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

文/安笑

杀了刘倩然她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初恋男友竟然是王小明。

据说读小学的时候，王小明就要求他爸妈改名字，被以“你身体不好，名贱好养活”的理由拒绝，后来他痛恨一切取名随便的人，为了积累词汇量，他初中三年把《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背得滚瓜烂熟，一进高中就当上了高一一班语文课代表，开始背《元曲三百首》。元曲的风格和唐诗、宋词有点不一样，每逢早自习要朗读语文课文，王小明早早地就会站在走廊上，挥舞着细长得像竹节虫一样的胳膊腿，咬牙切齿地念“天堂地狱由人造，古人不肯分明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个早到和迟到！”吓得路过的人以为自己迟到。因为高一一班在教学楼门口，很快全校的人都认识他了。

刘倩然特别喜欢穿裙子，当年中学不要求必须穿校服，刘倩然就天天穿裙子。虽说她穿啥都是傻大个，但她贵在耐寒，国庆假期过后，冷空气来袭，只有她还穿着长筒袜和一条红裙子。课间操的时候，伴着横扫落叶的西北风，红裙子左旋右旋一个个慢动作，全校的人也都认识她了，上厕所时都会被旁边女生多看两眼。这样，她一夜之间自以为成了女神，脑子里每天滚动播放以自己为女主角的电视剧，并且跃跃欲试，想交一个男朋友。

这俩人有一天在走廊上撞到了一起，因为王小明朗诵得太入戏了，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而刘倩然脑子里的电视剧正演到三班的升旗手男神深情地把她拥住，深邃痴情的眼神凝视着她，说……

她永远不会知道男神跟她说了什么，因为王小明一个转身，胳膊肘重重地捶到她脑袋上，她眼前一黑，满天金星闪过。

禀报老师以后，王小明用自行车载她去医院，她比他还重，自行车头重脚轻，撞到了树上，王小明的头撞出血了。到了医院，他俩一个人挂了一个号，刘倩然先进去看，医生说，头痛吗？想吐吗？走路稳吗？都没事？你回去观察观察，下一个。

然后王小明进去，不久又出来，拿个单子说，刘倩然，借我点钱吧。

最后王小明头上缝了两针。

王小明后来可能把元曲三百首也背下来了，总之没过多久，他早自习就改成了念莎士比亚，这有点夸张了，因为对高考作用不大。但是他念得很亢奋，搭配的动作更多了，人家以为他想学表演。

这直接导致高一下学期的校内文艺演出，语文老师（男）找到他，说你出个节目吧。

王小明说，老师，我想演罗密欧和朱丽叶，我认为这是一部非常经典的戏剧，在世界文学史上有着光辉的地位，在全世界家喻户晓，歌颂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精神，表达了作者对黑暗的中世纪的批判和谴责。我觉得刘倩然很适合朱丽叶的角色。

十几岁的时候大家都too young too naive。在老师眼里，这点小心思看得比作弊还清楚，起码作弊还藏着掖着。

但每个男语文老师都有一颗闷骚的心，他大手一挥说，好的！我帮你和刘倩然谈。

刘倩然去了办公室，还以为自己上篇作文写的唧唧歪歪的爱情故事要被老师骂了，那篇作文，其实是她意淫的自己和高一五班的运动会长跑第一名男神，那位男神在作文里跑了一个马拉松，只为送给得了白血病的她一朵很快就要凋谢的爱丽丝玫瑰，但她最后还是死了。

老师很狡猾，先恭喜了一下她，说你就要出名了。

刘倩然看老师一脸真诚的喜色，想不到别的，以为自己那篇作文得奖了。

老师说不，不是得奖，但本质是一样的，美好的故事取得了胜利。

刘倩然觉得这句话很美，沉浸了一会。

老师说，我们想排一个文艺演出的短剧，我觉得你很适合女主角。剧本嘛，就用罗密欧和朱丽叶吧，我给你们改改，适合你们这个年龄段……

刘倩然回到教室的时候走路是飘着的，她只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又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同桌……

两节课之后，刘倩然听见窗外走廊上有人问：“听说你们班那个刘倩然要演朱丽叶？那谁演罗密欧啊？”

不知道是谁回答说：“应该是王小明吧，只有他天天念莎士比亚。”

三秒后刘倩然跳起来直奔语文老师办公室，老师不在。等她在职工男厕所门口堵到他时，他一脸无辜地说：“节目已经报上去了。”

“那老师你能换一个男生吗？”

“换谁？”

刘倩然语塞，直觉这样的危险更大。

“要不然我到你们班上问问，谁愿意演？”

刘倩然觉得丢不起这个人，走了。

语文老师改的是“阳台”那场戏，男女主人公私会，朗诵了几段缠绵悱恻的台词，朱丽叶的兄弟跑来捉人，罗密欧从阳台上逃走。临走前的接吻改成了罗密欧唱了一支歌，反正当年有谁看过莎翁原作啊？不存在的。

语文老师很激动，他担任导演，可以同时示范罗密欧和朱丽叶，只恨不能自己和自己演对手戏。

现在换成王小明走路是飘着的了。支撑刘倩然坚持下去的是朱丽叶的戏服。影楼租两小时要50块，在21世纪初是一大笔钱。语文老师慷慨表示他报销了。

但演出并不成功，演到一半时刘倩然忘词了，罗密欧虽然瘦得撑不起戏服，但台词倒是背得烂熟，一口气把后面所有话都说了，朱丽叶瞪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结尾音乐《爱就一个字》响起的时候，罗密欧已经连着念了三分钟，一口气喘不上来，没跟上唱歌，只好下场。剩朱丽叶尴尬站着，后面语文老师赶紧叫拉幕，预备献花的和准备拍照的好友一个都没赶上。

刘倩然晚上跑天台上，躲在一堆竹竿木架等建筑垃圾后面哭掉了第一节晚自习。

第二节晚自习时王小明忽然冒了出来，光线那么暗，他又那么瘦，刘倩然吓了一大跳，以为竹竿成精了。

这个竹竿精给了她一束花，是一大束红玫瑰。

她脱口而出：“你现在给我花干嘛，又没人拍照！”突然想到万一真有人拍呢，赶紧伸头看看通向天台的楼梯，还好没人。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王小明说：“我看见你上来了。”又说：“你不要难过了，我问了别人，他们说演得还不错……”

刘倩然说：“谁叫你把我的词都念了！”

王小明说：“那你不是接不上了嘛？”

刘倩然说：“我最喜欢的两句我都没念！”那两句的时候，她本来有个拉裙子的动作。

王小明说：“你再念呀。”

她说：“又没人听。”

王小明说：“我听。”

她说：“切。”但还是念了一遍，觉得不过瘾，又再念了一遍，站起来转了一圈。

王小明说：“你穿那件裙子真的特别漂亮。我们再演一次吧，我陪你演一次。”

他把花拿起来，单膝跪下，深情念他的第一句台词：

“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都抵不过这短短一分钟的欢乐。”

刘倩然怔在那里，她还是觉得他很傻，但光线这么暗，跪在她面前的王小明，也不像白天那么瘦那么滑稽了。王小明的表演其实很差，只有台词念得还行，现在正好扬长补短。

她说：“哎呀，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

王小明好像比白天帅多了，不完全是错觉，他的动作现在又舒展又自信，咬字比白天还清晰。

为了不被听到，他们声音都很低，絮絮叨叨念着那些情话。晚自习下课铃声一打，他们就只好停下来，等铃不响了再接着念。

他说：“我必须走了，如果再拖延，你的女佣就会来了，你的弟兄也会来了。”

刘倩然去拉他，白天她没能做这个动作。王小明也拉住她，说：“做我女朋友吧。”

刘倩然不知道他哪来的勇气，但她一个不当心就答应了。

这一对儿开始摸索着做男女朋友爱做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接个吻，三分钟后忽然听见一声落锁声。

完蛋，保安把天台锁住了。

刘倩然气得打了王小明，说：“从这下去我就不当你女朋友了。”蹲在地上开始哭，想着要是和男神也好啊，三班男神或五班男神都行，但王小明！

王小明说：“你不要哭，其实天台有下去的地方。”

在天台另一头，楼侧面有个楼梯，越过天台的围墙就可以跳到楼梯上，楼梯下面有个从来不关的小铁门，就可以直接出去了。

但有两个问题，一个是跳到那平台上有一层楼的落差；一个是隔着花园就是男生宿舍楼，很容易被看见。

王小明说：“我跳下去，等我走远了，你再喊保安来给你开锁，你就说你伤心，在这哭忘记时间了。”

刘倩然说：“必须分手。”

说着她扒着一米多高的围墙看了一眼，吓着了，冷静了一下，说：“咱还是叫保安来吧，命比较重要。”

王小明说：“只要还在天台上，我就还是你男朋友，既然还是你男朋友，我就得想办法。”

说着他就爬墙，他想先扒着墙吊在外面，然后往下跳。

但是墙塌了。

塌得也不多，掉了几块砖，问题是惊动了对面宿舍。明天不上课，不少人回家住了，剩下还在宿舍的，全挤到窗户前来看，猜到天台上有女生，起哄，吹口哨，嚷嚷。

刘倩然这下更慌了，她躲到墙后面，急得直哭。

王小明好不容易踩到墙檐上，隔着墙的缺口跟她说：“等会儿保安就会来天台了，趁他来救我的时候你就赶紧跑下去。”

刘倩然哭着说：“你倒是翻回来呀，掉下去怎么办。”

王小明说：“没事的，才一层楼。”

刘倩然缩在墙后面，王小明突然开始唱歌了。

“爱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你知道我只会用行动表示……”

他气喘吁吁的，还跑调了。对面的围观男生鼓掌，拿手电筒给他打光。

刘倩然又哭又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感动，觉得王小明真是太勇敢了。其实他能在整个教学楼的路人面前背元曲三百首就已经证明了他的勇敢。

保安果然跑上来救王小明。刘倩然趁他拽王小明时溜掉了，还没忘把花丢到了垃圾后面。

幸亏寝室室友全回家了，也没人问她。她钻进被子，一心希望王小明明天别说漏嘴。那时不是人人有手机的，王小明就没有，所以她也没联系他。

但是王小明再也没有回来上课。

他的心脏有先天问题，那晚从天台下来就不行了，叫出租车送到医院，两天后缓过来一点，人还没醒，直接转北京了。

班主任说他去北京看病的那天，刘倩然愣了一上午。

她跑到天台找扔掉的花，但看不到了，不知掉进了哪个旮旯里。

那天她蹲在那面修好的墙边哭了一晚上，夜里保安上来检查天台，才把她拖走。

不，最后故事并不怎么悲惨，其实还挺欢乐的。

王小明没有死。他只是休学了两年，又继续念高中，考了一个本地的大学，留在老家做了一名“新世纪”的男语文老师，后来结婚了，老婆也是同校的语文老师，他们还在学校成立了一个戏剧社演莎士比亚。

不，故事也没有那么完美，王小明的老婆不叫刘倩然。

刘倩然去了外地上大学，没有再回老家，也交了其他男朋友。但是她不会忘记，不是谁都在堆着垃圾的天台上演过朱丽叶，不是谁都能收到罗密欧的表白，不是谁都在十六岁的时候被男朋友用生命保护过。对，在刘倩然心里，王小明永远是她初恋的男朋友，十分骄傲，特别珍贵，无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