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谁也逃不掉的表演,我们费力演出,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
灯光一亮,音乐响起,前奏是舒缓的。
程主任坐在第二排的位置,眼神坚定地望着舞台的正中央,像这前三排所有人一样正襟危坐,他和许许多多的程主任一样,面色凝重严肃,仿佛随时都会有大事等着他去处理,很多故事都有程主任,比如《长恨歌》里的程主任,历经世事沉浮,然后对一个三小姐有了隐秘舒暖的情意,当然,这世上有很多程主任,有的老点,有的年轻,怀着不可说的想法坚韧地活着,他们有的顺利,有的曲折,都坐到了现在的位置,比在这个小县城其他多数苟延残喘的人好,又得在前三排的那些人前憋着气装孙子,谁不是这样过来的,等到媳妇儿熬成婆,看谁才是孙子!这么一想,程主任们倒有点作威作福的感觉了,他们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个人静静地享受昨天刚送来的新茶,吐一口闷气儿,打开电脑,准备新一天的工作。现在的程主任没有新茶,他保持着端正的姿态,偶尔抬抬眼镜,看表演,如果我们再细心一点,你会发现程主任并没有看表演,在平静的脸上偶尔会捕捉到细微的变化,比如他的目光会突然落在第一排,杨副县长坐在第一排,他的恩师。程主任有很多老师,从小到大的老师现在有的记得,有的忘了,而杨副县长是他真正的恩师,他只要一想起当年杨副县长叫他去办公室,告诉他工作的调动,嘴角的弧度就会自然而然有一点变化,不过,程主任是很久没有大笑了,除了酒过三巡,和一桌子男男女女开荤段子的时候,他能响亮地笑几声,平时他不笑,不能笑,也没什么好笑。“小程,工作认真做,你很不错。”他准备的工作计划,和之前打了无数次草稿的话,都没有机会说,不到两分钟,他就从副县长办公室出来了,这都没什么。时间的长短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将来!窗台的吊兰长得真好,阳光恰恰笼着嫩绿细长的叶子,满眼都是希望。回来的路上,程主任脑袋晕,脚步却有力,甩着手臂,挺着肚子,后背都生风,谁他也没看见,一整条街,只有一个程主任,迈着稳稳的步伐,春风满面地走着,比他第一次当爸爸时还要快乐。
音乐的前奏就要结束了,这只是情感的引子,表演就要开始了!
魏主任很紧张,他坐在第八排,前面乌拉拉的黑脑袋挡住了他的视线,节目就快结束了,朗诵完就要发奖,然后大合唱,他都安排得紧紧有条,每一个节目的时间都卡得死死的。为了这次表演,魏主任夙兴夜寐,从上前天就开始失眠了。不能出错!这是程主任告诉他的,只要你这次做好点,大家都过得去。魏主任一直都小心翼翼地做事儿,从下发通知到各个学校,节目彩排,到现在正式演出,包括合唱之后的副县长讲话,他都细细安排,彩排了三次,今天是第四次了,从表演开始到现在,一切都很顺利,魏主任的心从喉咙口到了食道的位置了,他裤子里的手机早就是静音,虽然他的手老是下意识摸摸裤口袋,但都忍住了,儿子的生日再重要,有工作重要?家里那个女人不省心,非要让他早点回家,难得跟她说,魏主任轻轻憋憋嘴,仿佛吞了吞口水,伸着脖子,继续关注着第三排的动静。毕竟,这次之后,工作上会有动静,动静大小,就看今晚了,表演一结束,他就会去全城最豪的私人会所,前天他就在那里定了最豪华的包间,还选了几个年轻漂亮眼尖会来事儿的公主,希望这次他能从这个旮瘩奔出来,至少到效益更好的单位去。
音乐由刚刚的平缓进入新的阶段,清亮的小号声响起,撩开了清晨河面上的晨雾。浑厚的男中音跟着小提琴发出了美妙和谐的声音。接着,会是女声的加入,男女生一高一低,合着音乐,深情地吟诗。然后是他们身后起伏的声浪,几十张嘴一张一合,像闷热的早晨,浮在水面上鱼的嘴巴。
节奏应该没错,句子会不会错?薇薇站在第三排左手边第二个,四周都是人,她特别想扭过头看看旁边或者后面,淹没在队伍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这将飞往南方的雁群,不要丢下一个我,那天边红日翻滚,是我给祖国的吻,深深的吻!”每次朗诵,一到这里,薇薇就忍不住想笑,太作了,这是谁写的诗,狗屁不通!可是,这狗屁不通的诗还要念得声情并茂,看来,我们念诗的更是狗屁不通!听后排情报局局长李老师说,最初是选的艾青的诗歌,后来怕和别人重复,又怕太经典没有新意,就在网上找人写了篇,还花了两千多块。大家都唏嘘,诗倒没什么,拿什么我们就跟着念,反正大家和在一起,只要声音放出来准没错,不过,还是有人估计错了,第一次排练,第四排吴老师就是声音太大了,放得太高,卓尔不群,让领队提醒了,大家都笑,这吴老师平时轻言细语,关键时刻还真心给力,就是放错了方向。后来,群众们就开始琢磨怎么让自己的声音没那么突出,结果领队说放不开,声音太小,排演了两天,大家才把五花八门的声音调到了一个频道,群众们都竖起大拇指称赞领队,说还是领队年轻有为。薇薇也跟着人群点赞,不过,她更喜欢在黄昏的操场上远眺山尖尖上逐渐西沉的太阳,一点一点收敛起光芒,就在山尖尖上,夕阳是看不到了,天还亮着,薇薇知道,太阳还没有沉下去,是山太高了。以前上学,坐去县城的中巴车,驶过一个弯弯,就会看到太阳是藏到山背后去了,其实,离她沉下去还早着呢。山里人的眼是狭的,转好几个拐拐,都看不到边边,更别说心心了。
被生活调侃好过被时代愚弄,我想起霸凌福贵的地痞,想起他枪毙的时候跟福贵说,福贵,我是替你死的。眼神中除了对自己的绝望应该还有笑,多滑稽的命运。我也常常想起被活埋的白灵,不知道当时在土坑里的她心里究竟有着怎样复杂的情绪,但我仿佛能透过她纯净的眼眸看到明静无暇的夜空,那天晚上,风一定是柔软的。唉,一切都是徒劳,无论生命的形态如何,都让我想要拥抱,我们都太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