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半年前写的短篇小说。它充满各种缺陷,却让我毫无理由地喜欢。因为篇幅太短,所以很多内容没能表达出来,或许是我的叙事无能。但里面的一些元素可能会在我的连载小说《反犬旁》中继续出现。欢迎各式各样的建议。——方鲤
《反犬旁》传送门:(引子) 重返十八岁;(一) 坠入;(二)编号663
小慧死了。
对每个来访者,她都这么说。络绎不绝的访客踩得她寝室门前的地板褪了色。人头是如此千篇一律,她往往扫一眼就能看穿,他们对小慧一无所知。
他们举着广告牌前来,背着相机前来,穿上了最舒适的运动鞋,即使在人群中挤掉了鞋子,也能换上别人掉落的那一只继续往前冲。门前有如波涛汹涌,小思岿立不动,包裹着她的空气静止而乖巧。
室友扔下一只矿泉水瓶,吼道,让他们滚。
等等吧,好奇会杀死好奇。小思转过头微笑。
室友继续扔下眉笔和粉底盒,砸在地上散开不规则的花瓣。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一阵风吹过,准备冲刺的人群像蒲公英那么轻巧,随着风向飘走了。地上连一张纸都不剩,他们根本没有带纸。
小思落寞地关上门,室内空气恢复了烟草变质的酸味。她抓起一把蔓越莓塞入口中,烟草味的蔓越莓,让她相信自己还活着。
小慧死了。这句话是小慧教她的。
可是,我们英语作业的课堂展示怎么办?小思有点担心。
你替我上呗。小慧坐在高高的床上,抱着海豚,下巴抵在海豚凹陷的头上。
这些译本都太糟糕了,我不想把它们读出声。小慧继续说,晃着两条腿。
可我们必须挑一个最好的。
庆幸我已经死了。原作的表达本身就不容易,翻译更是错上加错。比如那句“夜半钟声到客船”——小慧的瞳仁放空,只剩嘴唇翕动,像一只水缸里的金鱼。
在羁旅的夜里,飘忽的灯火增加了入睡的困难,你感受到一种生命的沉重和轻忽。沉重,是一种无止境的下坠的感觉,而轻忽,则让你感到生命的失重,没有意义,没有去处,没有归属,灵魂在此刻仿佛轻轻地漂浮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你听到了远方来自寒山寺的钟声,于是你被拉回了现实,于是你感到了生活的实处。生命的轻忽和沉重在这一刻被现实的钟声打碎了,这寂寂的一刹那!诗歌在此处戛然而止了。
她垂下眼帘,耗尽了所有力气,扑腾着鱼鳍,在陆地等待被渴死。
我懂你的意思,但你并没说该怎么翻译。小思接着说。我们现在的确很难听到深夜的钟声了。我想起失眠的夜里,窗外驶过一列火车……
就是这种感觉。你也会失眠吗?
很久以前的事了。
许多年前,小思躺在床上,边看书边吐白色泡泡。日光灯悬在头顶,摇摇欲坠。她合上书,祈求上帝赐她一场绝症。每当天使降临,她就伸出手,渴望折断他的羽翼。
洗澡的时候,她使劲搓皮肤,把橘黄色的沐浴露倒得全身都是。喷头像坚硬的核桃,狠狠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她咬破嘴唇,粉红色的液体顺着下巴流淌。
记下来,我要把一切记下来。她连一只笔都没有,只能把外皮一层一层地搓下来。身体越来越薄,变得越来越透明,只剩一颗跳动的桃子。它很丑陋,没人知道它是怎么从虚空中出现的。就是为了这颗丑陋的存在,她必须呼吸,必须思考,必须撒谎……
都过去了,会变好的。小思回到当下,对小慧说。
小慧坐在电脑前,对着新闻哭鼻子,酒红色的头发无精打采地披在肩上。小思递上一张绿色的纸巾,她擦擦脸,留下深深浅浅的红色痕迹。
如果这个世界不会变好了,该怎么办?小慧止住了眼泪,对冒着奶泡的卡布奇诺说话,不求任何回答。
小思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月后再见到她。那段时间烟囱一直往外吐蓝色的气体,电灯泡老是修不好,在某个凌晨突然睁眼,驱赶某个支离破碎的美梦。
小慧的病刚有所好转,头发不再打结分叉,柔顺了许多。她来到小思的寝室,往她手里放一个大苹果。苹果穿着泡沫衣服。透过细薄的果皮直达内核,那里没有核,只有包裹着一朵雪花的冰糖心。
真的谢谢你。她说。
有什么好谢的?突然这么客气。小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被抛弃了。不对,我被欺骗了。她语无伦次。
是谁?灯光打在她脸上,拉开一道阴影,像一把利剑割下的伤疤。
离我最近的人,我是说,物理距离最近的人。
寝室里的水漫了上来,椅子托着她们浮起来,漂在水上。椅子是泡沫做的,就跟苹果的外衣一样。漂浮让人的思维变得没有负担,小慧说出了一切,这些语词听起来那么遥远,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怎么都想不到,离我最近的两个人,会那样看我。当我不在寝室的时候,她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我回来时,她们端出新酿的蜂蜜,我尝过,味道很好,唯一的缺点就是下了毒。她们收起了箭,也不再邀请我跳篝火舞。她们躲起来偷偷地喝酒,用我种的车厘子泡酒。挖掉里面的核,把果肉剁成泥,然后洒进酒里,一边说难喝,一边暗地里这么做。我对她们毫无办法。
小慧吐了。小思伸手在水里打捞,够到一只完整的塑料袋,湿漉漉的递给她。她道了个谢,吐完以后继续说。
每当深夜失眠时,关在睡帘里,我就会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一开始我还不明白这味道来自哪里,后来才发现,原来是我的车厘子,在她们的胃里腐烂,随着她们的呼吸进入空气。整个寝室都是我那死掉的车厘子的碎尸。
我也想过搬出去的。小慧把塑料袋搁在水上,呕吐物里没有车厘子,黑乎乎的看不清。但是出了监狱也找不到落脚地,监狱旁边还是监狱。
天花板开始滴滴答答地漏雨,小思没有建议可以给她,她在想要不要撑一把伞。但是伞沉在了水底,除非跳下椅子才能够着,她不愿离开椅子。小时候妈妈就警告过她,别在屋里撑伞,会长不高。而她们正坐在椅子上漂浮,看起来的确矮得可怜。
雨声盖过了一切,小慧像是睡着了。小思记起前日,她在雨天等公交车。出租车的轮子溅起银蓝色的水花,笨重的卡车驶过,脚下的路面震动不已。
她和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一起上了公交车。那是公交车的始发站。他们坐得很远,以便其他乘客有充分的活动空间。
每到一站,前面的女司机都会喊一声,有下吗?车厢内嘈杂的金属碰撞声和着雨声,传到耳中就只剩哇啦哇啦的混响。车子十分脆弱,咯吱咯吱咯吱,每在泥坑中顿一下,就有散架的危险。
没有人上车,每一站都没有。司机一遍又一遍地问话,无人搭理,沉默是雨天的契约。在渐渐降临的夜色中,车子驶入了寂寞。
某一个看不清站牌名的站点,她跟那个男人都下了车。司机驾着空荡荡的铁盒子继续往前,单枪匹马在雨中杀出一条路。愈加寂寞了。两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抖落一地心事,迎接各自的雨声……
那个苹果,你吃了吧,味道很好的。小慧醒了过来,其实她没睡着。一直以来,真的谢谢你。我总是太任性了,以为什么都可以得到,以为身边的人都爱我。现在我看开了,让一切都重新开始吧。
那么,小慧复活了吗?
不,她已经死了。不要让她复活。
你还记得东福山岛吗?上次我们一起去,在环岛时迷了路,误入了一条上山路。
当然记得。彼时已经暮色低沉,周围的植被又非常茂密,我们都看不清脚下的路。进入一条狭窄的通道,还有成群的黑蝴蝶扑面而来,我们都吓坏了,不得不开着手电筒战战兢兢地往前走。小慧说着打开了手电筒,照射到水底,垃圾像水草般舞动。
当时你还想原路返回呢,还好鼓起勇气走完了全程,事实上后面的路就不恐怖了。
是啊。小慧拿着手电筒到处照射,仿佛在驱赶每一处隐蔽的黑暗。
雨声渐渐小了,下水道的堵塞物不知不觉中消失了,水流得很通畅,她们随之降到了地面。
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你。小思说。
那又怎样?我们生来不是为了被了解。小慧伸了个懒腰。
在你看来是为了什么?
了解被创造出的自己。这已经够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