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一条人工修造的健身绿道,可是我总是不由自主往古栈道的情境上想。不知道这树、这草会怎样,人总是这样那样的胡思乱想。抬头看一侧的山,连绵不断的绿树涌向深处,就觉得林子里会出来古代的武士或者侠客,或者前路的拐弯处会蓦的走出来“背二哥”与驮队,下意识作让路的准备,抑或是一转山湾会发现“腰店子”的飘旗招牌。我觉得这山、这水在绿道的陪衬下绽放出无垠的古意,就连流溪的水声也荡漾着古琴的韵致,一个披头散发、阔袍跣脚的历史老人正在溪边那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拨弄琴弦。阳光掠过林稍,山坡洒一片灿烂金黄。

栈道的回声在脚下传响,那是树木变形的问答。躺卧在人类脚下的这一根根木质条块,和依然矗立在山坡上的绿荫,它们如现实和历史在隔空凝视。活泼的、新鲜的生命与肃然而悠远的意蕴交织,营造出人们对遥远岁月的想象,令人神往。

遍布山中的栈道遗迹,引发我们激越的遐思,两千多年前这原始林莽,铺展开一条雄伟的道路,于巍巍秦岭和巴山间逶迤。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其作用不亚于北方的万里长城。然而在时间的摧折中——栈道,它却湮灭了,它不像古长城那般先天铸就的坚实体魄,抗住了时间的风霜剥蚀,至今挺立在人世间。但是秦岭南麓的栈道,人们还是记住了它,以不同的方式和载体,记住了它的作用、它的丰功伟绩,并因它而产生的无数故事,使今天的我们得以知晓。随着时间的酿造,它无穷的魅力激发了人们探究的强烈愿望,不辞艰险在它曾驻留的地方寻觅“芳香之地”,再之后,求索与体验的欲望丰富着人的想象力,人就是这样赋于想象。“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无论诗歌的意境和形容如何旷古烁今,但仍不足于满足大家的追索与好奇,于是在大量的遗迹考证中,具象性地复原应运而生。旅游兴起的时代,新建的健身绿道就这般和历史上的古栈道在同一时空里叠现,引发出人们思古之幽情。

留连在这般展现栈道文化的绿道上,各种制式的栈道造型浓缩、仿造于沿途,数千年抑或数百年前从这条道路上走过的人们,他们以怎样的步伐在这样的山道上行走?走过坚实的石块铺垫的碥道,走过朗然回响的木制栈道,走进阁道,走过吊桥,在浓荫蔽日的森林,在悬崖绝壁间,走出李白们的诗篇,走出谋略家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走成了“栈道千里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的大秦气象,以及汉王朝的数百年恢宏江山。在时光里,或壮怀激烈千军万马,或引吭高歌孑孓独行,走出了中华民族的煌煌文化,走响了汉中古栈道的知名度,使今天的我们称颂和自豪。

这是一条辉煌的路,但也是一条普通的路,普通的路上当然更多时候走着普通的人。因为普通,他们如山中的绿叶,地上的蚂蚁。历历日照,猎猎紫烟,大山生猛的绿色遮蔽了无数普通的生命。看那山的褶皱里,草木其类,鸟兽其类,流水不缀,人类拔乎其萃。一众伟大而普通的行者意气风发,他们擦着汗水,挥着衣衫,抑或顶着凛冽的寒风,踽踽前行。他们中有经商的驮队,有行脚的“背二哥”,有赶考的书生或者武士、剑客,也有换防的戌卒,逃逸的罪犯。为了生存,以各种各样的行走方式,在这条路上奔波、流离,组成了行旅商客的大多数。

他们没有旗幡飘摇的喝道,也没有金戈铁马的簇拥,一切威仪和浪漫均不存在。甚至于天降一阵猛雨,也没有办法进馆驿躲避,就连深山中遥遥一声虎啸,亦止不住颤颤惊惊,悚然无助。他们像这山野无边的绿色——“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史书以一个最无特征、最宽泛的代名词记载了他们,这道路却得以有他们的存在而始终存在。

由此想到他们在栈道上留下的痕迹,他们的痕迹不是碑刻、摩崖和诗词、歌赋,是脚下油光光的踏石上拄棍敲打的印痕,是骡马的蹄铁踩踏出的窝坑,是“背二哥”的号子,是沿途的人间烟火,当道处的“腰店子”客栈。仿佛听到骡马铃铛在峡谷里传响,客栈里伙计招呼客人的吆喝声,以及叭烟,咳嗽、吐痰,倒洗脚水的声音。他们才是这条道上最有价值的使用者,辗转往复,生生不息,将人类的生命和精神从这个地方挪移到另一个地方,一步一个脚印,含辛茹苦,在栈道上走出自己,走出一个大写的“人”,日月交替中,后人的足印覆盖前人的足印,年年复年年。留下的,只是令人感慨的古道沧桑。

如此的古栈道上,不只有诗歌、典故这形而上的高雅,更有平民百姓“接地气”的生活,尽管历史的间隔,它与我们依然亲切、自然,息息相近,嬉笑嗔语,犹如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他从旷远的年代穿越而来,或者个中的我们轮回过去,构成奇幻的现实与古代交融的景象,如玄而又玄的电视、电影或小说、故事,令人呼吸着山间碧野的空气,却沉湎在遥远的情境里,使旅行者得到双重的享受。

绿道,让人浸淫在这样的古意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