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不太喜欢热闹的人，甚至时常觉得那些粉黛乾坤、烟柳繁华的背后，藏匿着由盛转衰的可能。因此，我格外钟情于秋天。
我曾经在南京城的紫金山上吹过阵阵秋风，曾经在太湖的大岛上看过淼淼水波，也曾经在黄鹤楼上眺望过寥寥星辰。在经历这些的时候，心里所淘滤出来的伤感充盈了我。让我感受到这世间不仅仅是热闹好看，那些空旷幽静、带有伤怀孤寂的秋景更加容易触动心扉，让人放下防备，与自己对话。
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是秋天。武汉的秋天突然而短暂。你稍不经意，秋天就让你在某个穿短袖的清晨直哆嗦。我一度认为在武汉是见不着秋天的，因而也对郁达夫笔下的北国之秋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和极致的向往。我也从未奢求在南国能遇见那种浓烈之秋。
那天早晨，凭空地下起了毛毛细雨，天空却不是阴晦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微的黛色。走在广场上，迎面而来的点点水汽让脸上、鼻尖微微发凉。
蓦地，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抹杏色——是一位穿杏色汉服的姑娘撑着一把青红色相间的油纸伞。姑娘脸上略施粉黛，有一丝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在微微的风里，她衣袂翩然。配上广场上正在怒放的菊花：黄色的浓重、白色的淡雅、紫色的高贵，加之天空淅淅沥沥的烟雨和微微的黛色天角，秋天的韵味是那么浓烈。虽不如紫金山“落木萧萧”般浓烈，但是能在车水马龙的去处寻得到这一份宁静也实属不易。我也慢慢察觉到不是只有西风烈马、古寺钟声可以成为秋的诗质，武汉这恬淡伤感、哀婉凄清的淡淡的景致也是秋天极好的素材。这时虽然有雨，行人鲜有撑伞的，可能是雨太小，诗意地说：人们或许想在这一瞬间留住南国之秋。
南唐后主李煜曾经写到过“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我刚读到这句词时，有点费解：“清秋”如何“锁”？后来慢慢领悟到：那些广阔的空间储存不住那些“秋气”，“秋气”是一种奢侈的感受，空间越大，当然韵味也越淡。在某一处庭院，某一片园林应该是更容易储存住这些“秋气”的。
那次岳阳之行证实了我这个猜想。岳阳地属湖南，境内有名著天下的岳阳楼和洞庭湖。范希文一篇《岳阳楼记》名世，留下千古风流。我对潇湘秋色有着极大的憧憬。
后来当车停在岳阳楼下时，就只见人声鼎沸，长长的林荫过道上人头攒动，树叶也是半青不黄的，“看秋”的热情已经折了大半。等到登上岳阳楼，凭栏眺望八百里洞庭，迎面而来的是万里清风，水波渺渺，倘若湖面上不是噪音轰鸣的机动观光船，而是渔船挑着一盏明灭不定的渔火，那这番景象也配得上这潇湘秋色。
当然来岳阳不是登岳阳楼的，而是来为姨爷爷祝寿的，姨爷爷几十年间一直在高校文学院任教，著作颇丰。外祖父一副文人风骨，生前与他交情甚好，外祖父去世后，姨爷爷每年春节必到外祖父坟墓前祭奠。今年姨爷爷已经到了耄耋之年，算来外祖父去世也已经十年了。
姨爷爷家住在岳阳近郊。寿宴完毕之后，姨爷爷便强留我和哥哥去他家里宿一夜。刚开门扉，那一派景象着实震撼了我：静影沉璧的月光，清辉如水。一弯浅浅的水塘躺着几株残荷，因为是初秋，一个未曾开放的花骨朵依偎在枯黄的荷叶之上。在水塘的对面，零星的洒着几株幽兰。那一股幽幽的清新之气，若有若无，若即若离。姨爷爷再拄着拐杖带我们穿过这个小庭院，穿过一个边门，更见一番天地：是一庭院的桂花！夜晚视线不好，只感觉花雨纷纷，洒地如金。那一种若有若无的气味愈加的浓烈起来，是那样的浓烈得精致、浓烈得干脆、浓烈得毫无保留。坐在客厅里敞开正门，任由清风带着花香、落叶与泥土的发酵气息、还有秋季特有的干燥的气味吹进来，抬头只见得到月悬九天，清辉烂漫。
姨爷爷给我泡了一碗浓茶，是姐姐给他从云南寄回来的云雾茶，茶香涤荡肺腑。清茶刚到嘴边，感觉俗尘洗净，身心俱醉。品茶未及多久，姨爷爷的几位学生带着几位“再传弟子”来拜访，我便找个理由抽身散步去了。
我借着月光，循着一条庭院小径，到了屋后。姨爷爷在这里沿着围墙种了一排观音竹。月光轻轻泻下来，穿过竹叶的缝隙，留下点点的光斑。在竹子的枝杈间，用红绳系着许多的小风铃，微风过处，铃声如诉，风移影动，珊珊可爱。静静漫步在竹间，脚下是厚如织的草，假如在这里架一架藤椅读读书，看看九天星辰，听听风的密语，大概也会把那回归尘世的心渐渐歇了罢。
我渐渐觉察到，在这一方小庭院里，珍藏着深入骨髓的秋色。姨爷爷是个淡泊的人，就像是这不着色彩的秋，虽然偶有金黄，那也是温暖色：接纳而包容。秋季的美在于看透世间繁华的平淡，也在于允许衰败的宽容。春夏之后，生命慢慢的归于平淡、归于成熟，世间万物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秋季那么宽容：累了吗？那就不妨歇歇。是的，生命的价值不是一直灿烂，也不是一直繁荣。生命的价值在于经历人生四季，看看芸芸众生。
想到这儿，我又想到有一次给学生上阅读课，讲到朱成玉老师的一篇散文：《祖母是一片不知愁的落叶》，里面的一个探讨题目问的是文中的“灿烂的约会”指的是什么；我问学生：“祖母已经年迈，还有会可约吗？”，学生异口同声的回答“没有”。我再问：“祖母要约会只能和谁约会呢？”学生还是异口同声的回答：“祖父呀”，我再发问：“祖父已经去世，祖母要约会，死者不能复生，那生者怎样？”可能是没有听清楚，也可能是想不到，教室里寂静无声。良久，一个同学回道：“死者不能复生，只能生者赴死”，我惊喜于学生的思维敏捷，心里却又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悲悯。人的生命的逝去也许取决于天命，秋季的万物凋零也取决于天命，这本不可怕可叹。可是，有的事物虽然凋零，情感却早已经超越生死，这大概也是秋季中仅存的一组对比吧？
我无意参透秋季，参透兴衰，参透生命价值。只是人在一次次的经历秋季的洗礼，倘若心里不能有所涟漪，恐怕也对不起万物欣荣与衰落的宏大景象了吧。犹如有些稍纵即逝的哲思，由秋季的某一片落叶打开了心灵的泉眼，最终在你想要动笔写一写的时候又感觉无话可说。然后，在一个无眠的星光皎洁之夜，它梗梗作痛，在心里回荡起叩问灵魂的涛声。
2018年秋季于武汉寒宿灯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