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向往着对死亡的好奇,亡灵对生命又是无比的渴求。正是这种欲念的关系,才使得这个世界处在这个生与死的界限当中,长期以此运转,生生不息。
从三岁的时候,黑夜长眠般笼罩着我,在无边的黑暗中,出现着一道暗光领着我向前走去,在尽头的地方,一双深眸,静静地审视着我,犹如亡灵在地府接受最后的审判。
我从床上醒来,冷汗顺着额头滴在掌心里,窗帘被风刮得散乱,送进来夹杂着泥土的腥臭气味,外面传来微微的敲门声,顺着前几天铺出来连接到大门的小石子路,我去打开了门,阿杰把伞放下来,我赶紧扶着他进屋去,给他到了杯热水。
“大下雨天的,你咋就跑来了?你又不方便”我问道阿杰。
“没事,都习惯了,你还别说,这机械腿还是挺不错的。”阿杰拍着他的右大腿下面连接的机械腿笑着对我说道。
“阿天,我打算回一趟老家”阿杰看着我说道,“那也挺好的,算下来你小子都好几年没有回去了吧!”,阿杰笑了笑,喝了几口水。“那这样吧,阿杰。你先在我这里住几天,等天气好一些,我和你一起去,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对阿杰说道。阿杰也没有推辞,他是了解我的,说出去决定的话,就不希望别人拒绝的。
简单的吃了晚饭,阿杰平躺在床上,从他的背包里,我拿出棉纱和膏药贴,怕他疼,我就拿棉签蘸着消毒酒精涂在他左腿上,阿杰笑着看了我,“直接倒吧,省得麻烦。”我拿着酒精瓶,从他的左腿上淋下去,酒精从退上一直往下洗濯着皮肤,慢慢变得暗红污浊。我难以想象那背后究竟是多大的剧痛。包好棉纱后,阿杰侧着身对我叹气道:“这只腿怕是也保不住了,哎!”“瞎说什么?阿杰,你会好起来的。”。每次帮阿杰换药的时候,看到他左腿上无数像烫伤的痕迹,流着脓,有的地方结着大小不一的血疤,就很心疼他,天知道他得的是什么怪病,这些年和他跑了好几家医院,从各种注射药物到后来喝中药,一直都不见好转,反而是变得越来越严重,现在医生也只是开了一些暂时止痛化脓的辅助类药物。医生的建议是说,截肢吧!但,我了解阿杰,如果再失去左腿,我也不知道他会如何去面对这样的生活。
外面还在下着小雨,可以清楚的听到雨滴打在花叶上的声音,我去抱了一床被子给阿杰盖上,卧在沙发上,看着阿杰。
那时候投文案失败了好几次,没钱才租下这个地方,从收拾房子,到给外面种上花花草草差不多一年多了。才变成现在差不多可以住人的样子。
每次夜深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的醒来,往外望去的时候,月光下把那棵石榴树照的通明,脑海里总是有种熟悉的场景撕扯着我,很熟悉,但又说不出来。是那种似曾相识而又遥远的感觉在不断冲击着大脑的记忆深处。
连续几天还是阴沉沉的,好在终于是不下雨了。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行李,我搀扶着阿杰走出去,合上门,余光处院子里的月季还是那种妖艳的红。从房子走出去到路边差不多半个多小时,事先联系好的师傅把我们送到车站,在开往坐上南下的火车上,阿杰坐在我的旁边,跟着火车的移动,视线快速的移动着。在苏州火车站下了车,在小摊处买了杯小米粥,吃了几个肉包,休息了一会。我们继续赶路,在出站口的旁边打了辆出租车,让师傅拉我们到客运北站,到北站的时候总算是赶上了开往乡下的末班车。
长时间待在车上的缘故,我很是担心阿杰的腿,以前的换药时间都过去好长时间了。车子一路开去,褪去明亮的灯火,道路开始变得漆黑。远处是三三两两的灯火“阿天,醒醒。我们到了。”阿杰推了推我,我揉了揉眼睛,下了车,站在村边,能看到零星的几点灯火,村子深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叫声,我扶着着阿杰借着手机微弱的灯光向村子里慢慢移动着去。
一道破旧的木门出现在眼前,上面的门神画像模模糊糊的,透着缝隙隐约可以看到里面。阿杰说:“你看下右边那块石头底下。”借着灯光,我翻开那块石头,一块破布包着一把钥匙,拿着钥匙我打开门,里面已经长满了杂草,扶着阿杰进了堂屋,中间可见的是两块灵牌,那应该就是阿杰的父母了吧,电灯是点不亮了,从灵牌桌前拿来几根蜡烛,点亮。之后又收拾出一个房间,我把阿杰抱在床上,慢慢解开他左腿上的纱布,脓伴着血慢慢流下来,空气中瞬间夹杂着霉灰味和血腥味。给他换了药,在旁边的灶屋里找到一个小炉子和一袋煤炭,等到烟烧过,我把炉子提进去。清明节前后,还带着几分寒意,空气也显得寒冷了不少,我给阿杰披上一件大衣。
坐在床头,入夜后,我没有什么困意,阿杰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显得很苍白。房外,月光泛出微微的白光,我走出院落,时不时不知道从哪里会刮出一阵凉风,我裹着大衣,点着一根烟,也许是错觉还是怎么样,隐约感觉到房间里一个黑影穿过堂屋,从我身旁经过,身后一阵冷嗖嗖的,黑影最后似乎是消失在院落一角的石榴树下。
我缓慢的向前移动过去,地上零星的落着几片石榴花,接近石榴树的时候,一口水井出现在眼前,井口边沿长着几丛杂草,风吹得微微晃动,抬头看去的时候,一根红绳被系在一根枝丫上,我慢慢的靠近水井,伸着头,往里面望去,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到什么,我拿手机往里面照了照,井底反射出微微的白光进入到我的眼里。仔细一看的时候,背后背后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刚想转过头去。突然,不知道什么东西,猛的推了我一下,我向着那个井底跌去,眼前是一片无尽的漆黑。
身上传递来的是湿淋淋的感觉,我惊醒过来。从床边慢慢挪动着身子,腰酸背痛的感觉。阿杰躺在床上,额头上的冷汗顺着皮肤慢慢往下流,身体热得发烫,我心里很是慌乱,阿杰家的房子离大村子太远,差不多是坐落在半山腰里面,我只能一路走一路问,希望乡下的诊所是开门的,村边的一个阿婆给我指了方向,好在是中午,卫生所的人还在上班。条件的限制,医生也只是简单的给我开了点退烧药和普通的感冒药,出了诊所,我手里紧紧攥着药赶忙回去。
冲剂和着开水散发出浓浓的苦味,配着几颗退烧药,阿杰看上去总算是好很多了。可接下来几天的时间,阿杰的情况确变得越来越糟糕,没怎么吃东西,连刚喝下去的水也是吐出来大半。
我当时急的要死,背着阿杰往村口赶,好不容易等到的班车,师傅看了我们几眼,眼神里充斥着无奈,还是开走了。公路远处树枝上的几只乌鸦在那里叫得很欢,我当时的心都要急出来似的,山脚下太阳的余晖也渐渐消失。终于远远的看到下一辆班车开过来了,我赶紧跑过去挡在路中央,师傅操着本地的脏话下车来。我掉着眼泪在那里跟师傅苦苦解释,好在师傅终于同意拉我们进县城。
车上的一个妇女带着个小孩,向她的孩子不知道嘀咕着什么,大概是要她孩子离我们远点吧。毕竟是晦气的东西。
阿杰送进医院的时候,我紧紧握着他的手,那头传递过来的是一阵阵冰凉冰凉的感觉。我站在走道上,透着医务室里的余光,里面医生轻轻的剪开阿杰左腿上的纱布,那里纱布上裹满着脓与血的混合物,而那下面,肉已经在开始腐烂。医生前前后后端着各种器械进进出出。
最后一个中年医生走出来,对我说到:“病人的情况不是太好,我们的建议是转到省上的医院去做进一步的治疗,他的病我们也不是太确定,但是病情还在恶化中,这是转接治疗单子,你先拿着”
随后他指着旁边的护士对我说到:“这是陈护士,你跟她去先缴好费用,救护车她会帮你联系的”,随后这个男医生便走了,那个陈护士递过来一个单子,指着单子的右下角说:“在这里签上名字”随后我跟着她去一层楼缴费处交了钱,在我打算要清单的时候,里面缴费的喊我签个字,就把清单拿进去,上面是列出密密麻麻的费用。我也没多问,跟着陈护士向联系好的救护车那里走去。
天开始变得灰暗,阿杰躺在救护车里的担架上,很平静,偶尔能够感受到时强时弱的呼吸。旁边两个护士在本子上不知道记录着什么,车慢慢的开往省上的中心医院,我的手里拿着那张单子,心里说不出来的空洞。
阿杰被安排到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旁边躺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身上插满了各种导管,一个女人握着那双苍白的小手,趴在床边,我们的到来似乎是打破了这短暂的安静,我冲小女孩笑了笑。阿杰手上打着一个吊瓶,里面是种暗黄色的液体,一滴一滴慢慢地进入到他的身体里,他的脸色终于变得微润起来。在床边,我轻轻地倒了杯开水,吮吸着这短暂的口渴,空气里随时提醒着我死亡的味道也会随时降临。
住进来的三天后,医院各种催着要交的费用,我只好打电话给锦让她帮帮我,一个男人那时又仅存着什么呢?在挂掉锦充满安慰的电话后,我的内心如同万般蝼蚁在啃食,擦擦眼睛,提着给阿杰打来的米粥,向病房里走去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小女孩的妈妈扑在一块白布上,一个医生拦着她,整个楼道里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哭声,目光都集中在那位母亲身上。我低着头快速离开那里,整理一下脸上的表情,微笑着拿勺给阿杰喂着小米粥。
“阿天,那个小女孩去哪里了?”
“哦,医生今天进来说,她的病好多了,已经转到普通的病房了,相信不多久她就可以出院了。”
“真好啊,哎,不像我。我恐怕是要搁在这里了啊”阿杰苦笑着对我说。
“说什么瞎话呢,你也会好起来的,一天不要东想西想的,来先喝点粥”我强烈控制着自己,憋回去眼里的最后一丝底线,阿杰喝了一点粥后就躺在床上。我轻轻走出去一个人坐在外面的长凳子上,看着这个地方。
每天,这个医院进进出出的好多人,有些人,进去没多久,就陪着家人笑着走出来。有的人被抬着进去,出来的时候躺在一块白布上,旁边有大人有小孩,跟在后面,伴随着这世上那种痛心的声音走去。而有的人,躺在病床上,躺在手术台上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过。那几天,阿杰恢复得越来越好,有一天他坐起来,很严肃的对我说:“阿天,如果我死了后,烧了我这副身子,我这辈子被它折磨够了,最后请你把我的骨灰带回老家去,我想看看那里,逃离了一辈子,终究还是要被牵扯回去。”
“哎,你又在说什么丧气话,你看你现在不就是好好的嘛,听我的不要多想了,不是还有我嘛!”,我紧紧的握着阿杰的手,对他说道。
夜里,微微的凉风把我吹醒,我慢慢的睁开双眼,感觉到门是开着的,似乎是阿杰的身影在向外面走去,我迷迷糊糊的跟上去,喊了一声,没有回应我。走廊上是格外的冷清,偶尔传来的是几声哒哒的水声,我看到阿杰推开一个房间慢慢的走进去。我慢慢地跟着过去,抬头看去,门上的标牌赫然的三个大字“停尸房”,我猛然惊醒,外面下着大雨,阿杰平静的躺在床上,我舒了口气。给他盖上被子,但又突然意识到不对劲,阿杰没有回应我,我跑着出去喊医生。在抢救室外待了五个多小时后,医生拿着一张纸,对我说到:“很抱歉,我们也无能为力”,一份死亡证明摆在我面前,最后的最后,我看着阿杰躺在那张盖上白布的推车推进了那个房间,我的整个身体顿时如软化一般,我瘫做在地上。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遍布全身。楼道里,我敞开哭声,脑袋死死地埋在膝盖中央。
目送着阿杰的尸身被推进火炉,呼呼的火声长达数分钟后,工作人员递给我一个盒子,我小心翼翼的接过来,拿块黑布包裹着,揣在怀里。
带着往日那份念想,在阿杰家老屋旁边的石榴树下,我轻轻的把那个盒子放入进挖好的坑里,轻轻的埋上土。
离开的时候,我看了看那棵石榴树,在那个枝丫上的红绳被风吹得飘动起劲,锁上门,将钥匙还是放在那块石头底下,坐上北上的火车,一路前去。
多少个夜晚里,梦里总是那熟悉的面庞,阿杰的笑容时不时的出现在我的眼前。醒来又都是只剩下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陪着我。那种畅然失去的痛感萦绕着我左右。
稿社的编辑人打电话来给我说,让我出席版权的转让仪式,在一本厚厚的本子后面签上我的名字,或许那本书,书里的人,书里的事也将随我的一生那样到处漂泊吧。
我拨通了电话,那头:
“阿天,你还好吧,你好几天都没给我回电话,我真的很担心你。”“锦,我没事的,对了,上次你借我的钱我打在你的卡上了,你注意看一下”“不急,不急的,我也不着急用,你自己先留着用吧,我知道你心肠好,很爱帮助你的朋友,但是你也要学着照顾一下你自己,每次看到你命都不要的样子我很是担心你,哎……,阿杰怎么样好多了吗?”“他好多了,恢复得挺好的,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我突然打断与锦的谈话,在电话里说到:“锦,我对不起你,”“怎么突然……”“不,你先听我说,我辜负了你,我对不起你,我这辈子身上背负了太多,我给不了你幸福,也给不了你好生活,我只会是连累身边的人”那头传来的是微微的哽咽声,“没有,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锦,你听着,以后嫁个要疼你的男人,去结婚,生子,组建属于你自己的家庭,而我,只是你的一个匆匆过客,忘了我吧,重新开始。最后,我不知道说什么,你平平安安就好”。“阿天,你个大混蛋!睡了我就这样撒手不管我了!你还是男人吗?……”“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随即,我立刻挂上了电话,手里紧紧握着手机,摔在墙上,碎片散落在地上。那一刻那头的哽咽声在我脑袋里久久回旋,挥之不去。
在火化场,工作人员递给我的一个包里,是阿杰和我的那张合照,后面写着:阿天,或许我真的要走了,在这里求求你一定不要哭,你一哭我就很伤心,很伤心。我喜欢看的是你笑的样子。怎么说,我这辈子感觉总是给你添乱,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害你操劳成这样,现在也只能在这里说一声对不起,还有,我知道那天你是骗我的。我跟着她进到那个房间里面了。最后,想对你说:和爱你的锦去结婚吧,生子,组建属于你的家庭,去追寻属于你的生活。
眼泪充满了我的眼眶,滴答在照片上,下面打开的是一份机构证明,在单子最后面写着的是:所鉴定的张暮天与余杰具有血缘关系。判定其为亲属。
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空荡荡的感觉,整个人是那么的麻木。那双眼睛依然还是会在夜里对我进行着审判,据说,魂灵最后会牵扯着肉体回到最初诞生的地方,辗转几回,在那里还是落叶归根,循环往复。而我,在那审判之下,朝着那个归宿慢慢走去,消失在余光之处,接受最后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