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红华
《归去仍是少年》
(一)鸭子
鸭子上路了。
村道,是一条机耕路,黄泥碎石,高低不平。五只鸭子,顺着竹林小径,屁颠屁颠地跟上了鸭群,好似瞬间集合了一支队伍。
日头还未隐出树梢,它们已像出笼的鸟儿,晃悠在觅食的路上。小身板一个劲地晃来晃去,踢一脚小石子,啄几下路边的虫草,转眼又扑展小翅膀追赶几步。
我,一个五岁的小屁孩,穿着白背心、短裤衩,拿着一根小小的竹鞭,像模像样地随在五只鸭子的前后。时而踢几脚小石子,时而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竹鞭指向哪里,我的鸭子们就乖乖地晃到哪里。
这条赶鸭鞭是篾匠阿爹私人订制的,七八十公分的竹根,刨光了边边角角,像一根硬气十足的鞭杖,足以指挥千军万马。可阿爹好有趣,他只让我看五只鸭子。话又说回来,过完年,我就有第六只了,阿爹答应过的。正式上学堂之前,我的队伍还可以再添一员。
看鸭,毕竟是我的第一份正式能干的工作。与下地除草、放肥料,或是拔秧、种田、割稻子相比,看鸭似乎更轻松一些,而且可以玩水、捉虾、摸石头,也比放牛好听多了。村里老人常说,“书读不好,看牛去。”看牛,我是不会去的,看鸭,有趣多了。
但看鸭,充其量,我只是个跟班。
前面领头的,是一个叫“鸭司令”的男孩,和一个叫“鸭婆”的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的光景,早已不上学了。他们一左一右,夹在鸭子两边。他们的后面,哗哗的一大片,上百只鸭子。鸭子们的脚步出奇得快,嘴里嘎嘎地叫着,一路摇着晃着,赶集似的,往河边滚。乍一看,像极了六一儿童节去晒谷场分馒头的孩子们。
夏日清晨的风,凉凉的,格外舒服。机耕路的两旁,是一大片栗子林。眼下,栗子壳外的刺刺,已泛青黄。过不了多久,带着晨雾与雨露,就可以听见栗子掉落下来的剥嘟声,可以捡栗子吃了。那会儿,鸭子们也不会闲着,嘎嘎嘎,四处散乱,钻进树叶草丛里觅食去。
走过栗子林,转眼就是田野。
眼下正是双抢的时节,成片的秧苗,郁郁青青,齐整地泡在水田里。翻烂了的水田里,各色虫子、滑溜的泥鳅,在渐次温烫的泥水里溜来溜去。这一切,鸭子们心知肚明,哪有不想下去蹚一趟浑水的。领头的几只,试着从某个路边田埂下去,后面的“鸭司令”就鞭过来,几只滑入水田里的鸭子,扑腾着上来,被结结实实地抽了,嘎嘎嘎地叫着。
一大群鸭子的叫声,很快吸引了水田里人们的目光。大家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看“西洋镜”,借此伸伸腰,活动下筋骨,手里攥着的稻秧,滴答滴答地流着泥水。
村里看鸭的,也就我们三个屁孩。每天鸭群上道的阵仗,看上去也有趣。
像是一种检阅,我——“鸭军长”,很认真地举了举手中的竹鞭,生怕跟不住鸭群,也怕自己的鸭跑个没影。不知怎么的,脚步有些乱了,额头上的汗,也一下冒出来了。好在我的鸭子听话,紧跟着,一直不掉队。
眼前是一座铁桥,一二百米的样子,用很多根钢筋交叉支撑。它坐落在金紫山下,横跨于村庄与公路之间。这里,曾发生过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分水之战,有着传奇的红色基因。
鸭子们才不上桥呢。
在头鸭的带领下,它们沿着河岸走。河岸边,许多高大的柳槐,枝叶招展,随风摇曳。鸭子下水的时候,也是大树们目光所及之处。这些树的精灵,长年累月伫立在河岸边,任凭洪水、泥沙肆虐,依然挺拔舒展。
它们愿意在一旁陪伴,默不作声,像是慈父慈母,关注着自己的孩子。在它们眼里,鸭子的出现,是一种不可替代的温暖。而我与大树,也有着难忘的经历。
风吹过河岸,大片的苇草四下涌动,宽阔的河面,雾气渐渐散去。
眼前是一段下坡路,鸭群突然嘎嘎嘎地惊慌起来。它们争着往前挤,扑腾着翅膀,完全不听“鸭司令”与“鸭婆”的使唤,有的直接从两米多高的堤岸挤了下去,有的干脆从苇草间折腾。河水如此之近,先下水,后下水,有什么要紧呢。也怪不得鸭子,它们奔着水去,天然入戏,犹如久别重逢的情侣,早已迫不及待了。
鸭婆鸭司令,摘了凉帽,找块石头,坐下来歇。鸭子入水,他们就成神仙了。“看牢,”鸭司令看了看我,“不要走远。”
鸭子们几乎是一股脑儿地扑着落入水中的,溅起了白色的水花,重叠了光影。不一会儿,它们又一下子四散开来,寻伴玩耍。清澈的河水哗哗地流着,冲刷出一条宽窄不同的水面。有的在浅滩里撑着脚掌走着,有的在深摊中把头伸进水里钻下去,有的迎着白色泡沫向上游,鸭子们尽情放肆着自己的快活。
我的五只鸭子,落在了最后。它们不紧不慢地跟着我,嘎嘎地绕着我,等我脱了鞋,它们才下到浅滩里,拍打开翅膀,向水里扑去。
小屁孩,正是玩耍的年纪,我是坐不住的,喜欢打水漂,练就了一手好活。小脚丫在鹅卵石上兴奋地跳着,我在寻找适合打水漂的小石头。拇指与食指绕成“O”的大小、扁平状的小石块,最易打出漂亮的十几漂或几十漂。小小的河滩,因大水的冲刷,有着源源不断的好货,捡不尽,用不完,我乐此不彼。
“噼噼,噼噼噼,噼噼噼噼……”一道道轻溅起来的水花,圈圈圆圆地荡漾了开去,涟漪点点,几秒之内,遁入无形,仿佛飞天飘逸的舞姿,瞬间消失,在视线之外,回味无穷,妙不可言。
一个美妙的水漂之后,我会傻傻地站一会儿,静静地看着水面,沉浸在水花点点中。
鸭子们顾自玩耍着,它们在铁桥的上游,安静了许多。它们才不会去下游呢,有的在靠岸的石壁下,啄着水草游虫;有的成群地漂浮着,轻松惬意;有的尽情地抖动着它们的羽翼,嬉闹着;有的上了河滩,晾晒着翅膀。
树底下,“鸭婆”不见了,小屁孩知道,她一定是躲开他们,去铁桥那边蹲去了。“鸭司令”一个人坐着,百无聊赖。他把凉帽放在一边,从一只口袋里抓了一块冻米塘,往嘴里塞。冻米汤显然有些棉了,他吃得不那么味道,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块芝麻糖,也是棉的,但味道比冻米糖好得多。
我跑了过去。
我有一小袋炒黄豆,出门前,阿妈偷偷塞给我的,有几十颗,那可是阿爹最好的下酒菜呢。我摸了一小把出来,数了数,凑上去递给“鸭司令”。“鸭司令”摸了摸我的头,看上去挺满意。我小时候鬼灵精怪的,挺讨人喜欢。他也愿意带着我。游水,潜水摸白石头,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天空阴翳,大雨说来就来了。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惹得泡在水里的鸭子们,嘎嘎嘎嘎一阵子地乱叫。
“鸭司令”和“鸭婆”招呼着鸭群,我也赶着慌乱的队伍,往树底下撤。小凉帽,哪里抵得住倾盆大雨,我全身淋了个透湿,像个落汤鸡。好在树大,总算压住了雨的惊吓。鸭子们纷纷聚集过来,抖动翅膀,滑落雨滴,又挤在了一起。
我突然发现,蹲着的地方,在一棵大树底下,几乎都是沙子。我用手掏出一些沙子来,慢慢地掏,掏成了一个小洞,自己靠进去,居然躲过了雨。我开心极了,向“鸭司令”“鸭婆”招手。
三个人一起掏,很快掏出了一个大洞,挤挤,正好。三人开心地笑了。这棵大树,就成了我们看鸭三人组雨中“庇护所”,一直到我离开我的鸭群。后来,我每回一次老家,经过大桥的时候,我总会往大树的方向望去,我想念那棵大树和我看鸭的时光。
夕阳映照在河面上,出奇的好看。红灰的光影,在桥岸、河面和苇草间徜徉。在“鸭司令”的吆喝声中,鸭子们开始陆续上岸了。
这会儿,我和我的鸭队走在了最前头。炒黄豆的余香,使得“鸭司令”破天荒地开了戒,让我长些领头的本领。
“走喽,回去喽!”我不敢怠慢,顷刻间挥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一本正经地指挥着鸭群,稚气的声音,在河流、村庄、田野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