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他乡6

我的第二本散文集《人在他乡》即将由中国科学文化音像出版社出版,届时亚马逊,孔夫子旧书网,扒书网,旧书网,布衣书局,当当网,抖音,快手,喜马拉雅等著名网上均有售卖。


《景兰》

在长白山的密林深处出产一种果儿叫圆枣,模样如我老家盛夏七月里的楝树果子,只是楝树果子成熟时皱巴巴的外表下早就被岁月抽干了水份,人老珠黄。圆枣能食时依旧看不到丝毫苍老的痕迹,色青圆涧如婴儿的皮肤。

想到圆枣我就想起小群里的景兰大姐,奔六十的人了,看照片上外表亮丽而又不失高贵;透过一对玻璃的镜片能见到那双慈祥而又闪着智慧的眼睛。四十来岁的模样,许多人却不知道她的内心世界深藏着多少说不出来的故事。

像一粒圆枣,即使成熟了仍旧保持着青春的气息。

景兰大姐退休已经两年了,以前是个辛勤的园丁,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在小群里她却经常称我为老师。这让我的脸火辣辣的烫起来,像口渴时误将一大杯白酒当凉开水喝下肚,想说辣时,人已晕乎乎的分不清南北。

可我还真的是个学生啊。在浩瀚的文海中,我的那些文字算什么?是一棵棵在自家菜地里出土没多久的苗苗,还没长出成熟的叶子,怎么敢标为人师?

我写《枫叶》纯粹是被一种友情所感动的,也是写着玩的。温馨小群里十几个人都是喜欢摆弄一些文字,大家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家庭。当初建这个小群的宗旨是互相交流,学习,共同进步。我也就学习写了《枫叶》,她是我刚注加册QQ时的一个网友。七年多了,期间她删掉了许多不怎么交流的人,我是个幸存者,因为我也不会交流聊天,这让我很感动,就如同一个不怎么走动的朋友,遇上事了还会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心里倍觉温暖。后来在他们的鼓动下又写了《彼岸花》,《坝上雪》,《八月桂》。写的都是小群作者,是小人物之间的事,我也是小人物,没资格去对外面的人评头论足。他们在我心里是家庭成员,是可以交心的伙伴,是值得倾诉的朋友,所以我对他们说,我是在练笔,练脑子。

但我没准备写景兰大姐,因为黄兄已经在写她了,还有一个因素,我知道她是一个身心都布满伤疤的女人,却不是女强人。我不知道怎么去描述她,我怕自己再谨慎,再小心,也会一不留神就触动到那些尚未愈合的伤疖,殷红的血再次涌出。

景兰大姐刚入群的时候确实像个学生,还像个插班生,坐在墙角处,默默地听着我们开玩笑,聊天,抢红包,她不怎么说话。其实我知道她在失去爱人的日子里就是生活在没有太阳的天空下,或是笼罩着忧伤的影子里,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一种被太阳刺得睁不开眼的感觉。

走不出阴影的景兰大姐便开始忙碌,帮人种植人参,採蘑菇,打松塔,这种生活称不上有意义,也可以说是用这种高强度的体力付出和难以排遣的忧郁冲撞,像用白开水兑进酒坛里。

我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生活在有意义的日子里。

入群后她给我看的第一篇文章是写偶尔间遇到的一个多年未见的闺蜜,但没有碰出一点火花甚至没有激动和亲热,如同路人。我知道她想表达的是人情的冷暖,不过未免太凉了,不论是否真实,我们的社会还是需要弘扬正能量的,于是我建议结尾写出了让闺蜜要了她的电话号码,有空会联系的这样一个结局。这就是发表在《临江文苑》上的《宴席》,文章发表后反映还是相当不错,收获了近八百的点击量和几十条留言,这让她很是感动,也收获了自信。

“半辈子了,我一直唯唯诺诺的活着。小心翼翼的看别人脸色活着,生怕得罪别人,却往往容易得罪别人”……

她像一只《小狍子》,“我对可怜的小狍子极尽耐心和温柔,那语气、那动作真似对待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可是这只小狍子也许本来就属于森林,人间再好的环境它也适应不了。它还是生病了,“它在我怀里抽搐着,翻扭着身子,那痛苦的叫声让我揪心,我急急地呼唤着它,最终那小生命瞪着大眼停止了呼吸。我用脸紧紧贴着它,泪如雨下,任凭它的躯体在我怀中变凉变硬”。

景兰大姐也是一只受伤的小狍子,她在自舔伤口为自己疗伤。

我们认识的时候已是七月份了,也许是天气热烈,也许是小群里的作者的热情,入了小群后的景兰大姐受到了感染她也渐渐活跃起来。

这其间她发表了近十篇的文章,十月份她第一次完成了小群定下的发表三篇文章的写作任务,第一次受到了群里的小红包奖励,虽然只是名义上的。“我曾一度对生活断了念想,心儿没有了栖息的地方,躯体如行尸走肉般的流浪。是我的同学好友和亲人给了我重新生活的念想,让我于生活的谷底扬帆远航!《念想》”

渐渐的她走出了自我。

其实她不仅是一位女性、一个母亲,更是一个如热水瓶般外冷内热的热心人。在文苑,在小群,每次作者的发文都会有她的留言,不是敷衍了事的一,两句而是针对文章,诚实中恳的评说,每次读到她精彩的留言我都感动满满。更让我感动的是昨天我们在群里聊她的时候她没回应,过了一会她发来语音信息,听得出那边北风怒吼,话筒里都“哗啦啦”地声音干扰着她的话语,她说她去给几位老人送自己包的饺子,走了四里路,快到了,又怕我们说她不理人就发来语音表示道歉。

有的朋友就是这样:她不说话不表示她的眼里没有你;她不说话她的心里永远有你。

现在已是冬天了,长白山的雪不知下了没有?我知道那青色的圆枣早已匿迹,但喜欢圆枣子的人不会忘记它,那甜甜酸酸的味道,那质朴平常的外表。

“念想是对自己的不放弃,念想是对明天的渴望,念想是灵魂的飞腾,念想是彼此深深的吸引和想念,念想就是保持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念想就是亲爱的你远在天边,即使一生得不到也一直保留着的那份美好。”这是景兰大姐的《念想》

相遇在天,珍惜在心。景兰大姐,你就是大家的念想。

景兰大姐给我寄过圆枣子,也寄过山芹。我写了一篇,发表在《长白山日报》岳桦林副刊头条。

《曹秀芝》

1976年7·28日,是唐山人心中永存的痛,也是落梅心中永存的痛,更是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魔影。

她怎么也忘记不了这些惊目揪心的数字:7.8级大地震,24.2万多人死亡,16.4万多人重伤,7200多个家庭全家震亡,上万家庭解体,4200多人成为孤儿。

那年我已经读小学五年级,当然记得许多事情了。对于那场大地震我先是从半导体收音机中听到的,后来听大人们议论知道是在很遥远的北方;知道地震级别很大,但还不知道7.8级是什么概念,也没听到报道中死多少人,更没想到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有个从那场地震的废墟里,从满地尚未凝固的血迹中钻出的一个女孩子会成为我的好友。

她叫落梅,曹秀芝。

认识落梅是在简书里,我看到了她写的《地震那年我十三岁》:“楼边空地上,已经有几个人惊慌失措地在喊、在叫、在哭!有的傻呆呆地僵在那里,话都说不出,有的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惊恐万分。悲哀在空气中蔓延……”很震撼的文字,让我的心也跟着她一起起伏,悲哀。“像战地记者传回的报道(平常心评语)”,比看关于地震的电影还要震撼。我相信是冥冥之中有双手在向我伸过来,伸到我的手边,我们彼此就这样牵上了。

这无形的手是文字,我一直认为一个方块的文字就是一块普通的砖头,码得好是锦绣文章,码得不好是绊脚石。落梅的文字是美的,比她的人还美。

我们认识时是三月底,油菜花开的时候。从她的文中得悉她乘飞机从唐山出发途经安庆去江西婺源看油菜花海。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安庆歇脚,安庆也是我曾经的故乡,现在我们从安庆划到铜陵了。其实那时我恰好在离安庆不远的枞阳,如果早点认识也许我们会到振风塔下的美食街小聚一场,或者沿着蜿蜒的江边沙滩欣赏一下江面夕阳,可惜暖暖的阳光下我们擦肩而过。

老家也有油菜花,东一块西一片稀稀落落的像一个个花坛,终究成不了花海。我是从菜地中间小路走出来的,看得多了就觉得平常,况且种油菜的目的是为了菜籽,菜油。所以我至今都没有认真的欣赏过那金灿灿的菜花,像没有认真地打量过栽菜割菜的老人们一样。如果我真的没事空着手特地跑到地里去看菜花,别人会说我神经有点不正常了。

但落梅不同,她是集团里的一名高级会计师,生活在人来人往的办公室里。她的世界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和枯燥的数字,也许一株小草在她面前出现也会让她激动一番。

这次婺源之行她“看到过梨花白、桃花红,再看这霏霏细雨中,漫山遍野满眼金黄的油菜花,仿佛天地间只有两种颜色,山的绿色,花的黄色,心被诱惑着,陶醉着......”读着这些美美的文字我心里首先是觉得好笑,这城里人就是不一样,现在都喜欢往乡下跑,吃农家饭,住农家院。应了那句“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

她果真来到了乡下,这乡就是我们小家,当时只十一人的温馨小群。

落梅也已退休,退休却不空虚。她是个乐天派,在家里忙家务,学书法,写文章(业余爱好),有空闲便来群里闲扯几句,没扯完又“疯疯火火”说锅里的芋头烀糊了,锅刷了几次仍是黑水,那锅中冒出的热气不知道有没有她的火气大。有时群里有人发红包庆贺某件值得庆贺的小事,她出来的第一句总是说听到银子响声了。我们知道她不缺钱,也习惯了她这种嘻嘻哈哈的性格,有人就送她个外号“王熙凤”。因为就没听到她说有烦恼的事情,即使她去北京看脚伤的时候也是乐呵呵地对我们说当作一趟旅行。

“留言使人进步,谦虚使人发胖。”这是落梅发明的口头禅,后来也是出现在群里较多的经典“语录。”

旅游似乎是她乐此不疲的事,她去广西北海游涠洲岛“我们不能苛刻要求它像国外的巴厘岛、马尔代夫、普吉岛,毕竟涠洲岛就只是一座小渔岛,不像海南岛、鼓浪屿等旅游区的过度开发,它保留的那种原生态的美淳朴自然,能带给人强烈的满足感,就像一股清新的风,温柔地吹进心房,奢华尽去,无所他想,这些,足够了。”

去三亚的海边看“白沙、细浪、椰树、帆影。南国风光尽收眼底,暖暖的风拂面,感觉很惬意。”到东北“雨赏长白山,也是难忘的记忆!老天对谁都公平,一路玩过来,尽情尽兴,平安快乐,足够了!长白山留点遗憾,待来年!”

她的足迹不仅仅印在那些旅游景点上,也印在了《安徽日报》,《三门峡日报》,《乌海日报》,《临江文苑》和其他平台上。

最近一次的旅行是深秋时节上西藏高原“我刚从海拔5200米的西藏唐古拉山口和昆仑山山口下来,一路自驾到达了青海省的格尔木市,高原反应症状才完全消失。”她是知道上高原必有高原反应的,她也知道她受伤的脚难以承受爬山之苦的,但她依旧走上了高原,这是对生活的热爱,对美好的向往。

从倒塌的废墟中站起来的女人,没什么可以阻挡她的步伐

《黄泽桂》

群里的女作者大都亲昵地称他为“二哥”,只有我经常叫他为“黄老二”,当然是按年龄顺序排的,他比我大一岁。至于名字中有个女人味的“桂”字,他的解释是出生的时候,恰逢窗外的桂花开了,浓香四溢。我想,他出生的那天应该还是细雨绵绵的,所以他家里的老人给他取名叫:“黄泽桂”。泽,聚水也。雨润桂花,冲走了夏日的浮华与喧嚣,留下了秋的成熟和宁静,这是温馨而有诗意的时刻。

其实我在心里还是敬他为黄兄。我自幼便不善言词,也不大喜欢喊人,不是嘴巴甜蜜蜜会哄人的那种孩子,但心里还是有杆秤的,能识好歹。

黄兄文章写的好,“李白斗酒诗百篇”,黄兄酒后也经常诗情大发,随手就会发出一首,他还是一个诗社公众号的诗评老师。似乎是全能的,这比我高明得多。能者为大,这是眼下社会的现实,称他为兄无论从年龄还是学识上都是理所当然。就像电视中戴墨镜的人,没有真本事是冒充不了的,戴也白戴。他知道我是《长江边长大的孩子》,他说他也是,远在二千公里之外的湖南。长江长啊,六千多公里呢?虽然相隔这么远,但我们确实是共饮一江水的,有“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般的意境。

只是现在我很少再饮长江水了,他也是,许多喝长江水长大的人可能都是。再好喝的水只能泡茶,只能止渴,却填不饱肚子,偶尔喝饱了,一泡尿“哗哗的”就没了。所以他南下深圳,我东奔上海,方向不一,目标却是一致的。

不知道他初去深圳时住哪里。我刚刚到上海的时候住的是工棚,不是在房子里。所谓工棚就是用工地上搭脚手架的毛竹纵横交错用铁丝绑扎起来的,墙和顶都是石棉瓦,没有住在老家的房子里的那种踏实。冬天冷,风从瓦缝里打着唿哨随随便便地钻进钻出;夏天热,光的能量聚集在石棉瓦内,慢慢地释放到半夜,有风进来就被蒸成了热气。如果是雨天,水就顺着发锈的铁丝慢慢累积,只一会便如泪珠般滚落下来,消失在泥地里。在这种环境里,有人想认识你,你可能也不会想的,沾满水泥的手伸不出来啊,即便想在身上擦一下也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

这个时候你要么把安全帽沿压低点去粉卫生间里的墙面,要么主动的拿起泥刀去垒外墙的大角。书本上没学到的经验,社会上必须学好。

“往事不能重演/画不圆的弦月/问苍茫大地/夜的黑覆盖了答案/我的希望/只能在夜色中盘旋。”

这是黄兄写的诗,有点沉,像背上一块石磨。但路还得走,不走腰就会弯,人就站不直。

所幸的是天无绝人之路,上苍会善待努力的人。八月桂,花藏绿叶中,花虽微,性格也不张扬,却比矫情的牡丹、玫瑰要清香的多。

我们熟悉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办公室里了。“走过风,走过雨,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我从来也不曾刻意地去记什么,但有些无法忘却的事和人已经烙印在了生命里。沿着生命里隐隐约约的记忆,一次一次在梦里出现。《秋雨》”他不说我也知道,我们是一路人。

他没忘记梦里的人和事,没忘记江边的村庄。

在深圳打工的他和我一样不甘寂寞,辛苦了一天回家仍想抄抄写写的弄点文字,尽管明明知道粗糙的手拿捏不好绣花针,可面对那洁白却又诱人的花样,总是忍不住想描一点自己想象的颜色上去。

湘人喜辣,性格自然也鲜明,经常在群里他喜欢说笑,别人让他修改一下文章他总是说没时间,第二天改好的文章就发到群里了,每当小群有作者的文章发表,他总是及时转发、点赞、打赏并写上一段真情满满,实事求是的评论、留言。

窗外灯火通明,覆盖了窗里一席的落寞。或许有一天,我会安静地看世事变迁,云卷云舒,然后告诉自己,别那么执着。在芳华未尽时,走一程,学会独自坐下来,遥望天边,静静地等待自己……《窗外》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蝉鸣。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是故乡空星下的美景。走了很长一段路,也看了多处风景,这些都是异乡的,终不属于自己,远方星空下的故乡,才是我最后迷恋的终点!《……星空》”这是他的感慨,是在外面打拼者的心声,或许在无数个夜晚,下班回来他会眺望北方,眺望远方的家,眼泪默默掉下。

离开家乡的人都一样,像个忘记了回家路的孩子,心里始终揣着不安。

我也说过,我是从村头的小路走出村的,以后还会从那条道上回去,不是自己走回去就是别人送回去。外面只是风景,那里才是自己的家,根在那里。

《小贝壳》

我没去过深蓝色的海边,就像没见到过海边形形色色可爱的小贝壳,那些也都是有生命的。

“小贝壳”是黄兄“拾”到群里的。初次见到这名字便联想到大海,或者是无尽的海岸线,有汹涌的海水一次又一次撞击在黝黑嶙峋的岩石上……小贝壳就应该出自那里,与海有关的地方。

当然我说的“小贝壳”是人的网名,不是海鲜,她叫王守锦。我的猜测也没错,她来自山东莱阳。

莱阳市东临海阳市,西接莱西市,北界栖霞、招远两市,南邻即墨市,东南隅濒黄海丁字湾,海岸线长27.5公里。我家老洲镇是在长江边,有28公里长的江岸线。都是有大水的地方,我敢跃入江水中去畅游,不知道在海边的“小贝壳”有没有这个胆量下过海?

水是我们的共性。

我最早接触到贝壳还是在幼时。深秋一到,家家户户必买一两盒“哈蜊油”做护肤品,早晚洗完脸,打开贝壳,抠出一点如白蜡烛般的油脂,使劲地在手上、脸上揉搓,干燥的皮肤立刻显得油润起来,像打了蜡般闪着寒光。

最近几年接触贝类多了起来,不是去什么海边旅游,是在上海酒红灯绿的海鲜店里。品尝着这些生猛海鲜时我用筷子拨弄这些躺在葱、蛋中的小生物在想,海里的生物应该属“巨”型类的啊,海龟能长到几百斤,鲨鱼可以以吨为计量单位,即使浅海中的“草”,也是米级的,怎么这味道鲜美的扇贝长的这么小呢?如男人指甲壳般蚌类,手指节般粗细的贝类。老家大河里的蚌壳都比男人的手掌还大呢!是海水太咸是海浪太激?还是河水太肥?

小贝壳是生活在诗海里,她的诗是我们的海鲜。

她是七月中旬进群的,进群时我们有记录的统计已经有几个月了。月底到临近我们月统计的时候,还没看过在群里发她的文章链接。我便有些困惑,又不好明说,统计那天晚上每个人都报上了自己发表的数字(每个人每月的任务是发文三篇,三首诗抵一篇文)。我一边在简书里做小结,一边去微信群里复制他们上报的数字。她的也出来了,想不到一个月发表的诗竟达二十余首,给她六篇的任务也能完成啊!她成了当月“封底人物”,领衔压轴大戏。

随后的日子里,每天六点不到就见到她在群里发的给大家问好的留言,人就消失了,但每天或者隔一天就有一首新诗发表:“信守着彼此的承诺/让那壶桂花酒日渐浓郁/让你我一起醉在/下一个季节的来临之前”。

小贝壳的诗似乎沉醉在花前月下之中,与她的年龄极不配衬,但看了却又舒舒服服的。

每次聊天的时候她似乎都很忙,不是已经退休了吗?又被聘用了?她只是笑笑,几乎经常能听到她说在开会,出差,忙得像个董事长一样子的。

但再忙,爱仍在:“已经在消瘦/在枯萎/跨越了山川的爱/是不是春天还在…(醉)”背着你的身影/深秋的露珠打湿了脚踝/捡拾起那枚孤单的落叶/满怀的思念由眼角溢出(行走在秋色里)。宁静美好的时光/悄悄开了一扇门/塞满了思念/你就是我今生的钥匙 《今生的唯一》。深爱着这黑夜的痛苦/无法拒绝/今夜我替自己做主/世界是我的/你是我的/就在此刻……《今夜》

她生活在“爱”里,在“情”里,海水无尽,她的诗无尽,深夜给她灵魂,给她想象,让她生了一双翅膀在任意飞翔。在她的国度里,诗,是她招之即来的信鸽,是盛开在黎明的朵朵浪花。

《李日华》

“西山有枫树,霜打枫叶红”。霜,还没有见到,风,有点凉了。网上的枫叶似乎在瞬间便红成一片,如火如血,如幔如霞,从诗里画中“汨汨”流出,撩得人的心痒痒的,恨不得寻片枫林躺下,任凭那飘零的落叶将身体覆盖。

在老家的江边圩区只有水桦、白杨,所住的上海见到的也大都是四季葱郁的香樟。有关枫叶的信息都来自网络,来自朋友圈里,就像我认识那个网名叫“枫叶”的朋友。

七年了,那枚红叶依旧闪烁在枝头,如一束燃得正旺的火炬。

那年我抱着好奇心注册了一个QQ号,难度之大,像完成了一个浩大的工程。几天后才发现,这个工程只是一个空架子,徒有外表,里面没有家俱,没有装饰,没有摆设甚至没有光亮,只有我一个人自导自演独自欣赏自己。想发什么没有内容,转发什么没有朋友,大门就这么敞开着,供着好茶也没人进来。

那时候是我人生最低沉的时候,从遥远的老家来到上海十几年了依旧没有起色,而在现实中也没有一个朋友的支持,哪怕一句暖心的话语,一个拥抱,一次握手,大家匆忙中擦肩而过,匆忙得来不及或者是不想停足相视片刻,只有岁月的风时时的伴随我左右,柔柔的。

没事的时候就趴在电脑上搜“可能认识的人”,可惜都是一厢情愿,大都受到冷冰冰的拒绝,一个多月下来只加上了四,五个人。“枫叶”是其中之一。

认识一个人是一个缘份,也得益于这神奇的网络,山西上海远隔几千里,在过去再丰富的想象也想象不到。

“枫叶”似乎是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有枫叶必有枫树,必然知晓大山,或者有过与山有牵手的经历。

我却没有问她,因为我们并没有怎么聊天。其实那时我还什么也不会,不会电脑不会打字不识表情,甚至不知道怎么聊。一个从乡下来大都市打工的人整天面对的是砖头、黄沙、水泥,铁板,泥刀,还要面对许多本地人、外地人、高尚的人、瞧不起人的人……等等的冷眼热讽。更多的时候是心虚,是自卑,就连走路也是低着头走在路边,是下雨天就得奔跑避雨的这种心态在支撑,又有什么资本或者资历去聊那些开心的话题?

她的空间很丰富,有许多励志的日志,当然也大都是转发的,有很多说说,这让我很羡慕,就像乡下人进了豪宅,看到了许多不曾见过的摆件。每当她有日志或者说说发出来我便点个赞,默默的像个混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小偷。有时她也回一句:“谢谢大哥”,大多没有深入的。有年秋天看她晒枫叶的照片觉得赏心悦目,觉得撩拨了我内心世界的某种萌芽,觉得有一种独在旷野下想振臂呐喊般的冲动,终于忍不住在她的日志后面留下了“西山有枫树,霜打枫叶红”的语句,像似年轻时对某个钟爱的女人投过去一个媚眼。她很快便回了笑脸,似有赞赏之意,像个小学生得到了老师的赞许,我欣然许诺,等闲时再续两句。

可惜生活不是诗,泥刀砍不出优雅的文字。

整日地奔波劳碌,让我渐渐远离了电脑,偶尔上网也只是看看新闻或是军网,找寻一些消遣。毕竟没资格天天趴在电脑上,惹人齿笑。直到后来有了微信,QQ空间似乎便被我遗忘,像一个本来就不怎么走动的亲戚又被江河相隔。有天休息我再翻空间,看到她说要删掉一些不说话的好友,大概也是因为和我一样不怎么去空间,不交流,甚至一,两个月也不更空日志,不发表说说的人。我问会删掉我吗?她说不会。

所谓理解应该交心,我们似乎有心灵感应,谢天谢地。

去年三月份开始爱上了遗忘三十年的码文,或长或短的文字,不仅发在微信朋友圈里也发到QQ空间里,也许受到了我的感染,她的说说也渐渐文艺起来,我便鼓励她尝试一下写作……

在小群七,八个人的时候她终于进来了,像个迟到了的学生,显得拘谨不安,但在小群文友的鼓动下她还是迈出了第一步,这一迈出便似山中汩汩流出的泉水连续不断。

断断续续她已在几个平台发表了十几篇稿子,也有一篇入选了文苑精选集,上过头条,得过征文优秀奖,每一点进步我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因为文学、因为缘份我们成为好朋友,尽管不曾谋面,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但我还没忘记欠她两句诗的。

《熊秀会》

小群里有位作者,叫熊秀会。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想起要取这么个题目,她和彼岸花是八杆子也够不着的事啊。

认识她快一年了,却只是在群里断断续续的得悉她的一些消息,像自画像,有了轮廓然后有了五官,头发……秀会在上海的浦东我在浦西,貌似隔着滔滔的黄埔江。这江宽着呢,几十公里,像隔着千山万水。她在一个什么大酒店上班,吧台前台工作,为了能够体面的生活着,近四十的人了,丢下儿女,远离丈夫,远离亲人,独自一人也真不容易,不要说上班累不累,仅是那种思念,那种孤独也不是一般女人能承受得了的。

秀会是河南人,大中原的男男女女都会哼几句豫剧的,五大剧种的豫剧唱腔铿锵大气、抑扬有度、行腔酣畅、吐字清晰、韵味醇美,生动活泼很好听,不知道她会不会唱?就像我老家有黄梅戏,喜欢听却唱不好,特别是音高的腔调我就只有嗯啊嗯啊的了。

说实话,秀会的美文和填词在我看来都是极其艳丽的,如空中白云,山涧清溪。她说一个人时笑看日出,静看夕阳西下的美,闲暇时间,看书跑步听一首经典的老歌,或赏赏花,散散步,在有阳光的午后,静静的沉思。她喜欢上碧水蓝天,阳光和美景。看尽了世间纷繁喧嚣,只想独守一分内心的淡泊和宁静。在她上班的途中有个小公园,每天的八点左右是她跑步锻炼的时间,也是她在群里晒照片的时间,现场直拍呢。几个月了,见到什么花就拍什么花,技术也日渐见长。有天她晒出一种类似秋菊样子的花,丝丝缕缕的,像用刀雕刻出来的龙爪状,别人都猜不出花名,惟听她自圆其说叫彼岸花。

晒这张照片的时候已是秋天了,画面中我还看到有一片枫叶,深红色的,已经憔悴,养眼却无润泽像老人皱巴巴的脸皮,不知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遭到了秋寒怎样的蹂躏。我是很少行走在风景画里的,每天穿行在高速或者大街,所见的大都是一晃而过的葱郁的樟树,季节的色彩无法近距离感受。

而那彼岸花是红色的,如剥了皮的血脉。

我没听过这名字,当然,我不知道名字的花很多,像不知道这世上许许多多的事一样。后来我问度娘才知道什么叫彼岸花,相传彼岸花只开于冥界,是长长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也叫引魂花,传说黄泉路上的人们就是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彼岸花盛开在阴历七月,有红白两种颜色,常见的红色叫曼珠沙华,白色的却叫曼陀罗华。花语“悲伤的回忆”。花开彼岸,花开时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

想不到这么有诗意的花名却有着这么多凄美的传说,但毕竟是传说,是无所事事的人杜撰出来的,冥界的花是不会开在阳间的,何况这世上真的有冥界吗?我只想它的名字,彼岸花彼岸花,开在彼岸,只能远眺了。它没开在我身边的,便勾起我诸多的想象,这是人的通病,传说中的都是纯洁的,像我若想观赏它非得要站在浦西隔着这宽阔的黄埔江?这是种迷迷糊糊的美,如朦胧诗。

我没这么好的眼神。

以前还经常看到她,当然是群里,她晒的照片。见得多的是身着素色旗袍的相片,颇有文艺范,让人联想到江南古镇的窄巷中的女子。或蹲在台阶上,或坐在小河边的石头上,低头沉思,似在和鱼儿对话,又似让心里的诗在河边打着水漂。

“徜若此生我们定能相遇,开出如愿的花朵,我会依然守候在缘分的渡口,做你隔岸观花的最美的温柔,做你文字里最美的守候。”这是秀会的文字,仿佛她就是一株彼岸花,鲜红的那种,每一丝花瓣都像流动的血,燃烧的火苗。

后来很少再见她晒自己的照片了,或许工作、生活、家庭、情感等诸多的压力所致吧!也许初冬了,彼岸花早已凋谢,世上的花儿大都已经冬眠,这萧瑟的景致触动了她内心的某些伤疼。但我还是经常去翻她的朋友圈,去看她如丝如画,如歌如琴的美文。

其实有些景色朦胧点最好,如她晒出来的彼岸花,在心里留一份质感,留一幅画面,或者留一份想象也是极美。

(发《长白山日报》《长白山文艺》杂志)

《吕素华》

那年在市里买房子的时候因为要办一些手续我去了一趟市中心。儿子开车带我的,几里的路程竟然用了一个多小时。坐在车中的我因为手机快没电了就很焦虑,但没用,车子依旧蚁行。接着就瞎想,这么堵的路要是人生病了去医院急救那怎么办?我便有些后悔,这城市不适合人住。

但房子还是买了,孩子们喜欢。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知道有些貌似宽敞的路是不可以走的,因为都抢着往上跑就车多人多,有些热闹的路可以绕开,还有些路可以有别的路去替代。条条大路通罗马,会有适合走的路。

像暖暖一样。

暖暖是小群作者,真实的名字叫吕素华。

上海的十月,夏天在慢腾腾地退场,歪过头隐约还能看到它舍不得离去的背影,风还没有硬,阳光笑得依旧灿烂。这个时候暖暖在群里发了张下雪的照片:小区边绿色的冬青叶子上撒了盐般花白,还有路上匆忙踩陷下的间距较大的脚印。开始我还以为是像我的文章一样,也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呢!她说就是现在啊,零下五,六度都穿上御寒的羽绒服了。我便笑她生活在北极,还拍了一张自己穿短袖子的照片,当然也没忘记鼓动她写篇今年的第一场雪。但在我心里那种“不适合人住”的念头自然而然的又冒了出来。

什么地方才适合人住呢?

在我的老家,四季分明,虽然无山无湖,圩区也没什么名胜古迹旅游景点的,但地少人多的村庄密集如森林,只是近些年人越来越少,孩子们向往钢筋混凝土的森林了。你无法选择出生地,但可以选择目的地。

从她发表文章的报上得悉那个我认为“不适合人住”的地方叫张家口,河北的,新一届的冬奥会将在那里举办。张家口那边有个叫“坝上”的地名,从辽阔的华北平原到那里开始,平坦的地表上就像突地被架上了一个梯子,地形逐步抬高,形成了连绵的有层次的山群,这里属大陆季风高原气候,冬季漫长,夏季无暑,清凉宜人,7月平均气温摄氏24度,这里水草丰茂、富饶美丽、冬夏分明、晨夕各异,乃为一处旅游、休闲、避暑、度假的胜地,再往北便是浩瀚的内蒙古大草原了。

她的家就在坝上,网上都说那里是避暑天堂,那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漫长的冬季岁月呢?

住居在那里的人不是仅仅在夏天才住在那里的啊,他们住的叫日月,叫生活,叫生存。漫长的严寒冬季他们能去海南避寒吗?我想,肯定有但不会很多。

暖暖就去不了。

土豪还不多,多了就不叫土豪。我们虽然在一个群里,了解她却是在她一系列书写“坝上”的文章中,像我只写“程家墩”一样,在坝头她才游刃有余,那是她文字的座标。我认识她的时候也是在她的文字里,还知道了不是平坦的草原,野生的蘑菇,旁边搁着马槽的老井,还有举着羊鞭把生活紧赶慢赶躲避风雨的人,也有赵本山小品里说笑的十人大炕。

年轻时她和她老公去北京讨生活,经过商,打过工。尽管重的担子有男人在扛,但争强好胜的她仍落下了腰疼的病根。

《秋风》里她向往《暖阳》,《父亲和他的羊》在《第一场雪》后终于出栏,她的心也终于安稳了。

“雪下得这么早,这个冬天一定比以往的冬天更冷。值得我欣慰的是父亲终于没有再犹豫,放下他拿了大半生的羊鞭,安享晚年。我再也不用在冬天呼啸而过的西北风里,牵挂父亲在野外受得冷冻;再也不用担心满山雪封的日子里,父亲蹒跚的脚步。这个冬天再冷,与我再无牵扯,因为从此以后的冬天父亲都暖和了,我的心也安了。”

这是她在《第一场雪》中写的一段,读着这些暖心的文字我明白什么叫“适应”,适者生存,不仅仅是周围的环境,还有社会,还有人,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比坝头还冷的地方很多。用暖暖的话叫:“适应冷的人,却受不了热,我还是热爱家乡的,如同这里世世代代居住的人们,冻出了倔强,执着,坚强,坦荡……”

现在上海也进入季节的冬天了,但北方的冷空气还在途中,满目的色彩依旧鲜艳,如果有太阳,天还是暖暖的。不知道暖暖那边的坝上下过几场雪了,坝上的雪应该和夏天的草一样壮观,平原上的雪似一床厚厚的被子,而坝上的雪是有层次感,立体感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像白云永驻在蓝天上,倒映在湖水里。别人眼中诗意般纯洁的雪我却不喜欢的,如同那些所谓的人造风景区,日子是过出的,不是看出来的,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毕竟只是句成语。

暖暖就被堵在家里,坝上的雪纷纷扬扬,无声无息的染白了世界。“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那边早就用上暖气了吧,她的腰伤还没好受不了风寒。我知道即使她在炕上也是无法安稳地睡觉,她是一个有追求的人,一个讲究生活质量的人,一个有爱心的人。可能此刻她望着窗外,朝着南方,因为那边有暖暖的阳光,还有我们小群对她真诚的祝福。

“我一定好好保养,锻炼身体,一定要走着爬黄山,看长江……看大海,一直是我的梦想。”这是她说的,我相信她一定会做到。

一个人的生活中可以有冬天,但一个人不能生活在冬天里。


《窗外的风景》

1.泡桐树

泡桐开花了。

这块空地,本该有密集的小树林,被砍的砍,倒的倒,现在只站立着稀疏的几棵树。像小区马路上缺少行人,空荡荡的地方都塞满了着阳光,还有看不见色彩的风。那棵泡桐树对着窗户,正好挡在我们的视线前面,成了绕不过去的一块布景。粗壮且笔挺的树干沾满灰尘的颜色,依旧是冬天的模样,枝头上也没见到肥厚宽大的绿叶,点缀着的都是一朵一串的花朵,紫中带着浅白,不是那么特别的鲜艳。远望,像是在北边人家的屋顶上摇曳、绽放,更像是印在那方洁净的蓝天上的一幅画。

一只喜鹊喳喳在叫唤,不一会又飞过来一只,四只爪子勾在同一根枝条上,晃晃悠悠,起起落落,自由自在的样子,想必是一对令人羡慕的恩爱夫妻。

我的双眼盯着这株孤独的泡桐,一个成年人也抱不过来的大树,心里便产生了疑惑:春天里,它的根部怎么不冒出几株嫩芽?秋天落下的果实,这个春天里它的旁边怎么就不萌发一些幼苗?是不是也缺少了一位伴侣?抑或是爰?

把所经历的都刻在心里,每年的这个时候,默默变成一次花树。


2.香樟树

泡桐的邻居是一丛香樟树。

不用细看就知道是群没家教的野小子,长得随意,活着潇洒,胡乱伸出的树枝从没修剪过,蓬蓬松松像两三只还没有搓圆的大青团,插在几根竖起的牙签上。

四月天,林中所有的树枝上多多少少有了绿意。而香樟树已悄然褪去冬的服饰换成了春装,一身新绿,一身嫩绿,让人怜惜得不忍用手抚摸,怕那如漆般色彩沾上手指,搓洗不尽。同样嫩嫩的枝头上迫不及待孕肓出一球球青色的花蕾,颤巍巍的。我担心阳光如果稍微强点它们就会能熔化。其实树上还是有几片红叶,和银杏树上的黄叶一样都是季节轮换的标志,不同的是,一个轰轰烈烈,浩浩荡荡;一个零零碎碎,掩掩藏藏;一个绽放在霜冻之上,一个淹没在仲春的激情之中。

有人说香樟树的叶子味道清香。前几天去后面做核酸检测时,我特地跑到树下,鼻子凑到叶边,怎么用力也吸不到一丝异味。再弯腰捡起一片落叶,掰开闻闻,也没有。但我知道香樟树确实是香的,不过是在砍倒以后,就像一些画家,生前默默无闻,去世后的洛阳纸贵。千禧年夏天,我在纪王的日化厂做栋办公楼。挖基础时,放倒了一些香椿树。过后几天,我见到路边,有厂里的人在翻晒砍成小块的木片。以为是做什么药用,一问,别人叫我抓一把放到鼻下。试试,有股檀香的味道,丝丝缕缕,绵绵不绝。说这些晒干了的碎木块放到家俱里,木地板下,不仅香还防虫。

香樟的叶子不香,但值得仰视。一入冬季,严寒在它的脉络中凝聚,溶染成墨绿,打了蜡一般,像上了年纪的人脸色,有了锈迹,有了斑点。为了留存一片春色,它们顽固地勾在枝头树梢,在苦苦硬撑,等待一个季节降临,等待它们下一代的重生。当崭新的春天来到人间,当草长莺飞的三月完成了轮回,当一颗颗新芽爆出绽放,它们渐渐飘落,完成一个接力传承的使命。于是,香樟树才有了四季常青。

父亲走的时候是冬天,走得很匆忙,以至儿媳妇已怀孕两三个月的消息都来不及告诉他,让他高兴高兴。父亲下葬的时候,我站在孩子们的前面,如同一片渐渐变红的叶子。

3.冬青树

屋后有一棵冬青树,前面有一排冬青树。

前面的在马路南边,像是富豪养的小蜜,不仅有侧石护卫着,每年还要做两次保养,它们便不敢红杏出墙,规规矩矩地蹲守在圈内,虽然饱受尾气,灰尘地侵蚀,却连屁也不会放出一个。

后面的冬青树站在那里不是一年两年,也没有移过去的痕迹,大大咧咧,无人管束,一飞冲天,不留神还以为是株香樟。它有笔挺的腰板,粗壮,结实,估计有两丈多高。皮肤糙得像牯牛颈部的皱褶,还有乱七八糟的刀痕。没人能知道它曾经受过的伤害,委屈,乃至生死存亡的绝望。也许一圈年轮正待交接时被强制断裂,时光让另一圈年轮又重复开启。

我站在它旁边,想分辩一下它的叶子和香樟树的叶子有什么区别时,头仰着,后脑勺发胀也没看清楚。低头去寻,见不到落叶,似乎和香樟的叶子不同,不在春天里替换。这才真正的四季长青。

走出呵护,面对曲折的人才能挺得起腰杆子。


《槐花白》

站在窗前,一眼就看到那三棵槐树。

那块应该是老队屋倒下后形成的空地,我看到一大块方形的空白上,随意勾勒着几株野草。旁边的香樟树啊、泡桐啊,都是是乱糟糟天然生成的模样。唯有槐树不同,直径都差不多都在三十公分上下,高度齐整,最主要是相互之间的距离相等,我有理由怀疑是有人故意栽下的。树在房子的西南角,夏日可以遮挡午后火辣辣的阳光。

知道槐树是去年暖春的一个午后,我卧在床上正做着白日梦。屋外一阵喧哗声,透过厚厚的墙壁直奔我的耳根,似有一双无形的手,牵我坐起。出门,寻声踱至墙角。风柔柔地抚弄着衣服的下摆,拂在脸上,如婴儿手般细嫩。每一缕光线都经过温水浸润,多加一件衣服也承受不了它的热情。

一伸头就看见阳光下三个身着红色毛衣的女子,像几团燃烧的火苗时高时低,特别显眼。三人当中,有人仰首举着细长的竹竿在钩槐花,听到树枝“咔嚓”的断裂声,如撕锦帛;有人弓身拾捡着落地尚未长出绿叶的树枝,扔成一堆,一串串冒着汽泡般白色的槐花,挤成一团;有人在摘花,一大把一大把塞进张着口子的大马甲袋里。一阵阵清香扑鼻,寂静的小树林里,有了她们肆意地欢笑声。

真的是应了古人的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我仰视着树梢,忽然明白,这三棵槐树伸不长枝头,浓密不起来的原因大概是每年槐花盛开的时候,就有人过来勾折的缘故。我被撩起了兴趣,问一个稍微有点熟悉的面孔:“这花怎么吃?”问这话时,其实有点心动,近水楼台先得月,来年我可以先下手为强。面熟的女人操着一口河南腔:“提起槐花的吃法,那就多喽,可以凉拌,可以包包子,包饺子,搞面疙瘩糊,烧汤,还可以炒鸡蛋。”能炒鸡蛋吃?想想,能将一朵花吃下去,该是一种多么诗意的享受。而白色的花泡泡和黄色的蛋泡泡纠缠在一起,一口咬下去的滋味肯定是又香又甜又绵长。不觉间,舌头周围便被液体浸润起来。赶紧问她槐花炒鸡蛋是怎么个做法。

她说:“很简单啊!把摘回来的槐花,用淡盐水浸泡10分钟左右,再清洗两三遍。锅里烧水,水开之后放入槐花,烫一下捞出来,放在一旁晾干放到碗里,敲3个鸡蛋进去,打散,搅拌均匀,再加入适量的盐,鸡精。槐花和蛋液尽量多搅打一下,这样炒的时候会松软一些。锅里放的油也尽量多放一点,油温七八成热的时候,倒入槐花鸡蛋液,多翻炒几下,就关火出锅,可以吃啦。”

我努力地记住她说的每个字,如同得悉了一个宝贵的秘方。

现在又到人间四月天,连续几日阳光温润,风儿轻拂。槐树的枝头,一串串的花蕾正旺,远望一树繁花。可是空地是空的,槐树四周静静的,只有几只鸟儿欢快地寻觅早熟的草籽。

前天做核酸,我走过门前的小道,在西边拐弯的时候,见到从北边小路来的河南女人。尽管都戴着口罩,隔着两米的距离,但不妨碍我的声音传过去:“今年怎么没见你采槐花呢?”她笑着反问我:“给你留着啊,树在你家屋后,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我说家里没鸡蛋,做其它的又不会,还是留给你吧。她说:“我天天见着槐花眼馋哩,可是出不去啊,你听不到大喇叭早晚在喊,不要出门,不要出门?就忍住了。我们是打工的,可病毒又不管什么人,还是待在家里太平点,不给政府添乱。”我没再说,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黄昏,立在窗前,看“夕阳吹角,一阵槐花落”。落就落呗,今年是品不到槐花的味道了,来年的春天,我得盯紧点。

(发2022年《嘉定报》)


《换灶》

旧灶是不锈钢的,老款式,厚实,耐用,虽不美观却也大方,躺在厨房间奶黄色的大理石台子里,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

用了有七八年,灶面被时光的擦布抹去了光泽,变得深沉,灰暗。零件也开始吊儿郎当起来,迟钝,木讷,这里不好那里得修修。有次我想做个蛋炒饭,打开了钢瓶的阀门,却怎么也打不着火。检查一下看看,开关有声音啊,滋滋地,像哑巴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吚吚呀呀地只能表达出点意思。妻在旁边做教练,开关打开,要用火机点。我就觉得烦,也觉得危险。妻说,用惯就好了。后来一只灶芯也不灵了,火散不开,一束独苗像燃烧的蜡烛,只得用另外一只。有时来了几个客人,急得慌只好用电磁灶,微波炉,能发热的全用上,勉勉强强又用了两年。前两天妻说,实在不能再用了,换一只吧!

换灶很方便,儿子开车出门一会就买回来了。在院子里就拆开了包装,黑色的,如闪着寒光的大理石,两只按钮开关圆圆的,挺神气地并列站在两只灶头之间,机器上的一样。放入凹槽再打上玻璃胶,接上皮管,完事了,还没用到半个小时。

在老家,以前换个灶是件麻烦事,除非到了实在不能用的时候才会动这个念头。换灶头天要准备好踹得熟透了的泥巴,掺上碎稻草的纸筋灰,土坯。最关键是要找到“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的灶头师傅。打灶不是砌猪舍,找的灶头师傅不仅人品好,手艺更要过硬,打出的灶才省柴、好烧、快。标准的灶膛里火苗,淌烟都像山涧里的溪水潺潺而下,没有压烟、回烟。灶头师傅在这天里不仅要拆掉老灶,新灶也要抢好,晚上还指望这口灶冒烟,吃新锅饭。所以手脚尽管很麻利,也得争分夺秒,顾不上喝水闲聊,这样的师傅往往要提前好久才预约得到。我在上海也帮人打过一次灶,因为东家要好看,灶台,灶墙,灶壁,灶台里面的墙面都要贴上小瓷砖,所以像绣花一样不出活,用了两天的时间。

灶好烧不好烧看吊火,就是锅底到灶膛面的垂直距离,一般柴禾二十四公分,若烧稻、麦草二十六公分足够,还有烟囱的比例要适中,高了费柴,低了遇点风就回烟。

上海现在这样的灶已经很少了。

前年七月份去甪直,在沈宅看到一口大土灶,是在堂屋隔壁修的,门敞开着,抬脚进去就见一只三口大锅,四只吊罐的大灶,像把大纸扇向我扇过来,立着近百年的大灶壁上嵌着几个凹槽,放油盐酱佐料的,借着凹槽的边缘是两幅浓墨淡勾画出的两株梅枝,斜斜的,永不衰落。可以想象,这不是一般大户人家的摆设。

母亲现在还用土灶,老屋倒塌了以后,在弟弟家门口又搭起了一溜窄窄的小屋,最南边的屋里就有这么一个小灶台,一口锅一只吊罐,像液化气的单头灶具。靠东边墙尽管也有一个一般人家的灶台面,灶具上覆着布,似没用过。每当问她怎么不用时,她总是撇撇嘴,家里柴禾多得烧不完,用这气干嘛?浪费钱还不方便,也没锅来得快。八十多岁的母亲现在还喜欢饮点酒,一个人烧的菜不多,两菜一汤就可以了。常常是菜汤做好,下米添水,移上锅盖,就到隔壁的“餐厅”喝酒去了。灶膛里有火,不用添柴,不用压灰,火候拿捏得是恰到好处。两杯苦酒下肚,锅里的米自然白胖起来,锅粑的浓香钻出锅盖,门也关不住。

每次回家,母亲都要扒心扒骨地做些好吃的,地里采,街上买,我们吃得多一点,她的笑容就灿烂一些,自己喝得滋溜声也就干脆,明亮。她的一生其实都是围着地头锅灶还有孩子们转的,她不晓得风景,也不懂得什么叫享受。她知道打开门就是日子。

母亲做饭的时候我就立在场地上看炊烟,像是欣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灰白色淡淡的烟飘进树梢就有了色彩。我想,生活就是或苦或甜的经历,明白了的人才珍惜生活。

妻曾经是个漂亮,个性要强的女人,我们认识前一年,因不满父母给她订的亲事,被挨了打,也被饿了三天三夜,后来去村里的养殖场上班我们认识了。

婚后的日子并不好过,自由恋爱的,再苦也只能揣在心里,表面上还得显示开心,快乐。儿子出世后,跟我外出后她也就离开了土灶。刚开始我们住工地,买了单灶架在模板钉成的灶台上,下班后忙忙碌碌,升火烧菜做饭,每次烧菜,她都要左手拿块抹布捏住锅的耳部,怕锅铲将锅推翻了,我就经常笑她,尽管是移动的家但苦中有乐。

买了房子,有了厨房间,换上了有牌子的双灶,只是我在家吃的顿数越来越少。其实即使我一顿不吃,家里灶上的火头也没有低下一寸,洗洗抹抹拖拖擦擦间,妻子的头上也有几根白发,前几天我发现她右手的小臂、以前白皙的皮肤上竟然布满了斑点,一问才知道是被溅起的油珠烫的,那么多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妻说,烫一下没感觉什么,烫的次数多,也就不知道疼了。

是啊,厨房间里没有风景,灶头上却有春夏秋冬。

《洗碗》

晚饭吃得比较早。妻子和女儿要上街,匆匆忙忙的,甩下一句话,嘱我将桌子上的残局收拾一下,她回来清洗。

我将“嗯”地声音便丢过去时,眼睛依旧还在手机上,手,也没停。

圆桌不小,但盆子,碟子,大大小小的碗,杯子,像星星点灯,尤其孙子的“座位”边,餐巾纸,米粒,掉下来的剩菜如刚结束还来不及清理的战场。

细心地将它们各自归类:水槽里,垃圾桶里,塑料袋里……一一装好。想想,还是把碗洗了吧!这又不是什么难事,老爷们也会。

不仅会,我洗碗的历史还很悠久。读小学时,迫于老大的威力,他读初中,学习负担重,家里洗碗的重任便让我和弟弟的身上,并约定俗成:一人一天,风雨无阻,雷打不散。好在父母也从未责怪过碗没有洗干净,反而很开心地对邻居们称我们懂事。

谁知道到我读初中时,晚上回家吃饭,洗碗的任务我还是要完成,尽管只是一顿,洗碗时我的嘴就翘得老高:老大读初中就不要洗碗的,凭什么我仍需继续。没人回答我,就像没人接过我的担子一样。

婚后。外出,就没怎么洗过碗。早先就餐,蒸饭用的是铝饭盒,长方型,四只角有优美的曲线,打开盖,抓几把米进去,去工地外的一排水龙头边,拧开,放点水,这活得温柔点,开大了,水会牵着米蹦到地上,盖上盖,抓紧可以用力“咣咣”地摇几下,这洗碗淘米的工序就一道完成了。

后来,妻也到我身边,我们一起上班,下班,或者说叫上工放工,工地上都是砖块沙浆的,没有敞亮的车间。那段日子很苦,妻子不但要付出本就瘦弱的体力,还要付出思念、担心着老家的孩子,父母,所以常常夜里偷偷地落泪。

妻子姊妹六个,她是老大。自幼像个小大人,弟弟妹妹几乎都是她背、牵大的。当弟弟读书时,她便在家里喂猪,喂鸡,做家务。没进过一天学校的门,也没外出过,第一次出远门就迈进我家的门坎。

在他乡二十多年里,无论我身处什么样的环境,妻子总是默默地守候在“家”里,守着一锅热乎乎的饭菜等着我的归来,从满头青丝变成有了根根白发。

我家是个大家庭,在上海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却很少在家里吃饭,以致有次我系上围裙准备洗碗,儿子说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儿子婚后,大前年有了孙子,我就不怎么出门了,孩子们要工作,妻子买菜,洗衣,楼上楼下搞卫生,做饭,还要定时喂孙子,晚上也要忙到十一二点,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

孙子会走路时最难带,我也就戒了许多爱好,拿着手机照看着他。其实我不仅洗碗,还对妻子承诺过晚上拖地,倒垃圾,能做一点是一点。

是啊,我时常感叹,妻子满脸的皱纹是在灶头上烤出来的,渐枯的头发是厨房间里烟雾熏出来的,润滑的手掌日趋粗糙是洗洁精、消毒液里浸泡出来的。

在一日三餐中妻子慢慢变老,我陪着她。

《杀鸡》

上海是不允许私家养鸡的。

孙子出世的时候,儿子回老家报喜,从老家带来了二十多只老母鸡。这些鸡都是给坐月子的儿媳补身子的,老家的习惯,天下最有营养的就是这黄灿灿的老母鸡汤了。

巧合的是,院子靠西南围墙角边有个养犬的笼子空着的,不大,约莫三个多平方的样子。鸡带回来就放养在里面。解开了绑在鸡翅膀、脚上的绳子,它们感觉像在老家的笼子里一样自由,也许因为它们自己认为能生蛋,觉得新主人会一如继往的宠爱它们,一进笼子便“咯咯咯咯”地叫得欢快,似乎经过了几个小时的颠簸,到达了目的地,长长地叹一口气。

妻子是家里的总后勤,一大家子的吃喝,收捡,洗拖都落在她身上,添了孙子,就变成婆婆,奶奶了。身份高了的好处是更忙,楼上楼下跑,那“嗒嗒”的脚步声像一串永不停息的音符缭绕在室内,但忙得貌似晕头转向的她没忘笼子里的那些鸡,便将这充当刽子手的重任便交给了我。

我没杀过鸡,但知道怎么杀鸡。

儿时腊底,家里总是要杀几只鸡过年。大年三十的上午,母亲将准备接鸡血的大品碗里放点加了盐的水,菜刀在缸口荡来荡去荡得锋利,闪着寒光。完了,站在鸡罩边喊在踢毽子玩的我打下手,其实就是抓紧翅膀,鸡脚。每当见到母亲拔鸡颈上的绒毛时我便发悚,那感觉就像我去队里赤脚医生那里扎针,当医生手中的棉球在屁股上反复擦拭时,我就紧张,肌肉不由得收缩,我就开始恐惧,开始大叫,也常惹得那赤脚医生大笑:这小伢,针还没打叫什么?擦棉球疼吗?

擦棉球当然不疼,拔鸡毛时肯定疼了,但鸡的嘴巴被捏紧,它叫不出来,声音被闷在胸腔里,随着猩红的血汩汩而出。我的头总是扭在一边,不忍直视,直到母亲喊好了好了,松手,然后会看见母亲用带血的菜刀在地上划上斜十字,嘴里还叨叨有词: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阳间一碗菜。

一碗菜也不容易,有时是一个生命吞噬另一条生命,像电视里的动物世界。

可以享受美味,却不忍动刀子。我便去小区对面,花几块钱将妻子交给我的重任转让给屠宰家禽的人了。

拧着毛鸡去,回来时拧着光鸡。

笼小鸡多,刚开始时很方便抓捉,那些鸡还以为给它们喂食呢,依旧开心地“咯咯哒”着,直到同伴越来越少时才感觉到惊恐。我一沾到笼子边,它们就拼命的朝墙角边挤,紧张地叫个不停。没办法,我只得将大半个身子钻进笼子里,它们在面前窜来窜去,不时地扑打着翅膀,那眼神里还透着悲哀。此时的我不要说杀鸡,就连捉也有点迟疑了,不知道从哪一只下手。

终于在我迟疑的片刻,有三只鸡从我的胯下钻出,扑腾在小院子里。我赶紧关上院门,来捉这几只反抗的飞禽,但有两只已钻到堆得老高的杂物下面,还有一只已飞上墙头,在上面潇洒的踱着方步,嘴里不停地向我宣示着不满。

楼上妻子的头伸出窗户,责怪我,能做什么事情?捉个鸡弄得院子里鸡飞狗跳的,看你怎么捉到?

是啊,记得以前家里来了贵客母亲也要杀鸡的,她准备好竹筢子,舀一瓢小麦或玉米,嘴里“啄啄”地一使唤,家里的鸡就四面八方地赶回来了,围在她四周,伸长着脖子,看她的手势,食一触地,便迅速地去啄,全然不顾危险已从天而降。

现在我不仅没有麦子、玉米,更没有竹筢,我只能去门外将围墙上踱步的鸡哄到院子里。其实即使有也没用了,它已不相信我了,在我出门的那一刻,它像只战斗机俯冲下来,在我还没有看清它的身体时,已消失在邻家的巷子里了。

找了几个圈子也不见它的踪影,像空气般在我的视现中消失。我叹口气,做我该做的事情去了。

晚上回家问妻子,鸡捉到没有。她开心地说,三只都捉到了,儿子他们捉的,那口气有点对我不屑的意味。我还听说,那只跑了的鸡天一黑也踱回来了,在门外来来去去地晃悠着,侄女下班归来,门一开它就钻进来了。儿子还说,捉进笼子里就看它下了一个蛋。

那一刻我竟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心酸。这鸡啊,像不像软弱的人性,生来就逃脱不了被欺的命运呢。


《雨天,撑把伞去外面走走》

几乎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和伞有接触的了。

那天去昆山,出门时天有些模糊,雨点大,能看到雨跌落在地上的一圈圈水花,能听到雨撞在彩钢棚上的一阵阵“哗哗”声音。我想,掉在身上会不会像玻璃球般滚落呢?换作平日可能就会夹着包猫腰勾首,快速闪进停在小区路边等候我的车中。但那天没有,因为要去拿图纸,那边厂里的办公楼离门卫有一段距离,厚厚的一大叠纸不是身上的衣服,捂捂就能干了的。

未久回家,雨没有歇,仍在兴头上,且愈发泼辣,拔出车钥匙,透明的挡风玻璃立刻蒙上一层塑料薄膜,眼前便是一片雾濛濛的。停好车,将车门推开一条缝,不急不忙将伞先伸出去,撑开,下车,脚落地的那一刻忽然就觉得自己优雅得像个绅士。

雨,落在头顶上,落在周围,欢快的样子,如贝多芬的G小调钢琴协奏曲,清晰,悦耳,不缓不急。有风吹过时瞬间转换成琵琶弹出的《十面埋伏》,一阵盖过一阵,紧凑,刺激。人在伞下,看雨水从身边滑落如帘,竟然有了缕缕感慨。

平日热闹的路面此时寂静了许多,三三两两嬉闹的儿童不见了踪影;骑着三轮车,叮叮当当的收废品的也被雨水淋哑了铃铛和吆喝;摇头摆尾的猫儿、狗儿不知道钻到哪个树下,物下闭目养神去了;一辆辆车子静静地趴在路边,闪着幽幽的光。

一切都湿漉漉的,也都是慌忙不定的样子。唯有我因为有了伞的庇护,才能从容淡定,踱着方步,像在欣赏一场音乐盛宴。虽然也有些调皮的雨花跳到鞋面上,裤脚上。

忽然感觉,雨天,撑把伞出去走走真好。

闷热,烦燥,空气中的每一粒尘埃,连视觉也都被这透明的雨水冲洗得干净透彻。在雨中,混沌的思想也变得清彻起来。

儿时喜欢夏天,天热可以下水洗澡;喜欢夏天的雨,雨水丰盈了沟沟汊汊,可以下河捉鱼,也可以搬出水桶,脸盆洗澡盆到屋檐下,接从屋头倾泄下来的水柱,然后一趟趟去倒在水缸里。童年的时光极易打发,阴阴晴晴中就走到了中年。

在夏天,老家的雨可能是惊天动地的暴雨,缠缠绵绵的连阴雨,也可能是西边日头东边雨。哗啦啦的,毫无含蓄的,铺天盖地的,也许一夜间,也许只需半天,村里的大河就显得臃肿。再下,大河容不下了,顺着西边和北边的小沟迫切地逃窜,一些小鱼也跟着起哄,还有的跳起多高,能看到细密的鱼鳞,白白的肚皮,有点显摆的意味。

不光是村里的河满了,村外低洼的地里也漫了水,有了晕头转向的鱼,在黄豆苗玉米秧中乱窜。我便下去追它们,“叭叭,叭叭”地,溅起的水比我人高。这些水中的精灵似乎总是比我快一点,明明看见它的尾巴在地边翻搅着水花,我扑上去,抓在手里的却是泥。鱼没抓到人成了“泥鳅”。

回家面对母亲便开始埋怨父亲,天好的时候就央求他“快点织网,快点织网”,可是沟里地里都有鱼的时候,那张织了两尺长的麻线网还挂在屋角,梭子还掉在下面像个问号的那一点。

没有网捕鱼,我就斜扛着散发着桐油味的大黄布伞,蹲在大沟边看别人扳罾,拦鱼,每每看到网里有活蹦乱跳的鱼,手,心都开始痒痒的。

那张网织成安装上细竹竿时我已是少年,敢下河潜水,敢搏击江滔,也多了一些思考。多年后才理解到父亲的苦衷:他不仅仅是一家之长,还是生产队的队长,几百口人的吃饭穿衣都要操心,晴天要安排人上工,下大雨也要去地里看看,哪里有积水,哪里的玉米秧倒伏了,棉苗缺棵了,天一放晴就能想办法补救。他更担心网织好了,喜欢搞水的我天阴天晴都见不到人。

父母给予我们的不仅有躲避风雨雷暴的房屋,还给我们撑起了一把人生的保护伞,使得我们远离了饥饿,寒冷。这种意识在我有了两个孩子后尤为强烈。

在他乡,失去了父母的保护,我变得脚步匆匆。炎炎烈日,我没有遮阳的伞,只有安全帽挡住一缕光线,暴雨如注里,我匆匆逃躲在高速的函洞里,候车的小亭下,小百货店的雨蓬下,有回骑自行车在路边,急驶而过的小车掀起的巨浪硬生生地扑在我身上,让我变成一只落汤鸡,全身没一块干净的地方。

幸运的是,我坚持了下来,命运没和我开玩笑,没让我跌倒在他乡的泥潭里。

现在我仍行走在他乡,匆忙的脚步依旧不敢停留,我知道夏季的雨会让人凉快,感觉浪漫,秋冬的雨淋湿了身子就会有伤寒。

我要为家里多准备几把雨伞。


《燕之巢》

没有风。雨坠落的速度似乎很快,很重,溅在院子里的大理石地坪上,画了无数的圆圈。一只没有人邀请的麻雀毫无遮挡的穿雨而来,钻到围墙边的彩钢棚下,踮着细瘦的双脚,使劲的抖着潮湿的翅膀,像要抖落一身的疲惫。

我忽地就想到燕子,想到了在时空中一闪而过的黑色精灵,想到了十几里外的向阳村519号,还有那里屋梁下的燕之巢。

519号是我在向阳村建造的一栋房子,去年底拆老屋的那天我去了金山,根本就没注意到房子里面还有个燕窝。那个时节已是深冬,上海没有酷冻,但湿冷的天气还是让即便生活在零下二十度的北方人也受不了。燕窝也是冷冰冰的,这些春天的精灵在寒风尚未刮起之前,已远离家门去寻找适合它们生存的环境去了。就像我们这些打工的人,从几百公里外的老家逃出来,也是为了生活得更舒服一些一样。所以挖土机不会为了这小小的燕窝而停止轰鸣,燕子辛苦多日搭起的安乐窝连同这栋老屋,在寒风瑟瑟中,倾刻便轰然倒下。

浇好基础已临春节。工人们放假了,我们把所有的相思,期盼,打包在内心深处,像燕子一样迫切地飞向老巢。尽管来回只有那么十来天,还要面临车堵路滑。

做到第二层时,底层原来密集的支撑,模板也跟着翻上了楼面,垃圾清理完毕过后,图纸上看似狭小的大厅此刻显得空旷起来。

外面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风已渐暖,春阳下,虽然看不到油菜花海,路边倒也有一抹抹的鹅黄,门前空荡的农田里,拖拉机来回奔驰着,搅起一阵阵泥土的气息,跟在后面翩翩飞舞的是点点白鹭。

我们已不再站在路上,披着灰尘对左右房子的高低指指点点了。房东不知道从哪里搬来几张长凳,没事的时候可以坐在客厅里喝茶,切磋,闲聊,就是这个时候我无意的一抬头,在天棚和大梁的阴角里,发现了这个燕子的巢。和我建的房子一样,燕巢明显也还在施工当中,只有巴掌大小,无数个蝌蚪状的灰白色的泥块,密密的焊接在一起,像小时候用麦杆编织的海螺,张着大大的嘴巴,如同楼上砌好了墙体,等待木工师傅制作模板。不时见到两只燕子从后面敞开的窗洞里飞进飞出,叽叽喳喳地如入家门,根本无视我们这些人的存在。

一丝歉意竟然从心中升起。

不知道燕子是不是乘着“春运”的那股春风来到这里的,也不知道它来时发现家园被毁时是否伤心流泪哭泣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没有选择逃离,没有选择撞墙,依然在周围盘旋,依旧在耐心的等待,固执的坚守。像我曾居住过的出租屋,差一点被人撑撵出来一样。来上海后我一直住那里,从来就没搬过“家”。隔壁是开五金加工的,他找到房东想出高价租下。有钱的诱惑,房东自然会找到我,当然房东还没有把事做绝,只要我出同样的钱,还是优先于我。我没有选择,总不能住在星空下吧……我开始同情起这些小飞禽,它们也是这个世界里的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它们的存在不仅仅是点缀一下苍白的天空,也是生物链上的一个符号。

房子封顶时,燕子的巢也筑好了,没有借助任何机械,也没有购买任何建材,凭着一张张嘴,一双双瘦弱却又有力的翅膀,当然更有一种信念地支撑。这个漂漂亮亮的建筑物,从梁中间倾斜上去,朝向北的门口有点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爆模涨出来的混凝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乳燕。

为了不打扰它们,我将下面的长凳搬到中间的楼梯前面,这里的空间有些局促,但却心安。

和房东聊天时得悉他想八月底开始准备装修,我的心不由得一颤。我说,八月底装修太早,室内墙体没干。房东问我,那要待多久?我说到十月份就差不多,过了伏天,秋风拂过,墙干透了,装修完没后遗症。他听从了我的建议。

十月。天,凉了。


《淀山湖的芦苇》

从锦溪古镇归来,车轮刚压到黄浦江大道,却发現前方的指示灯像川戏的脸谱表演者,刚撕下绿色的面皮,一瞬又撕下淡黄,再一瞬就定格在赵本山小品里的猴屁股上了。

车子只得顺势右拐,虽偏离了回家的航线,却也避免了罚单。人的脚步有时候就是这样由不得自己,总被周围的环境所左右着。黄浦路向南就到底就是舒乐路,到底的黄浦江路有个温馨的指示牌,告诫着路人,蓝底白字,清清楚楚:淀山湖风景区。当然下面还有一支白色的箭拖着长长的尾巴射向右前方,不远,里把路程。

错就错了呗,每条路都有属于自己的风景。

秋天的太阳是暖暖的,风柔软得像婴儿的手拂过,车子若停下来便有了瞌睡的欲望。我的车子没停,事实上我也停不下来。

沿着淀山湖大道上缓缓向东,干净整洁的黑色路面被一条醒目的白色分割线一分为二,来去的路挤在一起却彼此划分得清清楚楚。虽然兜了一个圈子,我的方向还没错,向东,那是回家的方向,如一根收紧了的线,越收越近。

车窗外,副驾驶那边就是浩淼的淀山湖,艳阳微风中,清澈的湖水像大自然铺就的一匹巨大的锦缎,有皱却无褶,有波却无棱,有波却无浪花,相拥却无声,似平坦却又像经历飙风后的沙漠。

湖中不时有一个个小岛,云堆般镶嵌在宝石般的湖面上,缓缓从窗舷边向后褪去。退去的还是飘荡在湖面上的柳叶般的小渔舟。

大道的左边不时地迎来一个个高档小区,都是别墅群,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欧式外衣向路人宣威着自己的高贵,不同凡响;还有宽阔的草坪,一只只如老家火粪堆似的野外小帐篷散落在草坪的边缘,放风筝的孩子像春天遗失在草地中间的花朵。

所有的地块都经过了装潢,除了淀山湖上的天,淀山湖里的水。

可是,可是,可是,我看到小水塘边的你:淀山湖的芦苇。其实我上淀山湖大道时我就见到过,现在想想恍惚中有个熟悉的面孔从身边,掠过,还有小岛上云堆般的植物也是啊。

我停下车,为一丛植物,我停下匆忙的脚步。

蹲在水塘边的草坪上,面前的芦苇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模样。只是,那身骨已萎缩了一大截,那身材纤细如营养不良的黄毛丫头,能裹出五月里的清香和思念的芦叶,怎么变成尖细似柳叶了?此刻垂挂在芦杆上,如半年没有清洗的脏衣。我的心里隐隐作痛:这还是诗经里“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的芦苇吗?

但它确实是芦苇,灰中夹着白色的芦花在秋阳隐含着泪光,在我面前低低细语。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他乡的池塘边注视一丛芦苇,听它们的唠叨。

老家的江边曾经有一片如湖般的芦苇丛,孩时,我们叫做芦柴场。春天里我们去场地里採马兰头,蒿子,野蒜,它们光艳过乡村的餐桌,填充过饥肠辘辘的胃腔。在芦苇的笋尖还未出土时,一蓬蓬,一丛丛,绿了一方荒土,惊艳了一双双童年的眼眸。冬天,生产队男女老少一道去砍芦苇,冬春时季用来编席,换取一点零钱。

去年夏天在巢湖之北,合肥之南。一个久未谋面的朋友带我游览合肥湿地公园,在公园西侧,一条曲曲折折的木栈道从大片的芦苇丛中穿过,栈道很高,能看见风中的芦苇如海浪汹涌,芦叶摩擦的“沙沙”声似隐藏着千军万马。我竟然像个孩子般,踩得脚下的栈道“嘎嘎”响,仿佛儿时夏天同玩伴们走在老家江边的芦苇丛里。

是啊,现在老家也难见到芦苇了,从圩里到圩外,尽管仍旧春茂冬枯,却难觅芦苇的身姿。

我不是第一次来到淀山湖边,去年前年也都来过,只不过以前是到淀山湖镇上办事绕道过来的。我不是特地来旅游,因为在这边做了一个小工地的尾款而来。每次“乞讨”无果便闷闷不乐,便绕道来湖边兜兜,我想用大湖的风吹醒发热的脑袋,用大湖宽阔的胸怀来冲淡自己的郁闷,甚至想跳进这浩瀚的湖水,以期浇灭心头的无名之火。

但我今天看到了淀山湖的芦苇,我发现了它们的不平凡。环顾四周是花木造就了的一个又一个人工景点,覆盖了以前的荒野,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野草在化学溶剂中断了根源,只有这些倔犟的芦苇依旧佇立在湖中小岛,水塘岸边,尽管渺小却不改本色。

这是它们的位置。

《春色》

隔壁阿婆敲响我家院子门的声音,是和那句“青菜要伐,嫩得来”声一道传进我耳根子里的。

我恰好站在院子里,还没来得及回应。妻高声应呼:“要”。边塞给我一只口罩,一只蛇皮袋。我将口罩套到耳根上,开门。阿婆已走了两米开外,她是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背驼得厉害,前胸似乎要触摸到地。那柄锄头扛在肩上,恰好勾去天上的半个太阳。

跟她后面去菜地,就像从冬走到春天一样。

仿佛只是几天没来,菜地边缘,那几行在寒风中叫人怜惜的蚕豆苗,蹿到竟有两尺高,挤挤挨挨铺就成一大滩绿色。分不出彼此,也分不清哪棵对哪棵。粗粗方方的嫩茎上开着星星点点的蚕豆花,浅紫色的花瓣中嵌着一点黑色,像是眨动着的眼珠子,从冬眠中才苏醒过来的模样。几只小蜜蜂哼着春天的小调,快活地这朵嗅嗅,那朵闻闻,比我忙碌多了。

一旁的小青菜也忍不住,菜心变野了,撇下它的兄弟姐妹们不顾,独自向上猛蹿,嫩绿的叶子包裹着一把的花蕾,青涩而又自豪。虽然小青菜是不被允许开花的,除了留几颗作种子外,它们会被铲除干净,给夏季蔬菜让地盘。但它们实在憋不住啊,谁让春天到来了呢?

大自然是不用戴口罩的,它不会念及你的苦也不会贪享你的乐,步伐匆匆却又从容。

小菜园里,看得出季节渐渐拉开了序幕,蔬菜也开始了换季。莴笋,韭菜,大蒜追随着粉墨登场。蜜蜂嗡嗡地声中,红菜结先油菜一步,朵朵黄花点缀着菜地。

阿婆给我铲了满满一袋子青菜,我塞给她拾块钱,我知道不够,但她死活不收,甚至有点生气:我又不缺钱用,儿子女儿给钱我也不要,没地方花。阿婆自嘲说,以前种的是庄稼现在种菜是习惯。这白菜不铲过几天也不能吃,就要锄光了。

我只有陪着笑,却笑不出声音。

这块地实在不该叫菜园,高高低低的不说,还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中间一条大明沟承受着黄梅季的雨水,到了旱季沟底比地上却干得要快。几块畚箕大的地方挤着一缕缕的香葱,就这么一块乱七八糟的乱地,经老阿婆的一双糙手竟打理出一方春色。

初冬的时候,每当有暖阳的下午,我见到她扛着一杆锄头下地,弯曲的上身和双腿快成7字了。那垄只有锄头杆子长秧大蒜的地,她用了三四个下午,一锄锄地挖,一锄锄地敲,然后勾着一条条浅浅的沟,捻上白色的复合肥,再将一瓣瓣同样是白色的蒜头插到泥土里。

她做这些事时像是趴在地上一样。

每当我看到她缩成一团的身影,我就会想到八十多岁的母亲。过年回老家,因为疫情的缘故,我不能进村庄,也就不能回去看看她。也许现在,她也在门前的那块小菜地里忙碌,嫩绿的菜地上面飘散着灰白色的头发。

我拎着袋子匆匆回家,将袋中的青菜倒在春阳下,疫情挡不住春色。

(发2023.春季《新民晚报》华新版》


《那年,我去横埠河挑埂》

1

队长喊开会的时候,我和志兵几个正在门口打牌。有人说这一牌打完就去,队长没吱声,伸手抓起桌上一小叠牌,一扬手,像挥出一捧雪,纷纷扬扬。等我抬起头,他已转身向队屋方向走去。队长个子本来就不高,头向前伸着,双手反绞在身后,只见到臃肿的后背,看起来个子更矮。我这时才明白,队里人为什么喊他驮子了。

开会的结果是全队动员,每家每户出一个人去修横埠河。商量派一个小组先去打前哨,任务是借房子,垒土灶,分河段,后续的人上了就不耽误功夫。这个小组由队长领头,老周当厨师,程家小墩是小改,吴家墩是小敏,高头墩是二毛子,五个人。

二毛子就是我。

冬天的天气阴沉沉的,北风将寒气像撒网一样一咕噜罩下来,冻得人哆哆嗦嗦的。我出门的时候也哆嗦着,但还是听队长的吩咐,将挑土的粪箕一头装上一梱棉花秸秆,一头装上塞着被子的蛇皮袋,还有米,瓶装的咸菜挑到生产队的稻场上。五个人到齐就出发了。我不知道横埠河在哪里,问孝敏,问小改,他俩都摇摇头。我们挑着担子跟在同样挑着担子的队长后面,一二一出了自己的村庄又钻进别的村庄,出了大队的地界又踏进他乡。路是陌生的,熟悉的是呼呼而来的北风。

走了约十几里路,到了一个叫苎镇口的地方。我感觉到了夏天,汗从浑身的毛孔中拼命朝外钻,又被厚厚的棉衣裹住,内衣潮湿潮湿的像许多蚯蚓在爬动,极不舒服。解开扣子,风嗖嗖地贴近皮肤。孝敏问队长还有多少路。风传来他说的话:还没走一半哩,不急,一步一步量。孝敏喘着粗气,说的话像裹着风:歇歇,走不动了,歇一会。我也有这样想法,脚跟绑了秤砣似的,迈不开,没好意思说。

队长没回答,耳边传来是“叭叭”的脚步声。

“木头人,死驮子。”风堵住了我的嘴,我只有在心里骂他。歇下担子,快速脱掉上身的棉袄,红色的毛线衣没脱,这是我未婚妻织的,里面还有一件深蓝色的衬衣。跟在后面的孝敏学着我的模样,他连外面的裤子也扒下来了。冷风一激,人有了精神,步子变得利索起来。

那是1983年,仅次于1954年的夏季洪水让圩区的人想想都觉得脚边波涛汹涌。


2

在一个叫“谢家嘴”的村庄边停下脚步,队长终于让我们歇歇了,他没歇和老周进了村子。谢家嘴在河的埂边,我不知道北面的这条河是不是横埠河。河面很宽,也很深,但现在是枯水期,一汪一汪的浅水,由细细的涓流牵连着,默默描述旺水期的模样。远望弯曲的河堤溶在空旷的土地中,看不清楚横埠河从哪里来又奔向哪里。

队长很快就回来了,领我们在村中间一家人门前歇了担子。这就是我们借住的人家,家境应该不错,黑六间的瓦房,高高朗朗的。队长让我们自己帮房东收拾一下堂心,再打地铺。又嘱咐我明天去埂上,大队里人要拣求子(抓阄)分段。我问他埂在哪里?他撇撇嘴,村子后面啊,明天每个队都有人去埂北边,朝人多的地方跑就行了,我干什么?一会就要回去,队里人都还在等着我去接哩。我闭上嘴,鼻孔里冲出嗯嗯两个字。

地铺我没睡过,但熟悉。

记得五六岁时,程家墩家家都住着从山里来圩区挑江堤的人,他们也是这样打地铺睡的。不过垫在被絮下面的不是我们现在用的稻草,而是芦苇,和芦苇叶子,时间不在腊月是荒春。我曾和几个小屁孩出村看过,不远的江堤上到处都是忙碌的人,挑土的,整平的。还有几个人站成梅花状,他们口里大声喊着我听不懂的号子,手中紧拽系着石头的绳子,一起一落在打夯。现在沿江堤边的村庄里,田地间,还能看到大大小小的水塘,都是那时挑埂取土留下来的记号。

山里人来圩上,圩里人去山里挑埂,目的都是给大江大河缚上一根粗糙的绳子,让河水温柔一点。水能解渴,也能要人命。


3

第二天早上,就着自己带的咸菜和老周煮的大锅饭,匆匆完成了早餐后,我拽着小改、孝敏一道出了村。

一夜之间,横埠河似变了样子,变得热闹,喧哗。北边不高的埂上晃动着一群群的人,间隔插些红色黄色的三角旗,在风中一过劲地抖动,还有摇摆的界标。一切似乎都在宣示这是一个即将冲刺的战场。我没有冲刺,开始拣求子时还退了两步,想让小改或孝敏上。我自幼是个没自信的人,每次跟别人出去玩都躲在后面。但他们不上当,说队长交代好的。

我们大队十四个生产队,我拣的是尾求,十一号。技术员捧把圆皮尺,像是抓着一只大月饼,一个队一个队的量。我们队很大,分的宽度好像和别的小队差不多。

以为拣了个便宜。但队里人都到齐,开始挑土时才发现吃了大亏。西边隔壁队人挖的土松软,两锹下去端起来长长厚厚一大块,土质带青灰色。我们这边几个队,铁锹怎么踹也不肯下去,站到锹肩上也纹丝不动。掠去表面的浮尘,下面像山坡上的黄土。听上了年纪的人说,这是小山包的斜坡。

随后几天都有人埋怨我,说我运气不好,连累了大伙儿。这我承认,我连高中也没考上啊,不光是运气不好,能力也不行。但队长有办法,他去不远的青山街买了几把两齿钉耙,我们叫做花钆(ga)回来。前面叫几个年轻人刨,后面年纪大点的人用锹铲。虽然累点苦点,比邻队进展慢些,但比硬挖蛮干好得多。而且黄土也有好处,别的队挑土穿靴子,我们可以穿球鞋。

挑埂是个苦差事,肩上承受着重担,脸面正迎春北风,双腿爬山似的上坡下坡,而且越挖深坡越陡,人越吃力。好在人多,弯弯曲曲的河埂上,男人女人都有,热热闹闹。

那年腊月二十不到天就下了雪,还好没有雨。西边的人都完工回家忙着过年了,剩下四个队的人还在雪花中奔跑,一直坚持到小年前才完工。也是从那以后,我没再挑过埂。人们征服水的过程从肩挑背扛到用上机械,钢筋,混凝土,还有众多的高科技。

4

今年正月,去牛头山那边的亲家家里吃饭,路过横埠河。见到两边的埂上浇成了路状,斜坡面铺着水泥预制的空心砖,缝隙里有倒覆的枯草。清清的河水一漾一漾的,像个少女轻吻着两岸。

我喝了一口茶。水能要人命,更能救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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