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点了,还不起床?!”
啪!
团团顾不上去摸摸火辣辣的脸庞,迅速坐起,准确地把脚伸进床边的拖鞋,同时套上衣服,一边向外走一边系扣子。
忽然脚下一个趔趄,脚指头生疼。她迅速往地上瞄一眼,模糊地看到地上凌乱地扔着几块砖头。
她想起来,昨天小虎和邻居几个孩子在这玩垒房子游戏,把院门口的砖头搬过来不少。
“玩完也不知道收起来。”团团一边嘀咕着,一边一瘸一拐地跑向厕所。
厕所是露天的,她小便的时候抬头望望,天刚麻麻亮的,远处似乎还挂着几颗星星。
不过,她可没空在这看天,如果她在厕所呆上一小会,三婶就得在外面开骂了。
她提上裤子,在压井旁的脸盆里,捞一把水胡乱洗下脸,就奔向厨房,点火,淘米,切菜,烙饼……
看她麻利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个10岁的孩子。
大门吱呀响了一下,她知道,堂姐爱红去上早自习了。她还有一个堂姐,已经上初中了,一周才回家一次。
她往灶坑中添一把柴,拉两下风箱,看着红彤彤直往外蹿的火,她有那么一秒钟走神了。
她想起,她第一天上学的样子,教室里闹哄哄的,她背着堂姐给她的旧书包,两只手激动的不知道该搁在哪儿。
教她的是校长的儿媳妇,30多岁,不过按辈分,她得管她叫奶。
她记得很清楚,第一节课,发了新书,排了座位……
如今,上学的那个书包,她还偷偷藏着哩。
一不留神,堂弟就在她胳膊上咬了一口。
她刚痛得啊了一声,堂弟哭的声音反而更大了。
“啪啪”两巴掌。
三婶不知道何时进的屋,揪着她的耳朵,把她从床边甩开。
“你这个丧门星!还敢欺负你弟弟了?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又照着她狠狠踹了一脚,团团没站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了,又立即站了起来。
她不敢吱声,不敢坐地上不动,更不敢掉眼泪,那会招来更狠毒的打骂。
何况,挨打挨骂早已是家常便饭,她已经习惯了。
她沉默地走过去,继续帮堂弟穿衣服。
堂弟也知道她好欺负,所以完全不配合她的动作。穿上衣,他胳膊缩着不肯出来。穿裤子,他不肯把腿伸直。
好不容易把衣服穿好,团团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
然后,带他去吃早饭。
她盛一碗粥,拿一块烙的葱花饼。
“我要吃煮鸡蛋。”
“今天没有煮,吃饼吧。”
“不,我就要吃煮鸡蛋。”
一边喊,一边把摆在前面的粥和饼,扒拉到了地上。
……
堂弟说要出去玩,虽然他已经五岁了,但为了安全起见,三婶要求她必须陪着。
堂弟喊了几个小伙伴,就跳到村头河沟里。沟里没有水,只有村里人倒的一些污水,形成了一个黑黑的泥潭。
虽然团团在边上,不断的提醒堂弟别把衣服弄脏了,但是堂弟还是弄了一身泥巴,鞋子也沾满了黑泥。
中午回家,因为堂弟弄得一身脏,团团自然又挨了一顿打。
中午,趁堂弟睡的时候,她把弄脏的衣服洗了,晾起来。
她力气小,衣服拧不干,搭在绳子上,滴答滴答,水滴落在泥土上,溅起微微可见的细小灰尘。
团团想,自己要是那一抹灰尘就好了,来一阵风,来一阵雨,她就可以远走高飞。
去看看在天堂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是否可好?
她想,如果那天,她没出去贪玩,是不是就能和妈妈、弟弟,一直在一起?
她对爸爸没什么印象,妈妈说爸爸在他两岁那年,就死了。
她的妈妈和弟弟的死,则是在她五岁那年。那天,她和邻居的两个小孩,去地里摘蓖麻。她特别喜欢双手轻轻掰开蓖麻,看里面排列着整整齐齐的白色蓖麻子,像小小的牙齿。
那天,她天快黑了,才到家。一进屋,就看到妈妈和弟弟躺在地上。
她的妈妈和弟弟都喝农药死了。
一家四口,就剩下她一个。
丧事办完,她的去处成了问题。谁家都有孩子,谁乐意家里再多张嘴。
没有办法,村里的老支书出面,说抓阄吧,谁抓着谁养。
三叔抓到了,从此,三婶就管她叫丧门星。
七岁的时候,在村里人的说合下,三叔送她去了村里的小学。
一年后,三婶生了,她回家帮忙照顾堂弟。
这一晃,五年过去了。
她有时候努力去想妈妈和弟弟的样子,却发现,他们已经模糊成了一团影子。
她有时候夜里醒来,悄悄想,明年堂弟就该上学了,是不是自己也可以去读书了?
自己这么大,如果继续上二年级,会被人笑话的吧。
她想她才不怕被人笑话呢,上学总归是比在家强多了。听在枕上读初中的堂姐说,初中可不像小学,要学好多门功课呢。她做梦都想去镇上的初中看看,堂姐说她的教室在二楼呢。
楼房啊,多气派!
盼堂弟去上学,成了她生活里的一点光。就像夜晚的月亮,虽然不够亮,却也让人不再惧怕漫漫黑夜。
第二年,堂弟去上学了。
三婶对她说,“小虎上学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去地里干活。”
她低着头没应答,心里的那一点光,死了。
从此,她跟着三婶去地里薅草、锄地、摘棉花、割麦……
她样样都是行家,十几岁的小姑娘,割起麦来,不比三婶差多少。
邻居们都夸她能干,三婶却撇撇嘴,说:“吃穿样样都得管!能吃的很,像个猪一样。”
其实,谁不知道,她捡的都是堂姐穿破的衣服,吃的都是他们不吃的剩菜。
不知道日子怎么就一天天过去了,一晃,就过去了好多年了。
她也早习惯了沉默的干活,干活,干活。
直到有一天,三婶破例给她带回一身新衣服,让她穿上,说等会有人来。
来了一个50多岁的中年妇女,拉着她左右瞧了半天,临走还不忘回头又瞅了一眼。
那天晚上,三婶给她说,养她养到18了,自己也算尽到义务了。今天来的就是提亲的,人家相中你了,过几天,你就嫁过去吧。
虽然对嫁人这个事,她心里没底,就像要走进一个黑洞,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但想想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她又松了一口气。
嫁过去的第一天,她知道,三婶把她嫁给了一个30多岁的傻子!
她觉得自己再次跌入漫无边际的黑暗……
她一共生了四个孩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精神都有问题,两个女儿,一个生出来就死了,另一个养到三岁,掉到池塘里淹死了。
她常常想,自己是不是上辈子作了孽,这辈子要遭此报应?
她自从嫁出去,不是迫不得已,她极少回三婶家。
三婶在62岁那一年,脑溢血,没拉到医院,人就不行了。
她的堂弟在工地上干活,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两条腿没了。
她有时候想,这算不算是报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