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远方听不见我在哭

人在无数个未来中,寻觅着不被记起的过去。

我在我的冬天里,同一群人向远处走去,顾不得停歇,生怕稍微慢了一步,就被冬天留下。这个冬天留下了太多,月亮流下了眼泪,墓碑留下了姓名。

躲了一个冬天之后,我才开始晚饭后又沿着嘉陵江散步。桥下的河水愈发的浅了许多,碧色微漾,澄澈见底。抬眼望去,不由的感觉隐没在山林霭霭的城镇,静谧与深沉中满是欲言又止的深情。

这就和人的成长是一个模样,总是在期待什么,又不好开口。或是羞于自己未能长成期待的样子,或是遗憾未曾实现的心愿,也可能是望着渐行渐远的时代随一阵清风略去,却已察觉不到。

这让一座古老的城镇也羞于抬头去看,亘古清寂于夜空的弦月照例一抹清辉撒在一村人的梦里,忽然落下的雪淹没一串串足迹。这种无奈感,在我近些天的散步中,路过一个个神色疲惫的人,弥漫着整个村庄。

起初我并未在意,当我在一个清晨眼睁睁看着河水一寸一寸的下沉,路面一段一段的破旧,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多人吃着河水成长,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奔波谋生,去山里砍一堆柴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热闹打破了一个城镇的生活。他们已经离开的太久了,久到这边土地已经埋没了所有关于他们的记忆。

许许多多的人从结束童年的那一刻开始离开,星星点点散落在外地酷热的太阳下,或是阴凉的角落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干着一件名为生活的大事情。后来门窗被风吹得歪斜,台阶坑坑洼洼,灯火忽明忽暗,村庄的好坏,已与他们的生活无关。

我亦在这种颓败中感到浑身无力,风一吹就摇摇晃晃,我的影子也在一点点地磨短。我很怕某个清晨醒来,转身看去,后面是空荡荡的一片。倘若我连自己的影子都守不住,被风刮走,那茕茕孑立的我也将羞于去见每一个棵草木。在我长眠不起时,还要被草木、虫子讥笑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这该是多么悲惨的事情。

这种无力也与我相关,我这个外乡人喝着河里的水,吃着河边地里的菜尖,烧着河对岸山上的柴取暖。也该对这个村庄负点责任。

我趁着夜色扛着铁锨出了门,撂下衣服开始整平街道。本该属于这座城镇的人在梦里入睡,梦里听到蝉鸣在树,犬吠于舍,还有尘土飞扬的声音。

我对这座住了不足六月的小镇,做着一个借宿的人该做的事情。陪着一轮明月入梦,种着一片菜园成长。

就在近些天,我的梦里又多出一条河。带着浑浊的黄土和西北风的苦涩冲刷着我的脚踝,我逆着河流往上走,两岸的树梢上满是不知名的鸟雀。田地里结满了黄澄澄的麦穗。

有三五个调皮的小孩,手捧着沙石聚起一个水洼,一个个先后扎了进去,不一会又露出头来,互相泼水嬉戏,笑的欢腾。我很想加入他们,可我伸进脚,水还不到我的腰部。只好坐在河堤上看着他们玩耍。

不久之后,他们一个个像藤蔓一样吸附在河堤边,翻来覆去晒着光溜溜的身子。有两个小一点的,在暖阳中竟睡了过去。直到薄暮西垂他们才收拾好,蹦蹦跳跳的准备回家。

我也在恍恍惚惚中,跟着他们走向了一个村庄。

两排青瓦的平顶屋子冒着炊烟,有一个硕大的白杨刺入天空,门口晒热的木头上坐着四五个抽烟的老人,三两个女孩在门口水渠边放下一个个叠好的纸船。

我站在街道中间,远远望见,蹄声哒哒的黑马驮着两捆青草,身后皮肤黝黑的少年扛着一把铁锨。来来往往奔跑的小孩咧着嘴大笑,好几次差点撞到我的身上。我在人群中发现了熟悉的身影,还未老去的邻家老奶奶,稚气未褪的后院大叔,我在人群里张望,却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

我张嘴喊了一声,惊得屋檐的鸟飞走了一片,可是街上的人都对我视而不见。

我意识到,我是在梦里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嘉陵江上游的那个小镇。

我愕然于梦境的真实,却从未怀疑现实的虚假。

我已在这种现实里存活了二十年,细数二十年的岁月支离破碎,拼起来凑不够一个梦的长度。

我的祖辈们在这条名为秋沫河的河边劳作,繁衍。一块地里干活,一张桌上吃饭,十七八岁的男孩骑着马威武的飞驰的山间,十五六的姑娘聚在河边洗衣服。

某个黄昏的麦垛上,有个男孩吹着口风琴,有个女孩认认真真的听。伴着夜色,顺着河流牵手回家,这就是一段爱情。

这种最为原始的劳作与生活方式,一直到我三五岁的时候,还是如此。我坐在门槛上等着父亲归来,和门口水渠的倒影玩,和风玩,和父亲带回来的蚂蚱玩。

后来,似乎是一个早晨。大家商量好了似的,都离开了这个村庄。有些人朝着明天走,有些人顺着河走,有些人则留在了昨天。

栓牛的木桩被剁了烧火,灰烬打着旋消逝于天际。割麦的镰刀锈迹斑斑,挂在灰土墙上一动不动。门口的水渠填了土,拉来了许多红色石岩又筑了一条新路。硕大的白杨枯了树尖,树下打铁的匠人,选了儿子接班。

从那时起,秋沫河的水像是被人抽干了一样。田地里,秋风吹过,麦子落了一地。

一个人的生死,甚至不及草木的荣枯。

小的时候我蹲在晒热的木头上听老人的聊天,他们说秋沫河上的桥下,死了许多人。有的是赌博借了钱不还,被人砍死的。有的是修桥的时候掉下去摔死的。那座桥不高,会不会摔死人我不知道。但村里人都知道,那座桥下死了很多人。

我从条河的上游跑到下游。从一座桥边跑到另一座桥边。溯洄之中,这条河见证了多少个我的岁月荣枯。

我不是从一个清晨离开的。我是乘着月色走的,送行淡月微风。出走了七八年的时光,辗转颠沛。一不如意,似乎就想读读苏轼。尤其在这江边住着,许许多多的意境又可相合。

在无数个未知的未来中,寻觅过往时,我在远方听不见我在哭。这个冬天悄然逝去,我也涌入离家出走的大军之中,去干一件名叫生活的大事情。

倘若路途有缘相遇,

且,聊赠一枝春

写于2020年2月13日  夜宿火车

改于2020年2月29日 小雨初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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