲秀主动当起了讲解员,向婆婆汇报着小梅在部队二十来天的旅行。她眉飞色舞地说:“娘,还是咱家小梅有福气。小麦对她可好啦,专门带着她去延安玩了两天,去看秦始皇墓,看杨贵妃洗澡的地方,俩人儿还在那地方洗了澡呢,那是什么地方,喷啧,咱一辈子也没那福气。他们还照了好几张相片哩,过一两天就直接寄到咱家来了,人家小麦还说,新时代,男女平等。将来咱家的父母和他家的父母一样对待。”
听媳妇莲秀的一番话,李玉芳的心中乐开了花。她说:“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小梅坐了一天的车,该早点休息了。”
田小梅说,“娘,你先睡吧,我还赶着给小麦写回信哩。”
嫂子一走,娘躺下睡了。田小梅开始写信。她写道:
亲爱的小麦:
这二十天的时间,对我来说,真像是一场梦。回想着我们之间的幸福生活,虽说短暂,但我终生难忘……
小梅离开新婚丈夫的感受的确像航船失去了舵手。她心中空落落的。她的婚事原汁划等小麦复员之后在村里进行。谁知小麦的首长不让他复员,准备破格提拔他。在婆婆王秀荣的劝说下,小梅动身去了部队。去的路上,她最怕见到狄田。田子对她的爱慕之情,她心里是清楚的,现在自己要和小麦成亲,是不是太伤田子的心呢。他们两个人都对自己好,可自己一个人却不能成全两个男人。新婚之夜,田子粗鲁的吻让她愤怒且羞愧难当。但是她没有声张,更不敢向小麦提起。可那一吻,是那般热烈,那般勇猛,那般惊心动魄震憾人的灵魂,田小梅是忘不掉的,永远也不能从心田抹去。回来时与狄田不期而遇,同道而行。她起初还为此颤栗过,但她慢慢明白,自己和狄田都决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一切友情,都在那猝然间的一吻中,化作青烟,袅袅而去。开始狄田犹豫,想到自己对小梅的不敬,怕她不理自己,没想到小梅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两个人谈笑风生,像一对相伴的情侣。
写完了信,田小梅才躺下睡觉,只两分钟的时间,就进入梦乡了。
李玉芳其实并没有睡着。女儿走了一趟,表面上跟从前一样,实际上她是有了家,有了男人的女人了。女儿成亲,当娘的自然高兴,可从此后,她就要进入新的角色,新的生活,道理李玉芳都清楚,女儿要离开自己的视线,像自己当年一样。当娘的总怕失去什么似的,心中复杂难言。
李玉芳闭着眼睛正在为小梅的事胡思乱想着,忽然身边的小梅大喊了一声:“田子,别!”李玉芳大吃一惊,翻身看看女儿,睡得正香哩,她满腹狐疑地给女儿盖了盖被子。
田小梅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八点钟了,睁眼见娘坐在炕边,正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自己,说:“娘,起这么早哇。”
李玉芳说:“夜里你做梦来?”
田小梅摇头说:“我躺下就着了。哪顾上做梦哩。我上午要去邮政所给小麦寄信去。”
李玉芳说:“你写上咱家里什么都好,别让他惦记,好好干。”
田小梅会意地笑笑。新婚的幸福,使她比任何人都珍爱小麦。从体会第一次做爱,她就更深一层地理解了夫妻的含意,产生了与之生死相依,白头偕老的美好意愿。
她心满意足地对母亲说:“放心吧。”
12
狄田走进最熟不过的家,处处充满久别的亲切感。父子俩面对面地坐着,狄福来一个劲地说:“回来了也好,回来了成个家,回来了也有回来的好处,在外也就是当了官,也是远水不解近渴。”
狄田说:“爹,我还不想成亲哩,我想先学一门技术,先立业后成家。”
“狗屁,你当兵还没学成什么哩,回了家就说学技术,哪儿那么容易,人家翠翠等了你两三年,都二十一岁了,大家伙儿都依着你,那哪成呀。”
狄田低头不语了。他承认自己有点笨,当了三年兵,没给家里带回什么荣誉。难怪小梅看不上自己,像吉麦,脑子就是灵,见了首长先奉承几句,自己呢,一句顺耳的话也不会说,哪个领导也不会喜欢这样的部下。尽管如此,狄田心目中仍充满理想,三年军营的所见所闻,激发着他的男儿血气,他立志要改变麦场村的面貌。眼下,他的一腔热血,不知流向何处,茫然得很。无奈之中,他冒出一个新想法:
“我去城里打工。”
“行啦,行啦。”狄福来也是从二十多岁走过来的,他懂得儿子此时的心情,但到了他这年龄,不得不相信命运了。他生硬地表态性的说:“你一成家,我就算完成任务,你要干什么大事业,就随你的便。”
话说到这个程度,狄田已不能发表反对的意见。他开始认真地对待李翠翠了。他和田小梅一路的温情,不过是过眼云烟,即便如此,他仍然自愿在虚幻中得到安慰。李翠翠对他本来是一个未知的变数。走的时候,还注意不到这个小姑娘,写信的时候,也打不起精神,不像给小梅写信,有说不完的话,能找到最佳的感觉。现在要认识李翠翠,接受李翠翠,他本能地产生了跃跃欲试和要求逃避的矛盾心理。现实的情况是,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得按照父亲计划好的思路走下去。
厨房里,狄福来点着火,打了三个鸡蛋,煮了半把挂面,端上来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去那会儿,我还指望着你当个一官半职哩。先吃饭吧。一会儿我去集上买菜,明把翠翠叫来,在咱家待上一天,热闹热闹,咱家几年都死气沉沉的,你回来了也好,成个家就红火啦。”
狄田仔细观察父亲,见他比三年前变化了不少,最明显的是眼皮显松沓了,两鬓的头发已经花白不少,这使做儿子的责任感在他心中陡然沉重了起来。
吃了饭,狄福来骑上自行车出了门。
娟子进了院子,大声高喊:“田子,田子。”
狄田原想躺一会儿,听人叫,马上迎了出来。“是嫂子呀。快屋里坐。”
“田子呀,不愧在外边锻炼了几年,个头长了,精神多啦。”娟子一边夸奖着,进了屋子,“我听说你回来啦,赶紧来看你,果然是出息了不少。”
狄田从袋里取出糖果递上去。说:“吃吧,这是上海产的,嫂子,在家忙什么呢?”
娟子剥开糖果,放进嘴里,道:“是好吃,在咱乡下,能吃上上海的糖,真是福气呀。我这个人,在家能干嘛,玩麻将,耗会儿工夫,指望你回来了,带动带动俺家哩。”
“我能带动你家?笑话。”
“你都学了点什么技术?”
“没有,我一直喂猪,干了三年。”
娟子睁大了眼:“别开玩笑了,你爹一直跟我说,你后来转行干修理了,不知修嘛洋玩意。还是进口哩,是不?”
狄田说:“是进口不假,还是从加拿大进口的哩,洋品种。”
“我说的嘛,喂猪是咱田子干的活?!咱喂猪不会在家里喂,还跑那么远干嘛。”
狄田脸红红的,不知怎样答对。对于在部队期间的工作,他也曾有过丢人的想法,后来干得长了,他才明白,这喂猪也有学问,学好了这门学问,同样可以出状元,受表彰。
娟子说:“听说小麦提干,是真的吗?”
“听说快了。那不叫提干,叫志愿兵,跟提干也差不多。”
“小梅这闺女,就是有福。一看就是官太太的命。”
狄田跟娟子谈论这些,实在话不投机。又不好驳她。毕竟世俗就是这样,难道让人们称赞喂猪吗?他转个话题:
“村里人们这会儿做什么买卖?”
“穷村子哩,能干成嘛,大部分都是卖苦力,有两家买了四轮拖拉机,拉货没有本儿,嘛也干不成。”娟子反复说:“反正一句话,你要带动带动俺家。”
“行。”狄田爽快答应着。只是他心中有一个结,人们问起在部队的工作,如何说呢,如实说吧,肯定有人笑话,说慌吧,又不会,再说纸里包不住火。吉麦不是早已给做义务宣传了吗?他想通了。还是实事求是,别人怎么看,随他去。
娟子聊了会儿别的,提到了正题,田子呀,咱两家关系最不错了,别人家托媒,托了多少次,我说保证你一个成功。就说翠翠吧,有好几家子托我去给介绍哩。我跟他们说,让你家的孩子都靠后站吧,俺田子兄弟相中的人,谁也休想夺走。”
“我相中谁啦?”狄田的思想抛了锚,木木的问。
“翠翠呀,你别不好意思啦,你爹早给我说了你的意思,瞧瞧,还跟个大姑娘似的,装不是人儿哩。”
狄田给娟子这么热情地侃一阵,倒也认为解放了一次思想,做好了迎接现实生活的准备。
13
第二天,狄田和李翠翠见了面,地点在娟子家。狄田先在那儿等着,待几个女人一同进来时,他见着中间有个苗条的姑娘,有1.60米的个子,梳一只辫子,洁白无暇的瓜子脸,双眼皮极其漂亮,嘴唇的轮廓十分迷人。细心的人会发现,她的眉毛里有碳黑的成份,那眼睛也经过精心地化妆。
屋里边,娟子见狄田望着姑娘发愣,逗乐地说:“哎,不认识啦!这就是你的‘林妹妹’。”
狄田的确认不出,眼前就是十年前那个爱抹鼻涕的翠翠。她长得比小梅还灵气,比照片中的她更有质感更动人。
狄田笑笑。
李翠翠落落大方地说:“田子哥,你回来啦。”
第一次听到姑娘开口,狄田觉着脸上还有点发热。又甜又脆的声音,多悦耳呀。这第一印象就已经把他的矛盾心理给调整过来,那对李翠翠的抗拒苗头,被驱赶得无影无踪。
几个人围座喝茶,吃水果,兴致勃勃的,讲社会轶闻。过了会儿,娟子示意,旁人撤出,给两人留下单独相见的机会。
一时间,室内寂静得要死,狄田想跟她说话,却不知第一句说什么好。
“狄田哥,你回来,怎不事先给我来信哩。”李翠翠先打破了沉默。
“我想,等见了面儿再说。”
“刚才进门时,你好像不认识我哩。”
“我猜肯定是你。”
有了开头,不着边的文章便好做些。几句话后,彼此便放松多了。李翠翠性格活泼,虽然父母亲闹了几年别扭,现在终于和好。她生活在富裕的环境中,母亲的疼爱使她少女的个性没受到丝毫的伤害。当她对青年男人还没有充分认识的时候,就已成为狄田的未婚妻了。从此,她对其他人没有在意过,一心想着狄田回来,跟他奔向幸福的未来。对将来的生活,她做过无数个梦。所以二人重逢,她自然热烈渴望从狄田这里了解外边的世界,同时也了解狄田本人。
狄田给翠翠讲部队周围的山,讲坐火车的经历。他看得出,翠翠对什么都新奇,当然最感兴趣的是狄田的专业。狄田稍犹豫片刻,虚荣心不知怎地就统治了他,道:“我在后勤工作,搞运输,肉食品的生产加工,这个职业很光荣。”
李翠翠又问:“有人说你喂猪,我都不相信哩。搞运输不错,以后咱们买辆小四轮,不愁赚不上钱。哎,你从部队复员,给多少钱?”
“才三百多。”
“那也不少。我们在地毯厂挣得更少。”李翠翠说:“我跟小梅一起上班儿,烦死了,大伙都夸她,找的男人有出息,谁也不提咱们,真让人憋气。”
狄田听她讲女人之间的事,也觉着新鲜。提到吉麦,他自然而然地升起无名之火,刚参军时,吉麦亲口对他说他不爱小梅,后来又解释说是家里人撮合,完全是谎言。吉麦始终对他抱有敌意。这回两人结伴而回,实际是一次奇遇。狄田复员时,小梅要走,吉麦不让,硬让多住一天。但是狄田在延安玩了玩,住一夜后才奔火车站。火车上,二人不期而遇……
狄田咬着牙说:“翠翠,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