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上海降温了,冷冽的风穿过高楼的隙缝,呼啸而过,吹得广场上的圣诞树叮叮当当响,明明清脆的声音却像闷雷,一下下敲在琪琪的心尖上。应该是最幸福的时刻,她却如坠冰窟。
贾斯汀向琪琪求婚了,在巨大的圣诞树前,他单膝跪地,手托婚戒,然而琪琪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在人声鼎沸的起哄中,她只能微笑着扶起他。
每一个女孩都会做这样一个美梦,一个英俊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跪地向她求婚。然而当美梦就要实现的时候,琪琪却感到无比的痛苦。
琪琪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嗯,其实准确来说,她和前夫一直在分居,可是就是不能离婚。
琪琪和晓舟是在网上认识的,是那时候流行的网恋。当时琪琪还在读大学,是一所985院校,而晓舟只是个大专生,已经在地铁公司上班了。年轻时的心动,犹如荒原中的野火,不把最后一点草皮烧掉,它就不会停。
琪琪觉得真爱至上,什么学历差距,共同语言,家庭背景全没有当一回事,即使琪琪的父母反对,即使要和父母断绝关系,大学毕业之后,他们还是结婚了。
然而现实往往就是那么残酷。
婚后,生活习惯和理念的不同导致家庭矛盾骤起。琪琪虽是外地人,却是书香门第。晓舟虽是上海人,却是市井人家。婆婆一直很排外,情绪上来时,说话刻薄。那些酸言酸语,现在还言犹在耳。
“侬就想了房子上加名字呀,当阿拉是戆蠹啊?侬一个大学生嫁给阿拉大专生,图啥啦?就是房子呀!”
“侬个七大姑八大姨来上海,勿要住在阿拉屋里哦,阿拉屋里勿是旅馆。”
晓舟只会唯唯诺诺,因为婚房是婆婆买的,他就没有话语权。
当琪琪觉得就要过不下去的时候,孩子的到来,暂时平息了所有的矛盾。
其实当时琪琪并不想马上生孩子,那时候她刚在一个大型外企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正是事业的上升期,她想拼搏一番。
可婆婆觉得她完全不用这样拼,其他人为着上海户口,为着买房,当然要拼尽一切,然而琪琪和她儿子结婚之后就什么都有了。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养胎。晓舟当然支持婆婆。当时琪琪的工资已经比晓舟高了,作为男人,工资比老婆低,虽说没什么,但面子上总有点过不去。现在趁着怀孕,名正言顺让老婆休息不是更好吗?
琪琪并不想放弃工作,但这胎确实不稳,时有见红,呕吐又能把人的酸水都呕出来,若不辞职,家中矛盾更甚,万般无奈之下,琪琪只能回家安胎。
然而危险的种子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家庭搓磨中埋下。不仅琪琪在这种家庭氛围中饱受折磨,晓舟作为男人更是苦闷难当。
他不是一个有本事的男人,他既搞不定老妈,也搞不定老婆,像一块夹心饼,左右为难。苦闷让他走上了另外一条路——赌博。
事情暴露出来的时候,已经再也来不及挽回了。
那天,琪琪吃完中饭,刚准备眯一会儿,“咚—咚—咚—”,外面就响起了砸门声。
“开门,欠了高利贷,就想当缩头乌龟哦。”男人声音高昂。
“啥人啦,寻错地方啦。”婆婆中气十足地喊回去。
然而砸门声还在继续。
“晓舟是侬儿子伐啦,欠了阿拉1000万。叫伊出来。”
“侬勿要瞎讲。阿拉儿子哪能会借高利贷啊!”
婆婆激动地开门,瞬间一帮子男人推开婆婆窜进了房子,琪琪扶起摔倒的婆婆。
“你们有什么证据?”琪琪扶着大肚子,她已经感到肚子有点疼了。
“侬看,合同。我看侬男人真不是人哦。嘎漂亮个老婆,还怀着小人,还白相啥赌球。好了,吾看侬好卖房子还债了。”
高利贷也是见好就收,老的老,弱的弱,“要是下个礼拜再勿还钱,就别怪阿拉不客气了。”
拿着合同,琪琪和婆婆,面面相觑,“快帮晓舟打电话。”
然而电话再也没有接通,这个男人消失了。琪琪知道这个男人在某个地方活着,他的电话打得通,甚至能够听到电话那头的喘息声,然而他就是不回应,他把所有的问题都扔给了老母亲和怀着孕的妻子。
婆婆哭到几度昏过去,却也当机立断,卖房还债,免得利滚利,再也还不起。
由于受了刺激,琪琪早产了,是个漂亮的姑娘。孩子的出生并没有给事情带来转机,孩子的父亲还是决定就此消失。
琪琪不是没想过离婚,可是她没有正式工作,孩子又小又是早产儿,需要婆婆照顾,她又不想求助于自己的父母,当初和晓舟结婚就闹得要断绝关系,现在如何有脸求助父母。何况离婚也要找到离婚对象啊?
就此,琪琪和婆婆搬到了出租屋。为了方便照顾孩子,琪琪找了个涉外家政的工作,来钱快,时间也自由。神奇的是少了那个男人,琪琪和婆婆反而和解了,产生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孩子的出生,晓舟的消失如同一个天堑。那头是琪琪的少女岁月,充满着理想,激情和梦幻,它犹如梦幻泡影般碎裂了,留下一个中年女人,被现实的洪流挾裹着向前,面目麻木,行尸走肉般生活着。
就是在这个时候,琪琪遇到了贾斯汀。
贾斯汀第一次见到琪琪,她正躺在他的床上睡觉,安详而优雅,宁静而深远,就如同这是她自己的床。
贾斯汀觉得很神奇,他原本印象里的家政阿姨和现在这个躺在他床上的女人有着如此大的鸿沟,这让他感觉奇妙,他轻轻走到床边坐下,这个女人有着姣好的容颜,安详的,恬静的美好。
贾斯汀不知不觉伸出了手,摸上女人的脸,女人没有拒绝他,反而抓住了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嘴里呢喃着,犹如情话。
琪琪在做梦。她很喜欢贾斯汀的家,这里犹如她梦幻中的房子,巨大的落地窗,阳光铺满整个房间,她可以泡一壶茶,坐在阳台上发呆,她可以放一张唱片,自己和自己跳舞,她可以躺在舒适的床上,看着那张挂在床头的英俊男人的照片,幻想着怎么抚摸那八块腹肌,幻想着肌肉的触感,那种久违的感觉。
她把自己想象成这个房子的女主人,在这个房子里时,她仿佛还是曾经的自己。当然一切都要在下午5点时恢复原样。
当贾斯汀的嘴唇含住琪琪的嘴唇时,琪琪醒了,他们四目相对。
琪琪惊恐后退,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就想到了5点是不是到了,她是不是即将失去这份工作。“对不起,5点到了吗?我马上把床整理好。”
贾斯汀意犹未尽,他摊了摊手,“我还以为你在邀请我呢?”
一场偶遇,一次美妙的性爱,对于贾斯汀这个老外来说,真的挺普通的,他并不排斥。何况对于这个美貌的姑娘,他还挺有兴趣。
然而同一件事情,在琪琪这里,不亚于一场惊雷。她迅速下床,整理床铺,恪守本分,像一个真正的家政阿姨。
事情却并没有就这样过去。贾斯汀仿佛是上了心,总是提早回家。
刚开始,琪琪简直恨透了贾斯汀,她再也不敢在房子里放肆,她只能像个真正家政阿姨,不断的查找角角落落去打扫。
后来,她渐渐发现,贾斯汀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家政阿姨,反而他很喜欢和她讨论文学、插花、艺术,喜欢她像一个“女主人”。他喜欢勾引她,无数次企图把她拖上床。
琪琪渐渐自暴自弃,是啊,何苦呢,反正她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她也很贪恋这年轻美好的肉体。琪琪渐渐迷失在这段关系里,她仿佛又开始恋爱了。在贾斯汀身边时,她忘记自己还有个女儿要照顾,还有个失踪的丈夫,她就是个天真善良富足的幸福小女人。
其实,贾斯汀也是一样。他原本以为这就是一场美好的艳遇,可是没想到,他和这个女人会这么契合,他们有共同的话题,共同的爱好,连身体都是那么契合。当他见不到她时,他会开始想念,他知道自己沦陷了。
沦陷也没什么不好,那就求婚吧。
可是贾斯汀不知道,求婚像一个砝码,加重了天平的一端,瞬间打破了琪琪小心翼翼维护的平衡。
犹如一粒石子,求婚砸破了琪琪梦幻泡影般的镜面,让她窥见了自己暗黑的内心,她甚至一度产生抛弃女儿的恶念,想抓住“贾斯汀”这根浮木,去追求自我幸福。
最后她还是意识到了,自己依然是那个疮口流脓的恶心女人,她没有答应求婚的资格。她被逼不得不看清现实。
她即将失去一切。或者说她早已失去一切。
和贾斯汀在一起的日子犹如回光返照照亮她卑微的人生,而终究她会死去。
就在琪琪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时,婆婆仿佛也开始不对劲,脾气时好时坏,动不动就发脾气。
有一次琪琪听到婆婆和邻居说:“我这个媳妇啊,心里勿晓得哪能想咯,估计就是要屏牢,熬到拿到上海户口才跟阿拉儿子离婚!”
琪琪气得发抖,她自以为是的和解,相依为命,原来全是错觉。
这一切所为何来?还不如远走高飞,冲动之下,琪琪跑去找贾斯汀。
然而当她真的面对贾斯汀的时候,还是没办法说出那一句“我愿意!”。这不仅仅是对女儿的责任,还有对再一次不顾一切奔向未知的恐惧,但归根到底只是琪琪对自己缺乏信心。
琪琪认真地看着贾斯汀,一点点描摹贾斯汀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她颤抖着,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放弃了。渐渐地眼泪氤氲出眼眶,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骗了你。”
贾斯汀上前一步,紧紧抱住琪琪,“亲爱的,我都知道了。你受了那么多苦,”贾斯汀摩挲琪琪的脸颊,“你放心,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我会好好对你们的。”
琪琪一把推开贾斯汀,“你怎么知道的?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琪琪感到震惊,她以为的秘密原来根本不是秘密。
“我刚知道。就在向你求婚后不久,你婆婆找到了我。”
原来,婆婆早觉得琪琪状态不对,她的神情完全是恋爱中的样子。婆婆感到恐惧,她害怕琪琪的抛弃,害怕孤独终老,害怕孙女会无依无靠。她偷偷跟踪琪琪,发现了琪琪的秘密,然而她隐忍不发,如果琪琪只是和这个老外玩玩,为什么不成全她呢,毕竟她已经够苦了,难道还能指望她给儿子守着吗?
可是一切都脱轨了,婆婆发现洋鬼子求婚了,现在失去琪琪的代价,她付不起。她独自来找贾斯汀,企图用琪琪的黑历史让洋鬼子打退堂鼓。
然而贾斯汀居然一点也不在意。他简直心疼死了,他愿意帮琪琪办理离婚,愿意把琪琪的女儿当自己的女儿,他愿意帮琪琪开始新的生活。
婆婆实在不懂洋鬼子的思路,然而她却意识到在这件事里,琪琪和孙女都能得到更好的生活,唯有她会被抛弃。
婆婆愣在那里很久很久,走的时候,她拍了拍贾斯汀,“好好待她们!”
婆婆决定成全琪琪,她藏起柔软的心,用刻薄作武器,企图刺激琪琪跨出那一步。她不想把场面搞得很煽情,就让她保持一贯的恶毒吧,至少这样她还可以维持虚伪的强硬盔甲。
而让婆婆感到震惊的是琪琪最后还是没有答应贾斯汀。
其实,无关乎婆婆的成全,也无关乎贾斯汀的真挚爱恋,当琪琪颤抖着,却始终无法说出那一句“我愿意”的时候,冥冥中,琪琪已经知道内心的答案。
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曾经琪琪如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地追求爱情,失去工作,失去家人,失去一切,投身于一叶叫“晓舟”的孤舟上,当小舟倾覆,她也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壤。
每一日,她边痛苦着求生,边又做着美梦,当叫做“贾斯汀”的船又向她伸出橄榄枝的时候,她本能地想要抓住,然而理智告诉她“不能”。当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基座就已经不稳。
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要改变现状,只能靠自己。她还那样年轻,有着无限可能。
琪琪对贾斯汀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变成更好的自己,我会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