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3)(长篇小说连载)

文/侯然

梅子虽是黄淮镇郊外土生土长的农家女子,却在镇上有不少让人羡慕的闺蜜。那些穿着摇曳的碎花裙、总爱将她围在核心的闺密们,多半是她在镇小读书时结识的。每当清脆的放学铃声在校园上空响起,这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从不急着往田埂尽头的家里跑。她身边总簇拥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影子,她们就像一群春天的蝴蝶,翅膀一张便飞进青石板铺就的逼仄老街上,兴奋的这儿停一停,那儿看一看。她们受好奇心的驱使,时而在飘着糖炒栗子香气的铺子里徜徉一会,时而去卖桂花糖老阿婆的摊子前磨蹭一刻。碰到老阿婆高兴时,她会偷偷塞给梅子一颗桂花糖,那动作简直像地下工作者传递情报。直玩到暮色下的街巷渐渐亮起红灯笼,夕阳就像一颗即将融化的蜜糖,连它最后一缕金线,也被收进西山褶皱里时,梅子才揉着发酸的脚踝,意犹未尽地踩着渐浓的夜色,往炊烟升起的家中走去。

父亲一有空,便推出被他擦的蹭亮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后座上的梅子伸出两条细胳膊,将父亲的腰紧紧揽着,前胸像焊在父亲背上一样,就连那颗咚咚跳荡的心脏,也仿佛随着车轮的转动一下一下撞在父亲的后背上,暖烘烘热辣辣的,带着少女特有的蓬勃朝气,混合着路边青草和泥土的芬芳,让每一次颠簸都成了她最幸福的摇晃。

父亲只要带上梅子,心境一下就轻快了许多。尤其在春暖花开的季节,父亲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与相熟的人说上一两句话,他的神情里总带着一份得意。他嘴角微微扬起,眼角细密的褶皱里盛着藏不住的欢悦,就连他那辆二八大杠似乎也跟着轻快起来,车铃叮铃铃作响,像是故意炫耀着后座上那个紧贴住他后背的老闺女。他时不时回头瞥一眼梅子被风吹得轻扬的发梢,或是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小手,那份得意便轻飘起来,仿佛后面坐着的不是女儿,而是整个春天赐予他最珍贵的礼物。

随父亲上街,有个最大的好处,她可以轻易品尝到平时想吃而吃不到的糖果。父亲待梅子一向大方,梅子心里想啥,胃里馋啥,父亲心里门清。就连老街摆摊老板,糖果铺营业员也很清楚。

但这次父亲带梅子来的主要目的不是逛街,而是去王麻子照相馆照相。一转眼,梅子即将小学毕业,父亲得把老闺女的影子贴在相片上,这样就能在忙碌的间隙瞅上几眼。毕竟,一上了初中,小女孩变化就大,不光个头儿蹿得快,心事也藏得深,等再过几年,怕是连模样都认不出来了。

王麻子照相馆橱窗最显眼的位置,还摆着去年春节拍的全家福,梅子站在父母中间,两条歪歪扭扭的麻花小辫翘翘地斜在肩上,没擦净的芝麻汤圆糖渍仍顽固地粘着上扬的嘴角。

王麻子照相馆格局和以往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化。这样说也不完全确切,变化多少还是有一点,就是那些老物件的颜色,比以往又深暗了些,也圆柔了些。但一般人觉不出,只有梅子父亲这种既常来又心细的人,才能窥出其中的端倪。

王麻子是发自内心地喜爱梅子,这孩子嘴甜,人乖,讨人喜欢,跟谁在一起都不生分,见人就笑,说话也甜,让人打心眼里喜欢。

王麻子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不知不觉就把梅子当成自家的闺女。梅子每次去老街玩,路过他的铺子时,他总是一眼就瞧见,立马笑着招呼:“梅子来啦!快进来坐坐,别老在外头站着。”说着便起身给梅子搬凳子、倒茶水,有时顺手塞点好吃的点心,生怕她饿着、渴着了。梅子也从不见外,她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进门跟王麻子唠几句家常,问问他最近生意咋样,或说说学校里发生的趣事。王麻子和梅子一老一少,有说有笑,让这间普普通通的小铺子也多了几分温暖亲切的感觉。

父亲接过王麻子递来的烟卷,划根火柴点燃,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地吐出去。他很享受地冲王麻子点点头道:“还是老味道劲大!”王麻子边准备照相用具边回应道:“那是,我这烟叶全是亲戚从云南捎来的,三十年老配方了,您抽着顺口比啥都强;您先坐这儿歇会儿,我这就给您和梅子调调灯光去。今个天气真好,光线透过这老槐树叶子的间隙洒下来,正好可以作为照片的背景;梅子站您旁边别拘谨,就跟平常爷俩唠嗑似的,等会儿我喊'笑一个',您就搂着她肩膀,她准保扑哧乐出来。上回给梅子拍生日照,她也是这样突然就笑了,那照片现在还挂在堂屋里头吧!"

梅子父亲微笑地点点头,用手将她的麻花辫归拢归拢。女儿后颈处皮肤有些温热,抚上去就像捧着一小团将化未化的雪。

"爹,我站直了。"梅子吸了吸鼻子,鼻尖上还弥留着照相馆门口冰棍摊飘来的甜香。父亲从兜里摸出块水果糖塞进她手心:"等会儿笑的自然些,别跟那次拍入学照似的,牙咬得紧紧的。"木门被风吹的吱嘎直响,远远近近传来摊贩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混合着青石板上往来行人杂沓的脚步声,在老街的黄昏里酿出暖融融的人间烟火。

当镁光灯"咔嗒"一闪,梅子看见父亲眯起右眼的样子,和二十几年前那张泛黄的结婚照神态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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