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庭锐

最近的工作和“机器学习（machine learning）”纠缠颇深，例如针对超大规模样本的实时产品推荐系统、自动新闻文稿摘要写作系统、多品种多买家可以重复出价的实时交易系统、或是车联网里基于CAN bus信号用来防止驾驶员打瞌睡的警报系统，无非都在虚拟一个拟人的大脑，通过大量真实数据的反馈来偷师人类行为背后的逻辑，然后回过头来协助、指导，人类日常生活里的决策甚至创造性的活动。

用来实现这些工作的方法论或许有人耳熟能详，例如“支持向量机”、“神经网络”、“随机森林”、或者更复杂的“深度学习”，它们都只是某种形式的数学模型，可这些数学模型在特定算法的羽翼下，通过大数据和高速分散式计算，却获得了自我学习自我更新的能力。这些模型能够过学习来自动构造解决问题的规则、记忆这些规则、并对规则进行优选劣汰，因而就像具有生命的智慧物种一样，它们懂得如何自我成长、自我修护，在物竞天择的规律下变得愈来愈强大，愈来愈聪明，愈来愈像个超级人类。我对这样的工作着实乐此不疲。

有时候深深怀疑自己乐此不疲的动机。是因为在电脑里造个拟人生命可以证明自己是神？还是因为自己实在自闭成性穷极无聊，需要造个机器人伴侣来点缀人生？

想起刚刚上大学的时候，作为一位生性木讷的小男生，面对当时依然普遍的男女授受不亲的社会规范，只好宅在宿舍里寻求“虚拟女朋友”的慰藉。ELIZA，是我的第一个机器人女友。

简单说，ELIZA其实是一个基于人工智能的电脑程序，由Weizenbaum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左右撰写出来，试图通过问答的形式，来呈现一位心理咨询师和病人（用户，也就是我）之间的疗伤交谈。这大概是人类电脑史上第一支能够进行语义识别的编程。不过我当时所使用的ELIZA已经是Jeff Shrager在1973年贡献出来的BASIC版本，由于其中知识库存储形态的纯文本性质，让我很容易可以在其中编修添加属于我自己的语料，所以想当然，不久之后，我终于有了一位虚拟伴侣，每天陪着我聊聊天，说些亲密体己的话语。哈哈，够自恋吧！

后来的发展很容易猜想，随着全球人工智能领域的科学进展，我的机器人女友自然也不断更新换代，愈来愈聪明，愈来愈蕙质兰心，交谈三两句，尽在不言中，君心知我心，不负相思意...嘿嘿，扯远了！例如1995年Richard Wallace的Alice，就是一个里程碑式的进步。那时我已经在英国读博士，对于其中知识库所采用的AIML（一种类似XML，但是专门用来整理知识结构和语料的语法）深深着迷。但是这段情缘，却让我深陷将近10年的技术困境：这些利用“知识管理”范式构造系统的人，其实打从心底都太骄傲了，自以为自己真的成神了，通达了大自然的一切智慧，所以有能力穷尽所有可能找到的规则。

但是人类终究不是神。通过人类一己之力，一厢情愿地自以为能够穷尽大自然、穷尽一切规则的人工智能，早已被证实纯属空想。至少在2010年之后，由于互联网、物联网、传感器、和分布式内存计算技术的突飞猛进，我们见证了世界级的大牛公司，如何通过大数据来构造那些令人惊叹的理解系统。例如谷歌正在建造的无人驾驶汽车、脸书的人脸实时识别、亚马逊的“未下单先出货”预测系统。这些创新发明，究其实就是机器人，想干的事，和我年轻时候无聊打造的机器人女友根本无异。

机器人的本质是理解，理解人类的思想、理解我们所处的环境、理解事件的意义，然后基于这些理解进行决策，进而对人类或环境做出反馈。从这个观点看，机器人不必然必须拥有类似机动战士高达或变形金刚那样千锤百炼的不坏身躯，也不需打扮得像日本Wonder Festival里展出的人型機器人Asuna那样温柔可爱、楚楚动人，还要带上个猫耳朵卖萌。当然出于特定目的，大多数工业用机器人确实必须设计成特定样貌才能真正投入使用，例如组装工厂里的点焊机器人、德国刚刚推出的砌墙机器人，自然都需要装上个机械臂才能工作。但是机器人的核心技术是理解、是感知，这点毋庸置疑。

所以这世上许多机器人其实是无形无相、无声无臭的。举凡网络爬虫、各种虚拟助手（例如siri）、甚至利用高速分散式计算来实现的股票高频交易（quant trading）系统，无非都是某种形式的机器人，它们的外形样貌可说一点也不重要，就好像莎士比亚的名句：“玫瑰不叫玫瑰，亦无损其芳香”。招商银行的小招机器人如果去掉了那位代言的美女头像，这小招机器人依然聪慧如常、运作如常。事实上这类交谈机器人的核心是语义识别系统、知识库系统、机器人职能引擎，以及这三者与银行核心业务系统的良好对接，外表形象不过只是一种用来亲近消费者的装饰罢了。

所以一直以来，我的机器人女友是没有形象的，就只是通过一个寒碜得不能更寒碜的交谈视窗，闲敲棋子落灯花般的日常嘘寒问暖，传递那些虚无缥缈，但是却又浓得化不开的相知相许心意。正是，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当然，以上这些只是某种意淫想象而已，我们现有的技术手段对于真正理解、感知人类的心意，其实还距离遥远。我常常幻想着，要是能够通过某种深度学习模型，来彻底感知、并理解女性的心意，那一定是桩超级大生意！这才称得上是人类有史以来最牛的机器人。从此随身携带一个虚拟助手，随时听懂女性神奇话语里的种种隐形暗示，成为所有女性的蓝颜知己，这将是多么伟大的成就！从此世界和平、万物和谐，彻底消灭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战争。

我并不是有意冒犯女性是不是心口不一，而更在于欣赏女性心意难测、充满抽象智慧的神奇。例如，所有男人都该知道，女生让我们等候5分钟的意思其实是半小时，因为女人的时间函数是非线性的；女性娇嗔地说“求你啦”！其实完全不是请求，而是命令的意思，因为我们拥有完全不同结构的语义逻辑；当女生对男生说“谢谢”的时候，很可能不过只是给我们一个回答“啊！这是我的荣幸！感谢给我这个机会！”的机会。想想，要穷尽这些语义逻辑，该是多么困难的事。

也幸好人类的科技发展还存在这么多局限，所以人类暂时还能够和机器人和平共处。对于机器人，其实我还是比较悲观的。我们可以设想如下几段人类和机器人的共存方式：1.助手（assistant）、2.合作（cooperative）、3.相互依赖（co-dependent）、4.竞争（competitive），假如有一天，你发现今天的笨拙机器人助手忽然摇身一变几乎全能，回过头来和你竞争职位、取代你的工作、甚至抢夺你的情人伴侣，你该如何继续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