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高考那天，天气炎热。在三十九中的考场门外，一辆洒水车来回洒水降温，沾满水的路面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潮湿热浪。校门口的交警正在疏导交通，示意附近车辆绕行。
校门口五十米开外挤满了送孩子参加考试的车辆，家长们都站在在校门口对孩子嘱咐着什么，黑压压一片。阿明站在校门口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手里拿着文具袋，呆呆望着人群。
这么多人里面，唯独没有他的家长，父亲或母亲都没有来。但是他对他们并没有埋怨，他已经习惯了。
阿明的父亲和母亲住在城乡结合部，家里开了个小超市，本来勉强还能有些收入，但是父亲对超市并不上心，成天领着一帮人到家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的父亲还时常摔家里的东西，所以，多数时候，只有母亲一人在打理超市。
阿明父亲是个颇有些新潮思想的人。微信刚刚流行的时候，他就买了一部便宜的智能手机，下载了微信和要好的朋友们聊天。年轻的时候也包过一些小工程，赚了些钱，但最后都被他赌钱输得差不多了。阿明母亲多次劝他戒赌，但是他不仅不听，而且赌得越来越频繁。
阿明的母亲没什么文化，功课上的事教不了他。父亲虽然是初中毕业，但是他好像根本不关心阿明学习成绩怎么样。只有在他喝醉且碰巧不开心的时候，才会关心阿明的学业。这时候，阿明往往要遭受一顿毒打。
记得有一次，上小学六年级的阿明正在写暑假作业。由于第二天就要开学了，他只好在开学的前一天恶补。那天母亲已经睡了，他写到大约晚上十一点半，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这时，父亲从外边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阿明紧紧握着笔，不敢抬头。父亲看阿明的书桌上亮着灯，跌跌撞撞走过来，扶着书桌站在阿明身后问他:“暑假作业？你明天要开学了今天才写暑假作业，干什么吃的！”一边说，一边使劲用食指戳着他的脑袋。
阿明不敢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攥着笔。他晓得，今天这顿打是不可避免了。果然，父亲越说越生气，干脆拿起那本暑假作业拍打他的脑袋。阿明缩着脖子，暑假作业重重拍过来，一下，两下，“老子真是白养你了，作业都做不完，还念什么书！”说完，从他书桌上操起一摞书，连同那本暑假作业，一同丢进了门外的倾盆大雨里。
母亲被吵闹声惊醒，披着衣服走出来指责父亲打阿明。阿明赶紧跑回自己的屋里不敢出来，那一夜，父亲和母亲一直吵到凌晨两点半。
后来，阿明小学毕业，有机会选择住校或者跑校。他毫不犹豫选择了住校，因为他不想再吃父亲的打，他受够了。住校之后，父亲更是很少过问他的学习，只有母亲每个礼拜天按时给他送钱来。母亲是个老实人，什么都不懂，在父亲面前，总是受苦挨骂的角色。
高二那年，父亲从朋友那里买了一辆黑色的二手捷达。车身好多地方的油漆已经剥落，漏出里面的铁皮，时间长了，铁皮也盖上了一层暗红的铁锈。启动起来，整个车身都在剧烈颤抖，好像要和车里的CD机一同起舞。
但这丝毫不影响父亲的性质，他常常开着这辆车在城乡结合部四处转悠。
深冬，学校放了寒假。那年冬天特别冷，天气预报说本地气温将达到近几年的最低点。连着好几天，周边下了好几场鹅毛大雪，路面和房子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同学都忙着收拾东西回家过冬，阿明却没有忙着收拾。他在放假前联系了一家小饭店，准备在那儿做假期工，吃住全包，还有工资拿，其实他是不想回去看父亲的脸色。
刚在饭店干了十来天，一天，饭店前台喊他接电话，是母亲打来的。母亲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父亲开着捷达在一条废弃的国道上翻进了沟里，现在还在医院抢救。阿明放下电话，和老板拿了这几天的工资，就匆匆往家里赶。
那一次，阿明父亲断了四根肋骨，左小腿腿骨骨折，在大雪天的捷达车里硬是卡了三个小时，幸亏路过的一辆小轿车看见，才帮他报了警。
那辆黑色二手捷达车在那条沟里彻底结束了生命，机盖严重变形，一个车轱辘也不见了，阿明父亲能活着回来，真是万幸。
从那以后，没了二手捷达车的阿明父亲常常拎着一根二手拐棍，那根拐棍好像是隔壁梁大爷给他的。他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脾气暴躁，看阿明的眼神都好像温柔多了。
可阿明不吃这一套，他依旧对父亲冷冷的，等他差不多康复出院，阿明就立刻返回了学校。
经过了高三一年的艰苦卓绝，终于迎来了高考的那一天。可是，这一天家里没有人来，也没有人给阿明打一个电话。这一切，阿明本来都已经习惯了。可是当他他看着校门口的家长们，还是稍微有一点点的失落。他多么希望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也能来，或者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也好。
高考最艰难的两天熬过去了。第三天，阿明在宿舍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让他回家。阿明淡淡地说:“不了，我想在这儿找活儿干。”母亲这次似乎很坚定，“回来吧，家里有事。”什么事？”“回来你就知道了。”说完，母亲就挂了电话。
回到家，阿明就发现气氛不对，母亲脸色苍白，像是哭过，一问之下，才知道父亲在七天前去世了。阿明脑袋里“嗡！”地一下。母亲说，本想叫阿明回来的，可是父亲在临终前最后特地嘱咐母亲:“到时候千万不要叫阿明回来，让他好好考试，别像我一样没出息！”
母亲说，那是她见父亲哭得最厉害的一次，他其实很想再看阿明一眼。可是他知道阿明马上要高考，怕知道情况后影响他发挥，硬是忍着没说。他说他这些年对不起阿明他们母子，真希望时光倒转，能把欠他们的都一点点补回来。
听着母亲的话，阿明的眼前渐渐模糊了。这些年，他一直恨父亲，恨他没责任感，不懂亲情。直到那次车祸，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父亲忽然性情大变。阿明幻想着有一天能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和父亲把话说开，达成和解。但是最终，这个愿望还是没能实现。
阿明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转。
可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你期待时光倒转弥补遗憾，但时光只能替你将那些遗憾打包，然后在寂静无声的时空里一点点继续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