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又是一个有家归不得的夜晚,曹有亮坐在屋外,后背紧贴在木墙上,双眼盯着满地随晚风轻轻摇曳的红色桔梗花。
今晚是农历戊戌年五月十四日,一轮淡黄色的圆月高挂在夜空中,伴随着稀稀疏疏的小星星。
温柔的月色洒向大地,把红桔梗镀上一层稀稀薄薄的金光,两者的结合,更释放出一股冶艳中不失娇媚柔和的感觉。
滴答滴答......挂在墙上的挂钟响起一阵轻柔的钟声,正从屋内传进他耳里,他知道此刻已是子夜十二点。
“如果有一天阳光不见了
世界会变冷什么也看不到
如果有一天小雨不下了
水儿不再流花儿也凋谢了......”
钟声敲响以后又恢复宁静,只隔了半秒时间,夜半歌声便响起。那把悠悠扬扬的歌声中略显几许温柔与凄楚,仿佛所唱的不仅仅是一首歌,还隐藏着一个故事。
夜半里的那把歌声不是谁,而是他的妈妈何秀芝。《阳光和小雨》是她最爱唱的,他可是从小听到大的,一听就听了24年。
小时候,他以为曲风洋溢着幸福和温馨的《阳光和小雨》是一首儿歌,随着年龄不断增长,他细心咀嚼歌词中的含义,才了解那是一首小情歌。
砰!砰!屋内传来一股猛烈的敲击声,在深夜中足以扰人清梦,他也从惊吓中清醒过来,还好他住在乡村里,家家户户隔着一段距离,才不至于惊扰到他人。
“臭男人!死男人!最好你不得好死、出门被车撞死......”女人又想起她的负心汉,骂骂咧咧的中不停摔打屋里的东西,而且字字句句间满是怨恨和诅咒。
像过了半世纪那么久,屋内再度恢复一片宁静,只听到屋外一阵阵的蝉鸣声。
“有亮乖,不哭不哭。”他可以想象妈妈此刻手中肯定怀抱着一个抱枕,充当是小时候的自己,一边轻摇着身子,还一边轻拍着枕头。
02
他的后脑勺抵在木墙上,仰望着天际,与圆月成了两对照,眼神是极其困惑。月亮真的有如此神秘且强大的力量吗?居然能影响一个人的脾气和心绪。
唉!心中掠过无数个悲叹,这样的生活他早已习以为常,但他很确定妈妈不是疯的,而是一种“月期病发症”,只有在子时的十五月圆时分才会发生。
有时严重起来还会伤害人,他曾有过一次死里逃生的经验。
10岁那一年,原本早已进入梦乡的他被一阵嘈杂的声音给惊醒,忙爬起身来看个究竟,打开房门一开,妈妈已陷入癫狂状态。
她不断拿起围绕在她身边的东西猛地砸向紧锁的大门。“臭男人,别抢走我的孩子,把有亮还给我!”
她朝大门的方向走去,弯下身子捡起横躺在地板上的抱枕,然后又是哭又是哄。“有亮乖,不怕不怕,妈妈不会让那臭男人把你带走,你永远是妈妈的。”
此刻,一个转身,她与站在睡房门口又惊又呆的小男孩打成对望,两人的目光接触不下一秒,她便带着满腹怨恨走向他。
“你这臭男人,我现在就把你掐死,看你怎么带走有亮?”她越来越逼近他,面目呈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凶狠。
她快速伸出双手猛地掐住他的脖子,炯炯的目光迸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芒。“只要你死!”
“妈妈,放......手......快放......手......”她的力道越来越大,他越来越难吸气,脸涨红着,脑袋晕乎乎着,眼前的事物渐渐陷入一片黑暗,感觉地球快要停止运转。
轰隆隆,突然一记响雷,她吓得清醒过来,猛地松了双手,不然他就真的成了她口中“臭男人”的代罪羔羊。
“有亮,对不起,你的眼睛太像他了。”妈妈不住的道歉连连,还抽抽泣泣地把他拉入怀里一顿安抚。
不知怎的,脸上感到一阵湿漉漉的,随着晚风轻抚还透着几许凉意,定眼一看,原来天空正飘着细雨,明亮的月亮早已躲在乌云的后面。
03
雨淅淅沥沥拍打在屋檐上,他嗅到一股泥土得到雨水滋润后的味道。他扭过头,右耳贴在墙上,聚精会神地倾听屋内的动静,直到确定目前只听到蝉鸣和雨声,他才站直了身子。
当打开大门的那一瞬间,厅内一片凌乱,木椅子早已翻到在地上、抱枕横躺在每一个角落、茶几沙发更是原貌不再。
他扫视了一圈,妈妈已是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想她是折腾得累了吧,所以倒头就睡去。无奈地叹口气,摇摇头,他上前去横抱住她,往她的卧室走去。
回到自己的睡房后,他躺在大床上却毫无睡意,也许错过了睡眠的时间,双眼晶亮地望着天花板,他陷入重重的思绪中。
“有亮乖,不怕不怕......”妈妈柔声安抚的声音一直萦绕在他耳畔。
很多时候,直觉告诉他妈妈口中的有亮是另有其人。暗地里,理智也一遍遍给他分析:明明他一直在妈妈身边,妈妈大可不必惊恐他被“臭男人”拐走,除非他是“有亮”的替身。
他的疑点不只这个,还有妈妈曾说他的眼睛很像“他”。10岁的他年纪尚小,对“他”的概念很模糊,后来七情六欲随着年纪逐渐加深,他终于明白“他”就是臭男人。
我是谁?有亮是谁?臭男人又是谁?
种种的疑点令他觉得自己的身世正像躲在乌云里的月亮,神秘的背后隐藏着一份不为人知的秘密。
想着想着,他渐渐沉入梦想里,直到他爬起身来已是早上6点多,洗刷一番后来到大厅,妈妈已经在忙着收拾家里,他也加入其中。
她一见到有亮,立即投了一抹笑,笑容中多了一份歉疚。“不好意思,昨晚有吓着你吗?”
每次清醒过来,总会感到一阵懊悔和难过。“昨晚没有伤到你吧?”她四处打量着他,想看看他身上是否有烙下她犯病过后的痕迹。
他轻摇着头,随即听见她松了一口气。自从十岁那一场意外,他开始学着闪躲灾难,不是紧锁自己在睡房里,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外。
打扫过后,他望了望墙壁上的挂钟,时针与分针正指着7点20分。这个时候,他机械性的跟随着妈妈到屋外去,采摘开得正艳的红色桔梗花。
花园里,两人陷入一片沉默,他们心里各自怀着打了死结的心事,只有啾啾鸟鸣为这死寂的空气带来一点生气。
“今天晚了去摘花,就先卖这些吧。”她把一大束的红桔梗交给他。
这些花是他们的经济来源,不只在自己的花铺内发售,还转售给其它店主,而今天的数量只能放到自己的店里去。
把花束放到后车厢里,他们俩坐上平时开的白色面包车,那是10年前妈妈购入的二手车,而后开往市区。
04
车厢内弥漫着浓烈的寂静,这是每一场风暴以后的象征,妈妈总选择则第二天就若无其事,对之前的事情只字不提。
这也许是妈妈不能说的秘密,既然她不愿提起,那他没必要去问。
坐了两个钟头的车,他们终于到达“向往幸福”花铺,那是属于他们的花铺,里头卖着不同品种的花。
红玫瑰和百合花虽然是花铺的大热门,但好奇的是属于稀有花种的红桔梗居然也深受欢迎。
他下了车,准备绕到后车厢,就看到一位花季少女在店前徘徊。她是熟客,名字叫彩宁,每次只和他买红桔梗。
“老板、老板,照旧。”平时都能在8点买到她要的新鲜红桔梗,今天她来来回回看腕表不下10次,终于把他盼来了。
他即刻冲到后车厢,火速打开车门,现场替她包装新鲜花束,里头共有8支,那是红到发紫的意思,一个好兆头。
彩宁接过花束,用右手轻揽着,深怕一个不慎,花朵就此失去它的娇艳和美丽。而她脸上的焦灼并未消减半分,还不时看看腕表。
“赶时间去哪儿?”他看着她问。
“我赶着去姨妈的家,可是没见到一部计程车。”看着腕表以后,她把头探出路面,向右边看去。
“你就做一次好人,载她一程吧。”一路上沉默的妈妈总算开口说话了。“反正这儿有我和月萍看顾。”月萍就是他们的员工,个子娇小,总爱编双条辫子,工作很勤奋。
他点了点头没有异议,然后示意彩宁上车去。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在他准备绕到车头去时,她在他耳边温柔耳语,声音轻轻柔柔的,恰似一阵暖风从心底吹拂而过,留下一股暖意,令他回味无穷。
车子驶过一大段路,途中也拐了好几个弯,终于来到她姨妈的家。按了门铃,姨妈应声来开门。
一见到他,姨妈顿时瞠大双眼,微张着小嘴,脸上闪过一丝震撼。是那双炯炯有神又带着几分温柔的眼神震慑住她。
时间大概过了五秒钟,姨妈才平复她那荡到青天去的心情,然后勉强挤出一丝丝友善的笑容,请他们进屋子里坐。
初次见到姨妈,她已是徐娘半百的年纪,后脑勺挽着一个发髻,额前的发丝在中间分成两半,轻轻地遮住了她的秀眉,一身休闲着装,呈现出灵巧不失优雅的感觉。
一番介绍以后,他才知道彩宁的姨妈至今未婚,一个人住在寓所里,她一有空闲就来探望姨妈,还带上她最爱的红色桔梗花。
“有亮家种的花真美,我第一次见到彩宁带来的花,就深深爱上它了,还叮嘱她以后只许买这家花店的红桔梗。”姨妈一接过花束,就连番赞赏。
姨妈的一番话令他心里产生莫名的亲切感,那种一见如故的感觉真奇妙,他仿佛看到妈妈的影子,毕竟妈妈也是红桔梗的头号粉丝。
三人说说笑笑好一阵子,他就接到月萍的电话,原来妈妈在店内晕倒了,他急匆匆地和姨妈道别,行走的速度像闪电般一样快。
离开姨妈家不到1分钟,身后就响起彩宁的声音。“等等,我和你一起去看阿姨。”她的手里还拿着一袋橙子,估摸是姨妈让她陪他一起去的。
05
忧心忡忡加心急如焚的驱使下,他一路上不只是超速,还不断地超车,终于他俩赶到了医院。
月萍在急救室门外来回踱步着,脸上的焦灼绝不亚于他。等待的途中,他们各自在走廊上做着不同的动作。
他的背一直靠在急诊室门外旁的墙壁上,不时叹叹气,不时看着地面,而她则是站在她的身边,一时轻拍他的肩膀,一时忧心地凝望着他。
等待的心情像地球绕太阳公转十圈那么长久,医生终于从急救内室推门而出,三人急不可待地围着医生问个究竟。
“病人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血压偏低、血糖过低才会晕倒过去的,好好休息一下便可以了”医生解释一番后,便离开。
大概昨晚折腾一整夜没睡好,所以血压过低;倏地,他想起忙了一个早上,似乎忽略一件事情——吃早餐。
大伙儿跟着医务人员来到大众病房,安排妥当后,医务人员退了出去。月萍和秀芝寒暄几句,便抽身离开,毕竟花铺里不能没人看顾。
“有亮,我有话要告诉你,我怕......以后没机会。”秀芝书念得不多,只到初中程度,对医学可说是零意识,此回晕倒,以为自己身怀绝症,想趁着有生之年把心结打开。
有亮试着劝解她,可是她仍旧认为自己会命不久矣。他没辙了,只好无奈叹气,等她开口说出她的秘密,只见她左顾右盼的,目光最后落在彩宁身上。
彩宁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给她带来莫大尴尬,忙打圆场。“你们大概都饿了吧,我去食堂打包一点吃的给你们。”说罢,转身离去。
见彩宁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她示意他坐下。“我知道我的荒唐行为给你带来许多困扰,可是我不想你难受,所以这些年来自己默默承受这些压力......”
“你其实不是我的亲生儿子。”闻言,他的推敲终于得到证实,他想的果然没错。“可你的神态藏着“他”的身影,尤其是那双眼睛。”不用再证实什么,“他”就是臭男人。
25年前,秀芝不过23岁,样子长得秀丽,清澈明亮的眼眸、一张红润且粉薄的双唇,还有曼妙的身姿,这些上天赋予她的特点吸引了无数的狂蜂浪蝶,他们不乏青年才俊、翩翩公子,但她唯独钟情于他。
曹新,见到他那炯炯有神还带着几许温柔的双眼,顿时令她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
他有一副好嗓音,唱的情歌足以融化她的心,《阳光和小雨》就是他的心头好,耳濡目染之下,她也对这首歌着了魔,已到了百听不厌的程度。
尤其是这段,分明是唱着他俩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的爱情:
爱就是阳光
爱就是小雨
阳光和小雨
离不开我和你
除了唱情歌,所说的情话时常将她电得七荤八素,完全失去自我,哪一天没有听到他的情话,就像失去什么,浑身不自在。
唯一的缺点就是游手好闲,日子穷得叮当响,可是爱情的魅力实在太强大,令她心甘情愿落入爱情的迷雾里,不愿清醒过来,所以她不介意,只要和他在一起。
红色桔梗是他的最爱,爱屋及乌之下,连带她也喜爱上它。“永恒的爱,至死不渝,比翼双飞,不弃不离。”这四句话令她彻底臣服于他,不由自主的。
其实,爱情也需要金钱维持,那时靠栽种和贩卖红桔梗是他们唯一的经济来源。
回想起那时,他俩很常在晚上坐在一大片红桔梗花海里,在明月底下对她许下山盟海誓,那是不一样的风情与浪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