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元君

文/江离

七八岁的年纪是男孩儿当顽皮的时候,人言,“七岁八岁狗也嫌”,便是这个理。小元君和黑虎子的顽皮是在村里闻名的,一般孩子不过是在村里躲猫猫、玩泥巴、打包、弹琉琉蛋,而小元君和黑虎子常去抠烧钱子蛋、摸河虾、上树掏鸟窝、凫水追野鸭子,这些便罢了,不过就是有些危险,他们还摸进人家的果园偷果子,跑到人家的鱼池里下网,弹弓不知打碎了多少人家的玻璃,时间久了,村里人也不跟他们客气,提着扫把便追着他们跑遍大半个村,弄得整个村都鸡飞狗跳的。

那时候农闲时,家家户户便上山拾松球、掀蝎子、寻土鳖。那山有两座峰,它们紧密相连,状若马鞍,便以其形唤作“马鞍山”,马鞍山几百来米的高度,比不上那些名山的雄奇险峻,但在二三十年前,那时人烟远不及现在阜盛,相反的,林木灌木却是可着劲儿疯长,远远望去便是一片蓊郁,蛇虫鼠蚁倒不必多说,狼这种东西却是时常出没的,所以村里的妇女上山往往结伴而行,天黑前便下山,我妈便是其中一员。

小元君和黑虎子不知哪来的胆子,小小年纪便敢上山,他们学着那些大人去拾土鳖,但土鳖是种喜阴的生物,往往藏在潮湿背阴的岩石缝隙或者大石下面,由于经验欠缺,他们胡乱摸索当然不得其法,半天下去收获了无。小元君脑袋瓜儿生的聪明,他眼珠一转,心里便有了主意。他们找不到,便吊在大人后面,等到那些大人停下来去翻找时,他们也凑过去找,这样竟让他们也寻了不少,不过他们翻上翻下,弄出来的动静可不小,往往这一窝打上一竿子就再也没有了。

他们这样捣乱,大人们就耐不住了。

“你这俩小孩,自己到别处玩去,跟着我们做啥?”我妈喝到。

黑虎子倒也觉得理亏,小脸儿憋得通红,小元君却嘿嘿一笑,“这山是你家的?我爱去哪便去哪,你管不着!”。

“哇,你这小娃还不讲理了,你们这毛毛躁躁的,土鳖子都吓得躲了个严实。”

“你咋知道土鳖子害怕,说不定它们还爱听声呢?”小元君眉头一扬,撇嘴道。

我妈心中恼怒,但她也不好和小孩怄气,又不能让他们坏了这个行当,便转念一想,颔首道,“这样啊,你们俩跟在我后面,我咋来你们就咋来,看看你们胡乱来拾得多还是这样拾得多”。

小元君眼珠儿一转不说话了,便先老老实实跟在我母亲后面,他发现母亲的方法确实好,看着小手心里乱转的土鳖,心底里喜滋滋,便不再说话了。

多少年后我妈跟我提起这件事,脸上洋溢着笑容,想来,那时小元君确实可爱得紧啊,至于为什么会提起他来,那就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了。

小元君的顽皮一直持续到十三四岁,小元君皮归皮,学习却也是不含糊,虽然不知道他拿出几分精力来学习,但是每每考试便名列前茅。

在他十四岁这一年暑假,小元君的父亲想,这孩子在家也是无所事事,倒不如送到他姑姑那里待一个月,那时他姑父开了个饭店,正好缺人搭把手,小元君虽不情愿却也去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对异性有个朦胧的认知,这一点毋庸讳言。小元君却不知从哪儿摸索出了黄碟子,趁着姑姑一家人出门偷偷摸摸在那里看,却没想到被有事回来的姑父逮了个正着,姑父把这事告诉了小元君的哥哥,两人不由分说把小元君绑在院子里的木梯子上狠狠打了一顿。小元君平常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嘴舌又厉害得紧,这一次却自知无可辩驳,心里又羞愤难当,硬是倔强着不开口,要是哭一句喊一句也好,只是一字不吭,心里五味杂陈却无从发泄,这一憋竟憋出病来。

小元君得了疯病。

小元君从此不捣蛋了,学校里也少了这个令老师又爱又恨的孩子,他辍学了,整日闷在家里,平日里痴痴傻傻。村里妇女调笑他,“小小孩们毛还没长齐,便想光溜溜的女人了”,这时他就变了脸色,脸作忿恚状,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匆匆跑开了,其他人自顾着看着有趣,谁又会想他在想什么呢?

据村碑记载我们村的人是明末从济南章丘迁徙过来的,我们村全是高姓,若论起辈分来也好说,临近的几个辈从大到小是“福、寿、照、少、广、印”,而我是“照”字辈,小元君是“福”字辈,若按辈分的话,我得称呼他一声“老爷”。不过我是没有这样称呼过他,其他人也一样,他小时候,大家唤他“小元君”,自打他疯了,大家也懒得改称谓了,便“小元君”“小元君”这样叫着。

到我懂事的年龄,小元君已经三十多岁了,在我的印象里,他胖胖的,圆圆的脸上有一双小眼,留有一对八字胡,也许我初次见他时,他穿有一身军大衣,以致我每次回忆他时,总会想到一身军大衣。

小元君哥哥家的孩子与我是同学,那时候我年纪尚幼,也没有网络这种东西, DVD这种东西还在兴起的浪头上,我到这位同学家玩耍,那时小元君便在。小元君虽然靠药物抑制住了病情,但总归和正常人不同,他喋喋不休但总是语无伦次,那时他便对我说许多话,我当时只顾着看奥特曼打小怪兽,心中对他厌烦,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应付着,却浑然不记得他对我说的什么。

当年小元君和黑虎子一起搭伴玩耍,如今,黑虎子已经收了性子,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小元君是没有家室的,人要是有点儿厉害的病的话,十里八村的人定然都知道了,谁也不想和一个有疯病的人过一辈子。但是小元君干起活来却是非常卖力的,他有一把子力气,干起活来迅速,我家翻盖屋的时候找他来当小工,他推一车子砖头毫不吃力,脚步轻便得紧,筛沙时扬起沙来一双胳膊舞得和车轮似的。

大一结束的那个夏天,我打算回校,拖着行李在站牌旁边等车。柏油路对面,小元君在那儿扎了个棚子,拉来了冰柜,卖些冰棍冷饮之类的。这几年我们这儿发展还算不错,小元君身后便是游乐场的栅栏,那里绿巨人耀武扬威龇牙咧嘴,空气中充斥着刺耳的尖叫声。小元君生意不错,不时有过路的行人停下车从车窗里探出脑袋要几支冰棍,偶有问路的人,小元君便手舞足蹈地给他们指路。

小元君问我上几年级了,我说马上大二了。他又问我在哪儿上学,我就说某某大学。他说某某大学是顶好的学校,我心里想,这不算顶好的学校,我内心还有小小的虚荣,便不点破,对他报以微笑。

“我也差点考上大学的,我那时学习顶好的。”小元君说。

我那时并没有从母亲那里知道小元君的事,对他的话七分当做玩笑来听。当时的不以为意现在回想起来竟有一丝丝沉重感,我想我是在后悔没有好好和他说一番话。

他那时自言自语重复着,“我能考上大学的”,车很快来了,我匆匆上车后从车窗里瞥了他一眼,只觉他庞大的身躯一下子窝在马扎里,竟透露出一种无法站起来的瘦弱感。

等我再次回家时,我听到了小元君逝世的消息。小元君是自杀的,在小元君父亲死后几天内,小元君自杀了。当时我头顶懵懵的,这种前一次见面人还还好端端的下一面没见到便阴阳两隔的事无论经历几次还是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小元君的药是他父亲在嘱咐吃的,他父亲故去后,家中一个长辈便吓他说,“以后你爸不在了,你要好好吃药啊,不然你哥哥就把你送到疯人院去。”

“我不要进疯人院。”

“那得好好吃药啊。”

那人本意督促他吃药,小元君却想不开了,只是想到要进疯人院,竟然骑着摩托车,开足马力冲进了湖里,葬身在湖底。

我想从十四岁那时起,小元君便没了安全感吧,在他父亲死后,在这个“高家庄”举目是亲又举目无亲,他对他哥自始至终都有一丝疏离感吧。

我突然想到为什么小元君这么拼命工作了,以前我便在想,以小元君这样的“光棍”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为什么他还这么拼命呢?他一年挣的钱比一般农村汉子都挣得多,细细想来,便是那一份安全感吧。一个能挣钱的人便是一个有用的人,一个有用的人怎么会被遗弃?怎么会被送到疯人院?

聪明顽皮的小元君没了,痴痴傻傻的小元君也没了。不消几年,人们就会把他忘掉,可我觉得一个人活一世总会留下点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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