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听说“法国梧桐”还是很小的时候。
老家的清溪河边,滨河公园,每次上学放学都会路过。小学六年,爷爷几乎雷打不动地准时接我放学。记忆中爷爷很高,跟他并排走,跟他说话都得仰着头,放学路上他都单肩挎着我的小书包。
爷爷退休前是中学生物老师,再加上他大学也是生物科班出身,对自己的专业有一种特属于老一辈知识分子的执着和自信。放学的一路上经常给我讲沿途的植物,这个是冬青、这个是含羞草、那一排最高的树是“法国梧桐”。
滨河公园的法国梧桐一直延伸到我家楼下,夏天的时候,枝繁叶茂,树上知了声起伏。因为梧桐的叶面阔大,棱角有致,繁茂的枝叶错落,相比类似于银杏等其他树木,庇荫效果就很明显了。川东夏天的太阳很辣,每次烈日下回家都得一跑一走地躲树荫,但凡有那么一点微风,地面上的光点斑斓就闪烁跳动,灵气十足,这是对童年暑假的特殊记忆。
到了秋天,梧桐叶就会落下,落得满地都是。新世纪初,小县城里,我的童年印象中,即时那条双向道的马路都是那么的宽阔。那时候车很少,马路也就自然更多地被当成了步行道。
秋冬的日出晚,每天上学路上天都还蒙蒙亮。经过一夜的风吹叶落,我家门前的马路上早已铺满了枯叶梧桐,作为几乎算是最早出门的学生,一路踩着落叶上学便是早起的福利了。
梧桐的落叶不同于其他,它一定得等到蜷缩成佝偻状才肯落下。等到在地上时,已经干枯微卷,一脚踩上去,干脆声响,那是秋天的音符。如果再踏上去碾碎几脚,就只剩下叶茎还可见,其它的都成了粉末。
走路本来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情,尤其小时候还没有AirPods,但路上有了梧桐叶那就不一样了,一路可以踩着落叶去上学,感受脚下传来脆脆的质感,现在再也没有那时候上学路上的喜悦了。
二
大学,来到了蓉城成都。
成都的市树是银杏,每到秋末,整个城市的色调是金黄的,整个城市都为这金灿灿的秋景所癫狂。
玉章南路东北端的银杏大道算是全市著名的赏秋景点,每到秋末,都是长枪短炮的时节。无论是大爷还是少年,或是夸张的长焦,抑或是复古式的小微单,有的蹲着,有的趴着,有的垫着脚,给自己的爱人拍下又一年的秋景人像。
大妈们总爱举着丝巾,年轻的少女们有的COS成各种古风造型,有的穿着一身日式学生装,虽然是装扮不同,但女人们脸上的笑容是相同的。大妈们脸上有岁月的留痕,但是没有沧桑,看着即使早已秃顶的大爷,眼神里也是温存;少女们的双眸灵动,盯着那英气十足的少年,有些崇拜,有些依赖,也是满眼的幸福······
秋末的银杏大道上总是人声鼎沸,笑声攒动,隔着两条街都能感受到成都市民对生活的满足和乐观。
但其实我更钟意旁边的梧桐大道。
离玉章南路不远,校史馆门口一直延伸到东门,宽阔的道路两边都是笔直高挺的梧桐。银杏大道很窄,这样的布局有利于银杏的景观,秋天叶黄之时漫天的金黄就可以把天空布满,鲜艳的视觉效果在画面中更为震撼。但梧桐大道就不同,路一定得特别宽,因为梧桐的枝叶横向伸展,只有在宽阔的大道上,才有最完美的庇荫效果,夏天遮阳避暑,秋冬也更是一番景色。
秋天的梧桐叶子落了,乘着校内的小三轮到东门,飞驰在梧桐大道上就可以听见清脆的碾压声。跟隔壁的银杏道相比,这条大马路色调清淡多了,没有艳丽明亮的金灿,只有更低调的灰黄,一个转角,景色就由耀眼变成了温润。也没有太多的杂闹声,三轮车的铃铛急促地经过,荷花池畔手风琴的声音还悠扬,刚从教学楼出来的学子步伐匆匆,这里不像银杏大道,人们各自揣着自己的小心思,在路上的某一个小细节收获自己的秋景。
两旁的梧桐笔直,树干被涂上了灰白的石灰,从大道的这头笔直地可以望见东门外的府南河,而这一条大道也聚集了老川大的百年底蕴——文学院,文科图书馆,博物馆,校史馆,化工学院门口826立的领袖雕塑,以及门外望江楼旁的薛涛墓。
大道很宽,梧桐很高,梧桐大道作为通往东门的主路,承载着百廿川大,不像银杏大道的妖艳妩媚,稳重深沉,更显得大气磅礴些,这是我更喜欢它的理由。
三
网上传说中的段子,因为宋美龄喜欢梧桐,所以中正先生在南京种满了法国梧桐。
事实上南京的梧桐主要还是当年首都市长刘纪文种下的, 那位铁腕市长甚至奠定了今天南京市的格局。
我到南京的时候是冬天,梧桐树几乎已经光秃秃了。
唯一一次去南京,呆的时间不长,印象有限,唯一记住的就是秦淮河夜晚的骚情,和黄昏中出租车飞驰而去,车尾卷起的落叶。
四
其实我也一直好奇,为什么我们总喜欢把梧桐叫做“法国梧桐”?
这种原产北美洲的树怎么就和法国扯上关系了?
搜寻了一下资料,原因就在于当年上海的法租界,因为法国人种了大量的梧桐树,所以就被冠上了“法国”的名字。
两周前在上海,正巧在法租界呆了半天。
长乐路上,穿越百年风云的梧桐正如这座历经沧桑的城市,还是那么风韵犹存有腔调。
树下街角的酒吧咖啡厅,人声鼎沸,英文中夹杂着中文,店里悠扬婉转的爵士乐,传到路边来已是隐隐约约,十里洋场的派头真是风采依旧。
半醉半醒间漫步在法租界,路灯下梧桐树的身影婀娜多姿,灯光把树叶棱角分明地投映在马路上,汽车一过,左右颤抖的树影简直像在跳舞,跟婉转的爵士真是绝配,仿佛就是上海小姐穿着旗袍妩媚动人地摇晃着团扇。
一直到穿过租界来到繁华的南京西路,才从一百年前回过神来。
五
蜀犬吠日,四川盆地的秋冬真是难见到太阳,难得有一个暖洋洋的周末,驱车来到了中央公园。
这座远离市区的城市公园也是充满传奇,前前任书记在主干道上立下的标志物让人自然地拿它跟华盛顿纪念碑对标。今天再走在这条大道上,那高耸的纪念碑连残骸都不剩下半点了,不过好歹这满园的秋景算是留下来了。
笔直宽阔的节庆大道贯穿南北,两旁是整齐的银杏树。一眼望不到头的广场让人心生敬畏,再美的景色也有那么些忌惮。而节庆大道再向外延伸的两旁则是两条平行的梧桐大道,相比站在节庆大道中间的无助和渺小感,梧桐大道两旁的长椅上坐着情侣,老人,熙熙攘攘,人间气息更浓郁。
地上的草地还是青的,但梧桐已经三三两两开始落叶。一脚踩在草地上的枯叶,酥酥脆脆,叶子的干燥跟湿润的草地碰撞,这一声咔嚓响就像那刚出锅的春卷,一口咬上去,酥脆的外皮包裹着水嫩嫩的豆芽,口中还哈着热气,这种声音提醒着我,又是一年冬来到。
望着夕阳下的梧桐大道,也让我回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一个个放学的下午,爷孙俩走在滨河公园的河堤旁,爷爷告诉我,这个是冬青,这个是含羞草,那一排最高的树是“法国梧桐。”
2018年11月7日 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