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二本散文集《人在他乡》即将由中国科学文化音像出版社出版,届时亚马逊,孔夫子旧书网,扒书网,旧书网,布衣书局,当当网,抖音,快手,喜马拉雅等著名网上均有售卖。
《夏天的声音》
1.蛙鸣
黄昏,天气有点闷热,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想想晴了这么多的日子里没见天上掉落一滴雨,心情跟着烦躁起来。
去河边走走。
坐在绿绿的草坪上,不用抬头,眼皮也能感受到太阳刚刚从西边那家房顶上掉下去,在房子的上方辐射出一圈扇形的金光,灿烂得有些眩目。
这只不过是瞬间的光芒,太阳下坠的速度总是极快,夕阳渐渐被聚拢过来的暮色一口一口吞噬,如流血的伤口被涂抹上灰白色的药膏。
七月的小河边恬静,悠然。两只白蝴蝶驮着逾来逾沉重的夜色,从东边飞越小河。岸边植被丰茂,香樟树枝枝蔓蔓相连、一团团绿色倒映在河水里,清澈的河面像泼进了浓墨,小河就掉到深山峡谷里了。
晚归的麻雀叽叽喳喳在地穿行在夜色中,聒噪的乌鸦,夜色封不住它的嘴,也许在呼儿回家吧。自然界没有什么崇高,更多的是生存,适应日落月升,适应四季风雨。
此刻在小河边,我认为更应该能听到一种熟悉地声音:蛙鸣,这是不需要怀疑的,它是小河快乐的标志。
记忆中,月上树梢,也是青蛙萌动的时候。休息了一天,它们该填填空瘪的肚子。一只只青蛙起身,跳到岸边草丛里,树根旁,洗衣的石板中,水面倒伏的枯树上。相约似的,先是一两声,“呱呱,呱呱呱呱”,这边刚落下,余音未绝那边又扯开了,真可谓此起彼伏。一阵练嗓子变成了无休止的混乱的合唱。引来蛐蛐儿也赶着凑热闹,“吱吱”地拖着长音。乡村的夜也就有了活力,有了动态的美,田野就不再寂寞。
月亮爬过了树梢,水里也有一轮明月,鱼儿被惊出了水面,一条细纹无声地向四周扩散,月亮被搅碎了,光被撕成无数片锡箔。
此刻,我听到了蛐蛐的长笛声,蚊虫地嗡嗡声,甚至风儿在我耳边地呼吸声,但就是没听到那熟悉地呱呱声。可我分明听到过的呀,想起来了,下午去菜市场,路过水产摊位,我看到几只栯圆形的大澡盆里,有皮肤黝黑的牛蛙,瞪着惊恐的大眼睛目送着行人的脚步来来去去;色彩斑斓而又瘦小的青蛙,蜷缩拥挤在一边,轻微地“呱呱”声,时响时断,像个做错事孩子地喃喃细语。
现在想想,这声音似乎很远,很远,也很微弱,只是响彻在记忆中。当我细细回味,慢慢嚼品时却又震撼人心。
童年的蛙鸣声总是响得急促,当惊蛰后的春雷一遍又一遍从天际滚过过后,大地上的万物就被惊醒了。菜花黄草木青,蛙声阵阵。从泥土里钻出来的青蛙还不敢上岸,它们三三两两的喜欢飘浮在日渐丰盈的沟沟汊汊边,喜欢飘浮在沟边日趋茂盛的水草丛里,清脆地声音敲响了春天的战鼓。
我们这些小屁孩就被它们地叫声拽出了村外,拽到了沟边。我们蹲在沟边,看它们在水中悠闲自得地踱着方步,也看到草根上缠绕着一层浓稠得像鼻涕一样的液体,那是小蝌蚪的胞衣,我们每天都来看看,等待着小蝌蚪从迷雾中游出来。那样我们的小手就能插到黑漆漆的水中,捧到三五只蝌蚪,当水沥干后,它们在手掌中摇头摆尾,那种滑溜溜的感觉好玩极了。然后手再放到水里,看它们自由自在游去,不会弄死它们,
因为我看过《小蝌蚪找妈妈》,我知道小蝌蚪的尾巴没了的时候,它们就纷纷上岸,蹦跳在河岸边、田园里,那也是它们的天下。
但它们逃不过人的贪婪,夜晚来临,一束束强烈的光照让它们短暂失明,只在刻克的功夫便成为人手中的猎物,餐桌上的美味,被戏称为胜过七月里的仔公鸡。让它们集体失声还有河水的污染,河道被一断断拦截,一到夏天,河里的水便发混发黑,臭气熏天。白色的泡沫、塑料袋、甚至旧鞋等漂浮物挤满了河面。人在河边走都得捏着鼻子,何况水中的青蛙。
还好政府后来开始整治,疏通了河道,连接到了吴淞江,河水流起来了,死水变成了活水。还有雨污分流,污水集中处理,河道实行了河长制,有专人负责打捞河面上的水草、漂浮物。水质自然变清了,鱼儿欢了。现在许多河道边都能看到多年不见的休闲垂钓的人了。
夜色逾浓,走在河边,微微的风带来了些许凉意,耳边终究还是等到了声声蛙鸣,虽然只是间歇的几声。我想这只是序曲,辉煌的乐章正在开启。
2.蝉鸣
听到蝉鸣,是在赵巷一个叫绿地生活广场的小区里。
那时,刚在外面吃过午饭,太阳就爬到了我的头顶。正热。我的影子熔化了一样,只剩下一小团绻缩在脚边,似乎一抬腿,就会钻到脚板下。我也在寻找树的影子,树很多,但我只认识香樟。太阳像台光刻机,将树杆,叶子,枝条,淡淡浅浅地印在地上,没有一块浓一点大一点的地方容得下我蹲下去的身子。我在路边徘徊,这里见不到走动的人,他们都待在洋房里,高大的空调外机嗡嗡地响。还有比这声音更大的蝉鸣。一声,间隔片刻又有一声。像是从远古,像是从童年时光,像是从老家河边的老柳树上传来的,熟悉如故人。
以后的几天里,这个声音一直响彻在耳际。早上醒来,满耳朵都是蝉鸣,嗡嗡一片,像是有千万只在同时鸣叫,却又分辩不出一个清晰一点的烙印。去屋后小树林走走,耳朵竖起,怎么听也只有麻雀零星的喳喳声。斑鸠的咕咕咕呢?似乎被汗浸湿了,发不出来。更听不到蝉鸣,眼睛一闭,却又似乎无处不在。
这声音听了几十年,不曾变过味道。
儿时夏季,一天的封面必定与蝉有关。农家的孩子起床很早,早过上工的父母。大人们还要队长喊动工,我们不需要,从床上爬起来,揉揉眼睛,匆匆洗把脸,拎起靠在墙上一根细长的竹竿,背上一个空书包就出门了。
出门也要出村,去打蝉壳。
我们虽小但熟悉蝉的特性,雨后去屋前屋后的树林里去找它的幼虫。地上一个个小洞口哪是蝉的、哪是蚯蚓的?一看就知道:蚯蚓的洞口沿厚,像用筷子直接戳下去的一样。蝉的洞口沿很薄,手指轻轻一戳就露出一个大的洞,细竹枝伸进去,睡在里面的幼虫很快便被勾了出来。放在门前的篱笆上看它们蜕壳,它们好像害羞似的,总不给我们面子,等我们睡了一觉早上起来时,有的偷偷飞走了,也有的才出来一半,翅膀还没抖出来便死了。壳在被太阳照射前还软软的,爪子紧紧的扣在树干上,还是虫的模样,双眼瞪得圆圆的,似乎还闪着幽幽的光。一个晚上有多少幼虫蜕变成蝉、从黑呼呼的土底下飞向空中?你听听太阳出来后这个村庄那个村庄还有地头沟边小树林里传出的蝉鸣声就知道了。
蝉不值钱,蝉的壳能卖钱。
收蝉壳的是街上来乡下的卖货郎,穿着很干净,用土话叫“青丝丝的”,戴着黄黄的草幅。我们叫他“摇大鼓”的,手中“扑通扑通”的鼓声代替着他的吆喝,用不着动嗓子。听到这声音,孩子们就拎着竹篮将一天一天累积起来的蝉壳从各自的家里出来,拥向他。
向大人们讨不到零花钱,我们就自己挣。
可见打蝉的孩子不是一,两个人的,这个村那个村都有。打蝉壳没有窍门,得起早,这些孩子的眼睛比狗眼还尖(俗语),被他们扫描过后,那些躲在树干上,树枝上,篱笆上,甚至树叶背后的壳都“逃”不了了,跟在后面是难捕“漏网之鱼”的。从这个村到那个村若碰上和我们一样装备的孩子,就得回家了。
这个时候太阳爬的越来越高,蝉的声音也越来越密。打蝉的壳,捕蝉,洗冷水澡,我们在一天又一天的忙碌中,度过没有空调,没有电扇的夏季。
好像有三四十年没见到蝉壳了,记得儿时打蝉壳的经历,是因为一直在寻找蝉壳的路上。
3.斑鸠
许多日子,将我从迷糊睡眠中叫醒的是斑鸠。
当然,它是无意中的。它习惯了周围房子的冷峻,也习惯了小树林的寂寞,憋了一个夜晚,见到了一缕阳光,便忍不住放开歌喉。也许它只是表达自己的存在,也许它是在呼唤昨夜闹了别扭的同伴。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这里在叫,远方有了感知,有了应和。斑鸠的声音醇厚,有力,却不是很悦耳,甚至有点聒噪,但它好像为自己发出的声音而自豪,一遍一遍,不其厌烦,也许这是生命的一种宣示。
我习惯了这种聒噪,感知里这种声音和几十年前听到的一模一样,无论时间和地域的差异有多久多大都改变不了斑鸠的喉咙。儿时认为它是一种神秘的鸟类,它们的声音一度陪伴我走过寂寞时光。我曾四处张望,那缠绵的声音或许在屋顶,或许在树梢,或许在村前的篱笆上,或许在村庄的头顶。反正声音无处不在,却没有一次见到过它的尊容。老家人说它比鸽子还大补,说炖了吃能治头痛。可说归说,压根就没见到人吃过。于是童年的心便愈发有了好奇,花了两天时间,用旧车胎做了一只弹弓,偷偷地跟随着声音寻找它的身影。我钻进过屋后的桦树林,也悄悄地猫到大河边的老柳树下,有次竟稀里糊涂跑进了村东边的坟地,一只野兔从草丛里蹿出,吓得冒了一身冷汗。但始终没有寻见,它像神一样占据在了一个童年好奇的心里。
在他乡的春天里,无论天好天坏,我都要在窗前站立一会,像是将一颗压抑的心释放一下。面前泡桐树上的花一天天次第绽放,从水墨山水变成浓墨油彩;闻槐花清香,楝花飘逸,不觉感叹时光易逝。就在那个时候,我常看到有两只斑鸠在空地上跳跃,它们的身材确实像鸽子,只是羽毛的颜色比鸽子略深,带些褐色,上边还似乎混带着淡淡的葡萄酒颜色,古典而又优雅;它的头顶是灰蓝色的,这种颜色不仅仅非常的清新,而且还十分抢眼,装点了它的自然美。而它颈部还有一圈多彩的花纹,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戴着的银色颈圈,那是他父母乞求上苍保佑他平平安安愿景的表现。斑鸠的颈圈是天生的,浅紫色镶嵌着宝蓝色的珍珠,秀气而又超凡脱俗。
它们蹦蹦跳跳中寻觅草籽,“咕咕咕”声比早晨扯着嗓子的吼叫要微弱很多。我没有了童年时的好奇,没有出门去追逐的冲动,我只是远远而又静静地看着它们从空地钻入草丛,从草丛跳进小沟,动作急促而轻盈。像我们的日常工作,生活。
斑鸠终究在视线中渐渐消失,但咕咕声依旧在耳边响起,或远或近,或浓或淡。
(发浙江《三门峡》杂志2024.3期)
《红薯》
在网上买了十斤红薯,突奇的便宜。隔山渡水,千里迢迢地运到我家,只花了六块四毛钱,有大跌眼镜之感觉。
在我们家红薯叫山芋,虽说是种命贱的植物,不需要怎么施肥,更不需要喷晒农药,但也要花点心思伺弄的呀。自幼生活在乡下,熟悉它就像熟悉邻居家的小伙伴。
春天到的时候,雪藏了几个月的山芋从地窖里被请到阳光下,它们一颗颗像即将上战场的士兵,接受一双双犀利的眼光挑选,破损,有霉斑的自然会淘汰下来。挑选好的种子裹着阳光、缠着春风,伴着希望的眼神入土,渐渐发出希望的叶芽。
山芋喜干怕涝。我记得插山芋藤条以前,土地深翻过后还要垒成一条条小埂似的,然后才打宕,抓一把火粪丢到宕里,算是基肥了。山芋生性泼皮,秧苗经过两三个月地生长,已很茂盛,分不出沟沟垄垄,像一大片草皮毯子。麦子收割完,乘着雨天将山芋藤割回来。两片叶一段,一根藤剪成数段,然后慌慌张张地穿上雨衣,打着赤脚,去地里扦插,这个时候不仅泥土松柔,不伤指头,还省了浇水的功夫。
山芋长得快,芽儿绽出来后,很快就有了一根藤,尽管不长,像丫头的小辫儿,从垄上滚到沟里,顾不上拍拍泥土灰尘,努力向垄上爬,三下两下,就将黄土地变成绿色。山芋满地时得带着根竹竿,将山芋藤翻个身,不然,它们一家会四分五裂,每个藤节处都会生长出毛绒绒的根须。
秋天山芋便成熟了。
老家的山芋刚挖出来都是面的,那几天家家户户都忙着洗山芋粉,这也是件繁琐的事情,山芋得一根根洗净,削皮,然后送到加工厂碾碎,再拖回来,装进纱布裹紧,放到盛满清水的木盆里,一把一把地搓揉,等着混浊的水慢慢沉淀,才得到一些洁白如雪的山芋粉。想想,什么都不容易。
到腊月,山芋在时光的静默中,褪去了红晕,渐渐变甜。儿时,到了这个季节,家里总有段时间,每天会吃一顿烀山芋。吃的时候,我的手便在山芋上捏捏,专挑硬一点的,面如板栗的山芋。但每顿饭后,都会听到父亲一声连一声地呕气,头伸伸缩缩,像前面人家的大白鹅。
山芋暖心,但不养胃。
今年浅夏,我也准备插点山芋,并且看到屋后那棵泡桐树下,有人丢弃了一小堆山芋种子,发出白中带紫的嫩芽,如一束束熏衣草。菜地东边恰好有点空闲的地方,本来种着黄豆,可豆苗一出土便被那讨厌的斑鸠啄断了豆瓣。如果插点山芋,斑鸠不会有兴趣的吧。但后来还是断了这个念头,我怕它争不过西瓜的藤蔓。
一年四季,我家早餐基本上都是熬粥,这是因为方便。晚上抓一把米,辅以绿互、花生米,添加少量的赤豆,早上起来,就有了一锅现成的稠粥。
入秋后,妻子有次买菜回来,见到一群人围着大货车,她也好奇地停住了电瓶车,伸头一看,是卖山芋的。妻子回来跟我说,本来没打算买,但听到驾驶员的一番话就改变了主意。驾驶员是个女的,独自一人驾着大车从山东开过来,下高速交完费的时候,车打不响了。恰好有巡逻的交警,她便下车求救。交警上车捣鼓了一下,车就正常了,说女人是开长途车累的。妻子说,就凭这点她得买,并且买了一袋,二十斤。
乡下出来的人,往往会容易被别人认为一点点的小事而感动。这一感动,就让绿豆花生米赤豆下了岗。
早上揭开锅盖,几根红不红,黄不黄的山芋若隐若现在白米粥中,像江水中拱出来的江豚。我的脑子里便有了电影中蒙太奇的画面,山芋苗在老人粗糙的手中一棵一棵插下去,一锄一锄伺候好,一钉耙一钉耙挖出来,一担一担挑回家。
《花生》
六点多,太阳还挂在西天,像个软软的蛋黄,一不留神就滑向地平线下,旁边的乌云也染上了深深浅浅的红。
和妻子散步,见东边的菜地里,邻居挥着铁锹,将泥土铲到花生的禾苗当中,本来整齐清秀的花生苗弄得像一只只翻毛鸡的翅膀。妻子扔下我,径直从空的土地上跑过去看个究竟,身后留下两行歪歪斜斜的小洞。
清明回家,曾见过一地地的青苗,现在也快结果了吧。想想就像在昨天,时光就这么静静而又快速从身边滑过,仿佛一个人从少年忽地变成两鬓斑白中年人,做了一个梦似的。
老家的花生是小粒花生,曾经是沿江一带很有名气的土特产,现在被“老洲山药”,“老洲土鸡”,“老洲媒鸭”挤出前三的排名了。我心里常常为之不平,像自己的恋人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她的坏话一样,总想着为它正名。但老洲花生真正的产地在下圩,最有名气的在下圩先进,合意,人形,双墩四个队。五四年长江破大圩,圩口涌进的水成扇形正对着这四个相邻的村庄及周围大片的土地,洪水退却后,大量的江沙沉淀下来覆盖住以前肥沃的土地。虽然经过土壤改良依旧只能种植一些旱季作物。尤其适合种花生。
下圩花生除了种植时施点农家肥外,几乎不用化肥,结出来的果实不大,但粒粒饱满,外表貌似呈网状,有些粗糙,摸上去却又光滑。炒花生用的是江边的白沙,会炒的人可以不用看不用尝,仅凭嗅觉就知道花生熟没熟,且出锅的熟花生没有一点焦色,像是太阳烤熟了的一样。那些年走亲访友,托人办事,必然会拎一袋花生。
程家墩适合种花生的土地不多,产量不高,扒花生用不了几天,分到每家每户的时候还沾着沙土。母亲是个性格倔犟的人,她见不得自己的孩子眼馋,嘴馋去盯别人家孩子的碗,尽管分到的花生得晒干留到年底,卖一部分换点钱,还要留一点做年货,送人情,但还是要烀一点让我们尝尝鲜的,像蚕豆,玉米棒(我们叫六谷垂子)上市时也是要烀点一样。放学回家看见锅屋里的土灶上,锅盖盖的严严密密的,四周还捂着毛巾抹布,那缕缕热气夹着淡淡的花生味从锅盖的缝隙中钻出来,诱得我的鼻子一耸一耸的,手便忍不住伸过去揭开沾满热水珠的锅盖,一股热气从我的眼前散尽才发现花生其实是不多的,稀零的散落在多半是山芋的上面,那红皮的山芋被热气闷得涨破了皮。吃晚饭的时候,上面的花生早被我们吃光了,剩下的都是山芋了,记得当时父亲的胃不好,吃了山芋总是打嗝,那呕气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悠长。
礼拜天的时候我们就背着个空书包,手里拎着个四齿的小钉耙,用老家的话叫“小抓子”,几个孩子一道去三,四里远的先进,合意那四个队的地里去“捞(nao平音)花生”。那些收获过的花生地里,我们或跪,或蹲,或坐像个淘金者将翻了两次的土地再翻过一遍,眼睛随着手中的铁耙移动,每看到一粒花生便是一次惊喜。还有雷雨过后,去地里捡花生那是收获最大,最省力的一种方式。
虽然“捞”的不多,大多数还是水籽,二波浪子(没有长好的瘪花生),但能为家里做点事增加点收成是儿时每个孩子的愿望。
那时的花生生长周期长,四月份下地,要到秋天才能收获,我读初一时,冬天还见到双墩那边的人还有花生没有挖完。那个季节,已见不到捞花生的孩子了。
烀花生远没有炒花生的味道来的那么浓烈,那么欺负人的嗅觉。剥开烀成浅灰色的花生壳,睡在里面的花生米粒粉红色的,像张保养好的粉嫩的脸色,吃到嘴里糯糯的略带点甜,但真的称不上什么美味,尤其是在现在人的味蕾已被形形色色的食品磨搓过,失去了原始良知的时候。
这朴实的味道是一种粘合剂,将远方的家和我日渐苍老的心粘连在一起,拉也拉不开,分也分不离。
《熯粑》
昨天在文乡群静观许多人聊天,聊的话题是三月三的米粑,还有怎么熯好小粑。我看的时候正好是许老师在拉呆他的焊粑经验,怎么掌控火候,还写了一段“熯”小粑之我见 。可见当时场景之炽热,仿佛众人围站在一口锅前,有人操作,有人指点,似乎有热气腾腾的米粉香直扑鼻腔,侵入肺腑。当时我也准备说几句,可又没有底气。便想,我不拉呆,明天写篇文章给你们瞧瞧:熯粑,我也会。
最近一件很忧郁的事情,就是清明节受疫情的影响不能回老家。铜陵的疫情刚刚控制住,上海又成了重灾区。我家院子外没风景,有风景也不能跨过去,天天待在家里便有点烦闷。
今天就是清明节,但在上海也不过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早上六点醒了,睁开双眼,想想不能回家的事,窝在床上就懒得起来。望望天花板,瞄瞄窗外,没见到太阳的光,也没有看到淅淅沥沥的清明雨。
妻子比往常起床也迟了一些。七点多了,我听到厨房里那台豆浆机开始工作,有这个确定是突然听到轰轰的声音,响了不到分把钟就停住,以为没声音时,它又来轰一阵。然后就听到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不是豆浆机发出来的。起床漱洗完毕,推开厨房门,见到妻子在做粑,咸菜馅的,芝麻馅的两种。小桌子上铺了一张纸抹布,八只做好了的米粉粑排成两行,整齐得像麻将牌的八筒。我问她,前天刚吃了粑,今天怎么又在做?粑完魂不够还要粑人?妻子说,前天三月三,今天清明啊,在老家不都是要吃粑么,这是巧合,赶到一起了。又说,来了就甭走,给我熯粑。我说,熯就焊,又不是不会。
说会熯粑真不是我拉呆,说最起码有小五十年的历史也不是我讲精味。我记得那时候都很穷,穷的标志是油少,生产队时期,一年一户人家分到的不过三五斤,还是棉籽油,菜籽油才叫香油。印象中,我家陶制的黑油罐沿口沾住的油好像比罐肚子里还要多。大铁锅烧热后,倾斜着油罐掏上半勺子,沿着锅沿划个大圆,油太少,流不到锅底,就用锅铲推、刮。后来想想自己还是太笨,应该用布沾上油用锅铲顶住顺着锅这么一抺比用锅铲铲省事省力多了。母亲做粑也是匆匆忙忙的,做出来的粑有点像汤圆,粗粗壮壮。粑放到锅底还得用锅铲压,压的时候得掌握分寸,又不能使吃奶的力气,压很了里面的汤汁就挤出来,锅里就冒青烟,这烟有点诱人也有点呛人,关键这汤汁会糊会焦,会影响其它粑的外观。轻轻压扁翻过来再压,就有了粑的形象,待两边焊得差不多,有点焦黄(其实大多是焦黑)时,再换一只,熯好的往锅沿上推、贴,它们会往下挤。所以越往后熯越着急,最后的几只也不官焦不焦,黄不黄了,慌张在水缸里舀半瓢水,呼地掀下去,一股白烟像刚点着的火粪堆上冒出的一样,一下冲上屋顶。赶紧盖上锅盖,用洗碗布堵住盖的缝隙,让水在锅里急得乱蹦乱跳,哇哇尖叫。水叫声弱了,发出嗤嗤声时,嘿嘿,粑熯好了,保证是又香又软。
现在没有土灶,也没有大铁锅。我没用燃气灶,插上电磁炉,将温度调至六百,不温不火,却是适宜熯粑的火候。家里有直径约三十公分的平底锅,专门用来熯粑塌粑。四只米粉粑逐一放进有色拉油垫的锅底,淡黄色的油,如水般的清晰透彻,在温火中不急不躁,无烟无声,却能温水煮青蛙般将柔弱的米粑煎硬,翻来覆去渐渐变成金黄。现在条件好,油多慢慢熯熟不用掀水闷煮,关键是要有一个好的心态,这就是专注,像高速上开车,眼睛不要东张西望,心里抛弃一切杂念,多翻几下,熯好粑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不过我没吃粑。锅渐凉的时候,忧伤又渐渐泛滥在心头:此刻远在家乡八十多岁的老娘还在老湾卫生院里,前几天跌了一跤,骨头碎了,等这几天消炎后要做手术,可是我和弟弟却都回去不了。幸亏还有老大在家照顾,不然一颗苍老的心会被滚烫的油熯焦。
《菜园小记》
1.萝卜
屋后的萝卜终究还是长齐了。“头伏萝卜末伏菜。”我末伏种下的时候还是很酷热的天气,加上“苦苦……苦”的斑鸠不时地偷扑下来刨食,尽管天天下午拎着桶去浇水,生出来的秧苗还是瘌痢头样。难看,不得不补种了两次,才算每个小窝里有了茵茵绿色。
时常站在窗边,看着五行菜苗扭扭捏捏的样子,感觉像跳动的五线谱。记得母亲种的菜地,都是一小窝挨着一小窝,横看竖看斜看都在一条线上,一垄如同一张标准的方格稿纸,里面像是用心描出的文字。其实,我的母亲不识字,连她几个儿子的名字也认不出,这只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
萝卜苗长到一拃长时,就该拔掉多余的,每窝留存四五根苗足矣,太挤没有空间,萝卜就长不大。拔出来时,有的是白嫩嫩的直根,有的已经早育,长出了萝卜的雏形。拔出来的萝卜秧子,可以吃,不过不像白菜苗洗净就可以直接扔到热锅里,或清炒,或烧汤。萝卜秧子摊在阳光下晾晒天把,再洗净放进盆里,撒一层细盐,死劲揉,抖抖,再揉,直到萝卜秧子大汗淋漓,直冒绿水,脆嫩的杆子变软,变得有筋道。再揉,一棵棵水淋淋的秧苗就萎缩成一团无绪的乱麻。揉好放进适合的容器里,上面用重物压上,类似于腌菜。三四天后取出,洗洗,挤挤,切切。热锅里加油,入菜,再添加点毛豆籽,好看一点的可切些红椒丝。翻炒,入盘。可佐酒,可辅粥,味道鲜活,脆脆嫩嫩,清清爽爽。
早年地里没什么花样,秋冬季节随处可见的便是萝卜白菜了。偶有大蒜、芹菜、韭菜都是扁担长的一小段。萝卜白菜种的多,除了人吃外,还要给鸡啄猪啃。霜降过后,萝卜白菜收一部分回来腌制,以备来年的荒春。
我其实已经不能准确地描述那种味道了,时间是副良药,能治疗不愉快的事,也能淡化曾经嚼过的味道。
2.草头
上个礼拜天傍晚,我去做核酸,碰到邻居老夫妻俩,女的手里端着篾畚箕,男人扛着根锄头,慢慢悠悠朝东去。问他们怎么不去做。男人答应我说,去种草头,回来做。这话刻在我的脑子里,我家也有包草头种子,买回来差不多有个把月了。上次种萝卜白菜的时候,因为天热,妻子说不适合下种子。被她数落了一顿,我嘴巴没说,其实还是偷偷将草头种子带回家了。
这回别人能种,我去种不会错了吧?
种子下地后,为了防止鸟儿刨食,我特地将铲倒的空心菜禾子遮盖在地表上。老天也算配合,种下后间歇着落了几场细雨,“润物细无声”,不觉间地上湿润湿润的。
昨天下午去看,种子发芽了。说实在的,我吃过许多次草头,要说种,真的还是从娘胎里生下来第一回。我赶紧拣净上面的遮盖物,然后就蹲在地边,傻傻地看它们可爱又柔弱的模样,细细的杆子白白嫩嫩,还有鹅黄色的,挑着三瓣圆圆的嫩叶,像金钱草的孩子。再看看,出芽率不错,很密集,看样子年前便能尝到鲜了。
草头,又称苜蓿,在江浙沪地区被称为“金花菜”。这名字很形象生动,四月头在前面菜地散步的时候我见识过它,花朵细碎,颜色金黄,那时它正默默地繁衍着后代,是一种幸福得忍不住想炫耀的光泽。
我第一次吃草头要追溯到上个世纪的一九九一年。在常熟的辛庄镇下货的时候,跟着老乡去窑厂的食堂买饭菜,见一块小黑板上写着“今日供应”的下面有草头,好像是两毛五一小碟,老乡端出来时,我眼一瞄就觉得像老家田里的红花草,但又比红花草瘦,仿佛是缺了肥料,或者是一个月没下雨的缘故。一小撮堆在一起,也看不出个头绪。夹一筷头尝尝,慢慢嚼,细细品,竟然有股奇特的香味。老乡说,这是草头。我便笑,江苏佬什么都吃,草头也能作碗好菜。
后来去上海,每年春天都要品尝几次。我只知道草头的两种普遍的吃法,一是清炒,二是烧汤。清炒时需加一点高度白酒,烧汤和青菜别无二样。
上海人冬春最爱吃草头,认为它是一道清爽的美味佳肴,所以饭店无论大小必备。现在我家也有了,有客人来,不必上街去买,笃悠悠去菜地挑一点,上一道酒香草头也是件很惬意的事。
3.黄芹
黄芹不是美女的名字,是芹菜的一种。
我那天急吼吼地去菜场那家种子店买萝卜白菜籽时,扫完付款码,觉得拎着的白色塑料袋轻飘飘的,心里总感到有点缺陷,是什么缺陷一时想不起来。电瓶车开了几十米路,袋子被风一吹,在车龙头乱撞,想想还是种子的缘故。这萝卜白菜看了一辈子,嫌了一辈,但还是吃了一辈子,直到现在能种点小菜,第一个念头仍是它们,这是不是太执着了?像守了一辈子的爱人,也该耍耍花头吧?花头不是花心。返回问店主,现在还有什么适合种的种子。店主便推荐了黄芹,当然还有草头,菠菜,花菜。自己对黄芹尤其好感,是因为黄芹炒肉丝豆干持别有滋味。
其实去菜场买菜时经常见到黄芹,一堆堆整齐地摆放在摊位上,杆子修长且黄酥酥的,与众不同,显得苗条娇嫩。每次眼睛瞄过,总觉得它们来自温室,像不曾经历风雨、沐浴阳光的鲜花。有了种子我便想象,如果这黄杆子绿叶的蔬菜长在菜地里,该是多么诱人的风景。
种完草头的时候天色还早,准备继续撒黄芹的种子。撕开包装袋,手指伸进去捏捏,发觉像是捏了草木灰。掏点出来再瞅瞅,贴到眼珠子上也看不到乌溜溜的种子模样,如同用麦草碾碎的样子。那天我没继续种下去,实在是没有一点把握的底气。
晚上躺在床上,便想到老家的芹菜。圆杆子是绿色的,飘逸的叶子也是绿色的。每到春末,母亲大清早就会去菜地里割一篮子芹菜,用筷子挎下菜的叶子,惹得一群鸡围着过来互相抢夺,追逐。洗尽了的芹菜切成小段清炒,其味清香扑鼻,嫩脆爽口。那时白菜,萝卜,莴笋都已苍老,开出了白的、黄的花。辣椒、茄子、豆角等夏季蔬菜才刚出世,菜地里只有芹菜、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一直绿到夏季蔬菜上桌。
我已记不清楚老家芹菜种子的模样,但记得每年到了秋末,母亲就要整出一锄头杆子长的空地,泼上水粪,太阳底下晾晒几天,用锄头的角掏出一条条的浅沟,像河面上划出一波波的水纹,然后将当年接近枯萎了的芹菜枝切碎,均匀地撒到沟里,再轻轻的覆盖上一捧捧的青灰(烧饭后的草木灰),那青灰不仅仅有肥力还有温度。母亲那温柔的样子像是给它们盖上被子。
黄芹的种子也像草木灰。我想,地应该再整得平整一些,地表上的土坷垃还应该敲碎一点。倘若种子下地时淋场细雨那是最好不过了。
一方土地养一方人,这个养字也是慢慢摸索出来的。
《院子里的花事》
自幼生活在乡下,对花的印象都是农作物的。现在虽然处在大都市的边缘,我家院子里依旧没有栽花,有限的一点面积栽了一些蔬菜。
但花事不断。
油菜花是春的贴身丫鬟,春,刚刚透出一线气息,它们便急急地露出三三两两点鹅黄。随着春的鼓点越来越密,菜花渐次铺开,渲染,愈发难以收敛,像无数匹热情奔放的野马,接天连地。那种黄,金灿灿,炫了行人的眼。
我家院子里没有油菜,同样开着黄花的是白菜。雨水一过,压抑了一个冬天的白菜忽地春心荡漾起来,挤挤挨挨连成了一体,像一块绿色的大厚毯子。还没等我开心两天,那些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吃了兴奋剂般拼了命向上蹿,每一棵菜心里都包裹着一两撮花蕾,这是春天的花蕾,也是餐桌上的美味。
浅夏时光。天,像患上痢疾,忽热忽凉,醉醺醺地在春夏之间摇摇摆摆。
院子里的菜苗似乎没看老天的脸色,兀自热闹起来。一场细雨,一夜星辰甚至一个哈欠都能拭去它们身上薄薄的风尘,株株棵棵变得有模有样,变得成熟,变得花团锦簇,变得妖艳万分。
最先吹开花事的是辣椒苗。这些成活未久,才拃把高的矮个子,性子也像它的味道,火辣辣的自恋。最显的标志是头顶的桠枝才冒出一点点嫩芽,就急急地开了朵小白花出来,如微缩的栀子花模样。单瓣薄如纸屑,五瓣围成一个喇叭状。青嫩的叶柄承受不起花的重压般,弯曲如钩,如同一支拽着吃上份量的鱼竿。没几天的功夫,先开出的白花渐枯,悄然离去,留下绿色叶柄包裹着同样绿色的果实,像一滴通透欲坠的玉石。
茄子叶深绿,很大,也很张扬,抢占地盘一样不急着向上蹿,齐齐向四周延伸。看它的形状,让我想到《大闹天宫》里悟空过火焰山时用过的芭蕉扇。茄子躯干呈紫色,很深的那种,开出的花也是浅紫色,像极了水面的莲花,羞涩如初次怀孕的少妇,躲在叶柄和躯干交接处,静享阴凉。茄子花也貌似五瓣,却瓣瓣相连,围成一一个紫色的五*角星。花瓣当中吐出一撮淡黄的花蕊,如荷中金色的须。
最大方的花当属丝瓜了,当藤蔓如游龙向架子上攀爬时,底端黄如金箔敲打出来的花朵,如一顶顶金色的草帽,随随便便就挂在绿叶间。丝瓜花期长,从夏开到秋,没心没肺忘了季节,如果没有霜冻出来干预,它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肯收场。
冬天没有了花,粗粗细细的青菜挤在一起,你碰碰我我撞撞它,不说话,都在默默地酝酿一场重复的花事。
在我家,发现第一朵菜花开出来是四岁的孙子。也许记忆中的花事一直印在他幼小的心坎上,也许他看我经常蹲在菜地边是在等待什么奇迹。他也就喜欢徘徊在菜地旁,直到有天他大叫看到花了,那声音里透着惊奇透出惊喜,然后脸上就有了灿烂的笑意。
孙子喜欢在院子里玩,打球,骑平衡车,踏滑板车,每天都是笑容满面,这笑容让我觉得,他才是院子里一朵最幸福的花。
(发2022.8江苏《淮安区报》)
《蔬菜的花朵》
六,七月份,是庄稼繁茂的季节,也蔬菜最旺盛的季节。我家屋后,茄子辣辣,各种瓜苗,甚至高高的玉米杆上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组成了一个小花园。
每天早上,牵着大黄去小树林,那边有一个简易的棚子,是它白天休息的地方。套上链条后,我的双腿便习惯性地迈向菜地,像是被一股隐形的力量吸引。路的边缘是西瓜,快成熟的有九只,还有更多的花。西瓜的花是黄色的,花朵却很小,花瓣其实是连着的,只是外围的弧线,让人觉得它有五只花瓣。瓜苗上舒展开的花并不结果,像是专门为挂果的小花准备花粉的。这让我想起老家养的公鸡,公鸡不下蛋,每家还是要养一两只,不然母鸡下的蛋孵不出仔鸡。所以越是开得热闹的花,越是寂寞,除了吸引蜜蜂外。
茄子花也小,模样如撑开着的紫色小伞。很害羞的样子,躲在肥厚的叶子下,一朵一朵静静地开放。暮春时节在网上看到有卖茄子秧的。问妻子。她说买青茄子秧,似乎那是老家土地上才能生长出来的。
我在菜场买过茄子苗。老板说有两种,一种青茄子,一种紫茄子。听名字很有色彩,我一时没了准星,乱了分寸,于是每样都买了一些。栽的时候,妻子打招呼,记住分开栽,可它们在电瓶车的篮子里搞混了,且同样都是紫色的杆子,墨绿的叶子,怎么分?恐怕只有等果实出来了。再说混在一起总不会杂交出花色的茄子吧。
茄子开花时也分不出来,褐色的蒂衬着紫色的花,和水中浮莲的花朵相似。能泾渭分明的是果实,紫茄子的状如月牙,青茄子状如香瓜。其实两种茄子的做法也有区别的。紫茄子适合做油闷茄子,不过耗油,切好的长条放油锅中过一下,放生姜,蒜瓣,老抽,盐,适量的白糖,微火闷煮。还未起锅,香味四溢,挡也挡不住。品尝油闷茄子得乘热,入口香糯,没了茄子的生涩味。在上海算不上名菜,家家户户的餐桌上却少不了它的身影。
记忆中只有青茄子,紫茄子连想象也想象不出来,更甭提油闷了。半锅的油?在生产队时期,一年只分到两三斤,这样的吃法就不是享受,是罪孽,会被人咒骂几代的。
青茄子配上辣椒清炒,食之只能说是有了菜的味道,不鲜美。但若家里煮上干饭,那就少不了会蒸茄子,好吃做法却极简单,取两三只茄子,除蒂,洗净切上十字瓣,待锅里煮饭的水欲干时,扔在饭头上。当中再安一小碗,盛的是:蒜蓉,豆酱,淋几滴菜籽油,盐。盖上锅盖,用抹布捂住会透气的缝隙。加火,等锅里有吱吱地响声,锅盖上热汽缠绕,锅巴香越来越浓,熄火,余温仍在舔舐着锅底,这时候鼻息里闻到的不仅仅是是清爽的锅巴香,蒜香,还有浓浓的酱香、菜油香。起锅时,将皱巴巴,软如泥,颜色灰白的茄子轻轻挑进大品碗里,小碗蒸熟的佐料一咕咾倒下,搅拌均匀,就成了茄子糊。
现在想想,口水仍止不住汩汩流出。
四季豆藤延伸到哪里,花也就开到哪里,急吼吼的性格。白中嵌着紫色,和蚕豆花有点相似。不过它开得猛,謝得也快,像男人的性高潮。现在花已开到架子的顶端,下面的叶子已经焦黄,枯萎,手一碰就碎。但我没扯掉,前几天我去菜场,买了一包迟豆角的种子,靠近架子点下了。不知道是不是记忆中那种紫红色,短短粗粗的模样。
豆角花开得慢,像个憨大,一点不着急。藤子爬满架子,才见到几朵花开。豆角花很漂亮,白中有紫,紫中有红,且鲜艳得很,花开成双成对,像是一对展翅的蝴蝶,大大方方落在枝头。
开得最没心没肺的是丝瓜花,瓜秧才尺把高时就有了花蕾,我盯着看了几天,没见绽开。有天早上没去,下午再看时就变成了一顶金草帽,而且是大大咧咧的,像个早熟的女子。丝瓜是我夏天餐桌上的最爱,一盘青黄相缠的丝瓜炒蛋总是让我的食欲大开。
看到比自己矮一大截的都开花了,玉米似乎也忍不住,急忙忙从头顶上包裹的叶子中间伸出了花朵,像撕破了的旗帜,也似扎得不齐整的鸡毛掸子,反正就是它开的花朵,花开,玉米棒子就吐须了。
蔬菜的花不好看,这没关系,它比那些只供人欣赏的花更实在。
(发表在江西《知识窗》2024年第9期,《铜化集团》报)
《秋天的辣椒》
一场雨,让夏变成了故事,世界跟着清凉起来。有阳光的天气也没有了炽热,出门,感觉到温馨的惬意。
院子里,夏季蔬菜只剩下十几株辣椒,依旧泼辣在秋风秋阳里。尽管没改变葱绿的颜色,叶子明显有了折皱,如上了年纪人的脸,还有点点白色的碎花倔犟地在翠叶褐杆间闪烁。
舍不得拔尽这些“残花败柳”,并非贪几只青的、紫红的辣椒,如风铃般悬在绿叶丛中。我看到了几束红色,通透如火苗的辣椒点缀在其间,那才是秋天的标志,是成熟的标志,如一个青春女子初为人母般羞涩。也是来年又是一片葱郁的源泉,是心底有了盼头的希望所在。
记得儿时,家里有块近五分地的大菜园子,清明过后,夏季蔬菜的秧苗钻出了土地。母亲会将三分之二的地方栽上辣椒,盛夏时它们不仅丰盈了家里的餐桌,母亲每天还能摘满一竹篮的青椒去街上卖,换回一些日用品。有时也捎回来不多的油条,锅巴,满足一下我们贫瘠的味蕾。
秋风次过,地里的辣椒吸收了阳光的精华,由青变成深绿,由薄变得厚实,外表渐次有了红晕,夹杂在绿色中,是一个诱人的景致。城里人嘴刁,便有菜贩子来地头收购,且红辣椒远比青椒的价格高。所以平时想吃一碗干丝红椒还是件很奢侈的事。
秋愈走愈深,像迈上了一条不归路。地里的红辣椒几天才能摘满一篮子了。母亲找出竹筛,上面垫层旧报纸,挑那些个头大,颜色红彤彤的辣椒,抽出褐色的菜蒂,然后小心地倒出圆圆扁扁的辣椒籽,晒干后是来年再播种的种子。除了籽的红辣椒洗尽剪成碎块,浸入配好囟汁的陶罐里,那是荒春炒菜替代菜籽油的辣椒糊。
现在每当春天离开老家时,我总要捎带一大瓶这样的辣椒糊。尽管不再是从石磨的缝隙中挤出来的,但那咸辣的味道没变,鲜红如血的颜色没变,食之思念家乡的况味没变。
晚秋的辣椒,模样已不如夏季那样俊俏,弯曲如钩,疙瘩如球。鲜红的辣椒本质上也少了夏季时的辛辣,如年老者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多了一份禅心。倘若摘下一只洗尽,生食,细细嚼嚼,有甜滋滋的味道。
霜降来临时,辣椒一季的生命画上了休止符,但种子已留下,来年,又要重复着同样的故事。
(2022年发表在《嘉定报》上)
《家有菜地》
1.玉米
去屋后摘四季豆,站在玉米秆旁,伸手比试一下,还没够上顶花。有几棵秸秆上的玉米棒子圆实饱满,吐出来的须由嫩白变暗红,估计应该能吃了。
我便有些感慨,当初,我一点种玉米的心思也没有啊。
初春时刷抖音找蔬菜的种子,刷到一种红色的玉米,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煮的,用铲子铲玉米粒,竟然像铲浓稠的糖稀,拽起缕缕透明的丝。还有白色的,花色的玉米种子,挺诱惑人。但我还是选择了放弃,屋后的菜地,实在没有安放玉米的地盘。
想想看,总共只有五垄,分把地。四季豆和韭菜一垄,土豆和黄瓜一垄,辣椒茄子一垄。豆角一垄,这是妻子再三叮嘱的,说是如果来不及吃,可以炝。妻子的话我再三思量,觉得有道理。还有一垄种了蚕豆,是留着给西瓜做床铺,也是不能动的。玉米插到哪里呢?种玉米的时候,土豆禾齐膝盖深了,但空隙很大。当时是秧了五十八棵土豆,尽管怕它受冻,我还买了地膜覆盖上,芽儿钻出土面时,左数右数,只有一半数。想想,可能是秧的时候,窝里撒了过多复合肥,而土地块直接压着肥料,烧了的缘故吧!
土豆苗挺好看,就是稀稀拉拉的,像个瘌痢头。用玉米去补白,用绿色去填充绿色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还有豆角、四季豆的中间也可以稀稀拉拉地栽上一点。我去街上的种子店,对老板说买五块钱的玉米种子。老板没听清楚,以为是五斤。我哪有这么多的土地啊。五块钱的其实只有一点点,沉在马甲袋底部的一角。举起看看,白色,有点透明。老板说是糯性的。
种下的时候,别人家的已有一拃长了。我似乎做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拍,以前种庄稼也是,弄不清节气,弄清了也不知道种什么。就去看别人,别人种了跟在后面总不会错吧!就算迟点也不误农事。记得老品种玉米都是麦子收完才种的,陪伴玉米的是黄豆。我更忘不了的是黄灿灿的玉米糊,从秋天喝到来年的春天,等着新小麦伸出来的接力棒。
现代生活中,喝玉米糊度日月的应该是稀罕的事了。我家里烧排骨汤,会放几截玉米。圆,炖得变了颜色的浓汤中,翻动着一圈一圈的金黄,也闻不出什么味道。尝尝,却鲜得很。
家里有玉米,想吃时去掰几根,岂不是既快乐又美美得享受?
2.茄子
在网上看到有卖茄子秧的。问妻子。她说买青茄子秧,似乎那是老家曾经有的东西才是世上最好的。
前年我在菜场买了茄子苗。老板说有两种,一种青茄子,一种紫茄子。听名字很有色彩,我一时没了准星,乱了分寸,于是每样都买了一些。栽的时候,妻子打招呼,记住分开栽。可它们在电瓶车的篮子里搞混了,且同样都是紫色的杆子,墨绿的叶子,怎么分?恐怕只有等果实出来了。再说混在一起总不会杂交出花色的茄子吧。
茄子开花时也分不出来,褐色的蒂衬着紫色的花,和水中浮莲的花朵相似。只是这花羞于见人,垂着头,含情脉脉的样子。能泾渭分明的是果实,紫茄子的状如月牙,青茄子状如香瓜。其实两种茄子的做法也有区别的。紫茄子适合做油闷茄子,不过耗油,切好的长条放油锅中过一下,放生姜,蒜瓣,老抽,盐,适量的白糖,微火闷煮。还未起锅,香味四溢,挡也挡不住。品尝油闷茄子得乘热,入口香糯,没了茄子的生涩味。在上海算不上名菜,家家户户的餐桌上却少不了它的身影。
记忆中只有青茄子,紫茄子连想象也想象不出来,更甭提油闷了。半锅的油?在生产队时期,一年只分到两三斤,这样的吃法就不是享受,是罪孽,会被人咒骂几代的。
青茄子配上辣椒清炒,食之只能说是有了菜的味道,不鲜美。但若家里煮上干饭,那就少不了会蒸茄子,好吃做法却极简单,取两三只茄子,除蒂,洗净切上十字瓣,待锅里煮饭的水欲干时,扔在饭头上。当中再安一小碗,盛的是:蒜蓉,豆酱,淋几滴菜籽油,盐。盖上锅盖,用抹布捂住会透气的缝隙。加火,等锅里有吱吱地响声,锅盖上热汽缠绕,锅巴香越来越浓,熄火,余温仍在舔舐着锅底,这时候鼻息里闻到的不仅仅是是清爽的锅巴香,蒜香,还有浓浓的酱香、菜油香。起锅时,将皱巴巴,软如泥,颜色灰白的茄子轻轻挑进大品碗里,小碗蒸熟的佐料一咕咾倒下,搅拌均匀,就成了茄子糊。现在想想,口水仍止不住汩汩流出。
快递很快就到了,刚好种黄芹的地方空着的。翻土,施肥,栽苗,浇水。然后呢?等待。家有小菜地,不仅滋生应季果蔬,也滋生出美味,滋生出快乐。
3.西瓜
菜园里的西瓜快要满地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许多小黄花,像丝瓜的花朵,却又袖珍得多,躲在枝叶间,像个不好意思见人的小姑娘。藤蔓上间或挂着小西瓜,玻璃弹子大小,瓜皮毛茸茸的,但盖不住青绿相间,有模有样。最大的一只能赛过成人的拳头。
每天接孙子放学,他上车的第一句话便是,西瓜有没有他的头大了。去菜地时,他老是追问我,还有多久西瓜才能吃。我说早着呢,最少要长到你头那么大。谁知道他把我的话刻在心里了,有了漫长地等待。
有件值得人去等待,去念想是件很美妙,很幸福的事,这事的本身不一定是多么宏大,多么高尚,多么让人刮目相看。
种西瓜是我去年冬天就想好的一件事,为此,我早早有了安排:白菜地可以改窄一点,种豆角。多出来的五六十公分留着给西瓜苗。挨着白菜的那垄地,点上蚕豆,豆子摘完时豆禾就按到在地,做西瓜的床垫。
想象伴随着行动也是美好。
立春后在抖音上买了西瓜种子,说是8424,还天花乱坠的说一只能长到十几斤重。那时候气温还比较低。选择一个阳光灿灿的下午,整了一小块地,撒了复合肥,和孙子一道,将乌黑的种子伴着春风也伴着欢笑土下。然后我也有了漫长地等候,如等一个远方来客,尽管我不知道它长得什么样子。
一个多月过去,苗地没动静,就像一个已婚三年的女子,肚子依旧扁平一样。我便有些灰心,有些失落,跟在这种心情后的是一声叹息。
还好,我没泄气。
赶紧又去找抖音。花九块九买了六棵瓜秧,是嫁接好了的,一道收到的还有两株辣椒苗。其实那时菜地里的辣椒、茄子都坐棵了,有几棵已现出了白色的小花。没有了位置的秧苗,随便寄到了玉米的檐下。瓜苗还是主要的,我怕隔壁的蚕豆禾一不留神摔倒,浓密的秸秆压坏了瓜苗,或是斜伸出来叶片会挡了瓜苗的光线,遮住雨露星辰。让瓜苗受了委屈。我找来绳子,敲下几根木桩,拉起了一道警戒线。
其实西瓜今年早就品尝过了,味道都不错,没有反季节的距离感。昨晚饭后,妻子又开了一只,边切边说真甜,还让我尝了一小块。端至客厅,孩子们手中的牙签就没停,比吃饭的速度快多了。
刚好儿子从外面回来,一眼瞄到他姐姐的馋相,便提醒她少吃点。旁边的妻子后悔说忘记了,不该在女儿回来时切西瓜。我弄得一头雾水,问度娘。西瓜属于凉性的,因此怀孕早期不可以吃的太多,不仅会增加胰岛负担,造成血糖升高,还有可能会引起腹泻,另外女性在怀孕初期,尽量避免吃有促进收缩子宫作用的食物,否则有可能会引起先兆流产。
忽然就明白了。
我起身,准备去吃几块,一看盘子见底了。没吃上西瓜,但心里还是甜甜的。因为啊,我又有了等待,一种甜蜜的期盼。
4.土豆
土豆是正月过来秧下去的,一个月后,好像还没什么动静,睡着了一样。我有点着急。
想想我还是花了一些功夫的,为了给它腾地盘,我“挥泪斩马谡”,拔掉了尚在生长中的萝卜。怕它着凉,还特地买了一块新地膜轻轻盖上,像是铺上床新被单。可它竟然没有一点动静,白白浪费了我的一番苦心。
在老家流传着一个传说,老婆婆埋怨自己结婚几年的儿媳妇不生孩子,便在早上喂鸡食的时候便敲敲打打,话里有话,说白给鸡吃了,养得肥头大耳,就是不下蛋。我不是老婆婆,土豆也听不懂人话,说没用,跳起来骂也没用。但我还是不服气,早一趟晚一趟去看看,蹲在床沿边,瞅瞅有没有新发现。有几次伸手想掀开白被单看个究竟,又怕动了胎气,伸出去的手在空中画了半个圆又缩了回来。
在我的记忆里,老家以前没有土豆,最起码我童年时光里没有见过,如果有,一群小屁孩晚上睡不着也会偷到手,像烧山芋一样埋到火堆里。上世纪八十年代,割麦时节见到街上有小贩子的脚旁堆着一大滩土豆在卖,吆喝的名字叫马铃芋。个头小,像鸡刚开窠下的蛋。后来就有人秧了,仍然长不大,面黄肌瘦的,像营养不良的孩子。马铃芋外面有层皮吃时要弄掉,新鲜的皮好剥,水里一泡,像撕葡萄的外衣。时间长了皮赖在肉上,就得刮,最理想的工具是碎碗块,或者是瓦片。土豆可炖,可炒,可烀,它上市的时候,夏季蔬菜才开花,一上场便成为餐桌上的明星。
我初到上海的时候,吃的最多的蔬菜也是这土豆,本地人给它取了个奇怪的名字叫芋艿。叫什么不重要,味道和个头没变。吃法也是和鸡毛菜搭档,烧汤的次数多些。偶尔会切成块加入鸡架子红烧,凑成餐桌上的一道荤菜。妻子买回来的多半是小土豆,还是需要刮皮的那种,这个任务落到我身上,便感觉到烦。问她怎么老是买这样的陈土豆。答是便宜,还说味道又没变。
后来认识一个湖北鹤峰的朋友,说到刮土豆皮的事。他说在他们那里一年四季都爱吃,还有个挺洋气的名字叫洋芋。大洋芋切片煎,小洋芋放到水里煮,煮熟后的土豆皮容易撕掉,然后放到油锅里炸成金黄色,再拌上准备好的调料,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小吃,一天三顿,一年四季吃不厌。说得我的口水差点流出来,便央他给我做一次。他答应了,后来他似乎忘了自己的承诺。每天见面我又不好往事重提,直到他前几年回到老家,我也没品尝到这油炸小土豆,但我没忘记,就像没忘记他一样。
近几年买菜都去超市买的比较多,最便宜的就是这平常质朴的土豆,个头有大人的拳头大,丰满而圆润,似乎不适合做油炸小土豆。买土豆种子时我特意挑小点的,对切秧下去的。什么种出什么苗,应该还有一条,叫结什么果。
我想,在这个把月漫长的黑暗时光里,见不着的土豆块可能正聚集着能量,我甚至想象,在发芽前,细嫩的根正拼命地朝更深的泥土里扎下。秧苗出土前,作为种子的土豆块正渐渐萎缩,腐烂,消失,然后蜕变成见到的一地青绿。
期盼,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到来才有惊喜。急不得,催不得。
5.大院生姜
我家的菜地里有种作物,不是菜,也不是草,但有它们的共性,杆子,叶子俱全,且清秀苗条。有天妻子掐苋菜,问我这是什么?我说生姜啊。她没见过。
女儿回去做清明的时候,返程带了一小袋生姜。我一看黑不溜秋,还皱巴巴的,像是晒干了的西洋参。女儿说是她婆婆要她带的,让我埋到土里,十天后掏出来,就可以像超市里买回来的生姜一样用。我有点半信半疑,但还是拎着袋子去后面,找了个地势稍高的地方埋下去了。
十天后去挖,生姜的表皮没什么变化,倒是稍微圆润了点,每瓣都拱出了芽苞,嫩嫩,黄酥酥的,像刚出壳的鸟喙。刚好玉米和黄瓜中间的空隙比较大,就当作随便的心态,将挖出来芽儿稍长点的姜块又埋下六小块。回来问妻子,这还能当香头。妻子说,晒晒就可以了。
女儿的婆家在铜陵大院,是盛产生姜的地方,在铜陵,在沿江一带都有点名气。据说大院生姜块大皮薄,汁多渣少,肉细脆嫩、香味浓烈。每年鲜姜上市,尽管比别的地方贵点,但许多人仍开着车子去大院,买个放心,称心。就像人一样,有了名气便有了市场。
记得儿时,梅雨季节一到家家户户都要晒酱。七八月份,醬变浓透香时,有些人家便将陈年老姜洗净除皮,塞入浓稠的醬中。几个月的日光星辰陪伴,醬香浸染,让浅黄色的姜块更加老气横秋。它便成了早上喝茶的最佳佐料,一块姜撕成几瓣,入口,浓香火辣,而又回味绵长。偷吃醬姜是那个年代童年的心念。
但我们家不出产生姜,买姜要乘渡船或小轮去长江斜对面的大通。那里还盛产桃子,李子,各种各样的瓜果。夏天一到,便有小贩子运过来,走村串乡叫卖。没钱的可以用麦子去兑换。当然,这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像一本书,记录的几页翻过去成为历史。
好像是在我初中毕业后,老家的代销店多了,店里有坛装酱油,用酒端子拎上来,像是陈年的黄酒。村里渐渐没人晒醬,有人晒我也不会去在意。一个人的味蕾往往伴随着成长在变化,也随着环境的变化而改变。
家有小菜地,能品尝到四季的新鲜蔬菜,还有收获欣慰的心情。
《看荷》
夏季,不去赴一场荷的盛宴,确实对不起这热浪中孕出来的禅意。欧阳修说,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似乎赏荷得选准天气,阴湿的日子,有细雨蒙蒙是最好不过的了,一个人,一把伞,走近荷塘,不觉间就融入一幅画中。
这个想法已经有些日子了,好像一直在忙,等清闲时又恰逢梅雨季节,雨绵长而又急燥,整天哗哗哗哗地,像无数支急箭,让我难以拔步。即便能开车去,徘徊于荷田路边,被人发现,估计还以为我有什么想不开的心事呢!
眼下是伏天,赏荷最好的季节,去看看呗,下不下雨且不不去管它。我安排不了老天,可以安排自己,况且一桩事情未了,总在心头不时撞击一下,如晨钟暮鼓,悠悠荡荡,七上八下,确实不是件愉悦的事。
昨日晴天,七点多,骑上电瓶车到两里外的黄家桥荷田。夕阳刚刚坠入地平线下,像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西天还存有几缕夕色被即将合暮的乌云围妆成一朵盛开的荷花,淡淡浅浅的红是花瓣,丝丝缕缕的黄是花芯。而周围的乌云俨然成了荡荡池水,它们成就了荷花的高雅。
荷田边的公路上,散步的人不少,也有奔跑的脚步。没人的眼光落到荷叶上,人们都在享受一天奔波后的闲暇时光,还有难得的清凉。我像个探路的小偷,貌似静静地徜徉在田边小径,目光却贪婪的在水面上扫来扫去。盛夏季节,荷叶有脸盆般大小,高高低低,错落无序,密密集集,而又形态各异。像撑开的伞,举过头顶的,斜靠在肩上的,也有半撑半收的。微风吹过,绿色的,嫩白色的叶子泛起层层波澜。离路边不过米把远的地方,一朵白色的荷花尚未开放,如墨色天穹上惨白的月亮。再远望,几朵粉红色的荷花似乎要谢了,一大瓣一大瓣的四分五裂,让出黄灿灿的须包裹着的莲蓬兀自显现,像束燃烧的灯芯。前几天领孙子散步,他指着东村边菜地的紫薯叶,说是荷叶。现在我忽然觉得他说的也对,荷田也是庄稼地。秧紫薯是为了果实,种荷人何尝不是为了收获泥土里的藕呢?
印象中池塘里的荷没有成片的,一小片荷叶,三两支荷花偏隅池塘一角,一对鸳鸯或是野鸭嬉戏其间,像极了一个天然的盆景,给人清心悦目,悠然自得的感受。
清朝龚自珍在《病梅馆记》里说: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
是啊,当荷塘变成荷田,荷也就变成流水线上的产品,失去了它该有的本质。就像一首诗,再吸睛的题目,缺少了诗本该有的意境,就会让人倍觉可惜。
最近在看潘军所著的《泊心堂记》。潘军曾是著名的先锋派作家,二O一七年他从打拼了十几年的北京回到老家安庆。用他的话说:“早已厌倦了都市的喧嚣与繁华。随后,便在长江边上的碧桂园购置了一处房产,按照自己的设计,用近一年的时间完成装修。其中三楼是我的工作区域,有书房和画室……既不想写也不想拍,想今后的时光专著书画。”
《泊心堂记》里面的文章都是以画说文,画是国画,浓墨浅灰,文呢?随笔居多,同一画题,天南地北,古今通吃,这当然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出来的。文画搭配,相互相衬。潘军爱荷,第一篇就是《写莲说》,绘画的时间应该是浅秋,五竿荷叶炸裂,像在时光里用久了的扇子;一竿莲蓬,能清楚地数出七粒凸起的莲子,似乎用手指头轻轻一叩便会应声弹出。在荷叶下方是摇头摆尾的两条鲤鱼,貌似不经意间的两根线条,却让整幅画面一下子灵动鲜活起来。所谓诗言志,画传意。看上去,潘军画的是秋荷,却并没有节气上的萧瑟,没有从大都市归来住居小城的失落感。而是一种人生意义上的收获,绵绵不绝的满足,一种意气风发的心态跃然纸上。
这本书是我加入市作协后第一次参加活动时得到的,为了那次活动,我特地从上海赶到枞阳黄镇图书馆,就是为了听潘军老师的一堂课,一本书。我想,他的画算是插图,夹在书里卖的是文字,不过几十块钱,原稿肯定更值钱。人一出名,歪歪斜斜的字都按平方尺算,何况这么上品的画呢?
我不是嫉妒潘老师,他是名人,有才华,名人出作品也是为了效益;就像种荷人,水上的莲蓬能卖,水下的藕也能卖。有能吃能,无能吃力。
天色渐暗,天色渐暗,抬头望天,没有月亮,连眨眼的星星也不见一颗。而面前的荷已渐渐融入墨色,刚才还浅白色的荷花似冬日落水者的唇。我的眼前逐渐朦胧起来,像戴上一副墨镜。坐上电瓶车,打开车灯,两根光柱在夜色中凿出两条隧道。顺着隧道回家,路上在想,所谓的意境,所谓的画,只不过是一种热爱罢了。
我没带回一朵花,但身上沾了一丝香气,一缕清凉。
《理发》
这个天气里去理发,确实有点不舒服,不情愿。我家的大黄卧在笼子里都懒得动,更不舍得乱掉一根黄毛。确实,头发长一点没关系,只要不乱糟糟,对自身的形象不大,还能抵御一下冷风。
只是这理发的间隔时间不算短,应该有两个多月了吧?却又记不准确。记不住没事,头发不会理解你的心情,该长的憋不住,心情愈不好它长得愈快,就像俗语说的人瘦毛长。况且我的发质与别人不同,厚且密实,打娘胎出来就有些弯曲,像我走过的路。三七开的头发分明就是两个世界,从分隔线向左,如同平静的水面有了波纹,还挺大,头顶高低不平一样。经常有人问我是不是烫过?要是年轻时,赶赶时髦还差不多,快六十的人了,还有哪个劲头?可笑。最恼的是鬓发,一长就翘起来,像机床上刨出来的刨花,轻一点的物件估计能挂上。
妻子说,快过年,头发该理理,再长就能扎辫子了。
想想前一阵子,我去儿子工地帮一天忙。路不远,就在小区后面,给一栋别墅前沿加一堵墙,做个阳光房,顶上伸出一点廊沿,铺盖两行琉璃瓦之类的装修活。房东是从税务部门退休的老干部,和他交流时发现门口的踏步太高,三步估计有六十公分高。他说我眼力神奇,准确数字是五十九。室外踏步一步应该不能超过十五公分,我对他建议。他点点头,决定加一步出来。我认为加两步,乡下习俗,门口踏步只能单,没有双,加两步每步是十二公分。我又对他说,不要小看这低了的三公分,现在感受不到,八十岁以后你就会发现,腿抬高一公分都难。室内楼梯可以不上,门口是绕不过去的。
他说有道理。看了看我,忽然问我是不是搞设计的。这让我想到扎辫子的音乐大师,手舞着画笔长发飘飘然的艺术家。可我不是,我是搬砖的。赶紧摇摇头,头一摇长发便舞起来,差点捂住自己的脸。
决定去理发。
天气不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冬天的天空应该飘散雪花才美。小区对面就是理发店,上次理发也是在这里,来过几次习惯了,就像习惯了某个饭店的味道,不愿意再去寻找、尝试新的。这是在有了新冠后养成的习惯。两年了不怎么上街,偶尔去兜一圈,发现人行道边有限的停车位上,一直有车赖在那里,插也插不进去,几个月不曾移步一样。又不敢乱停,空中有探头,地上有骑摩托贴单子的,这也是维护城市的形象。
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店门口朝东开。两个月前还有点温热,我进去的时候,跟在后面的风呼地从门前滑过,径直向北奔去。这次风不仅掉头朝南,还会拐弯,跟着我就进了门,直接扑向一个正烫着头发的女人。她腾出一只玩手机的手,指着我的手。我有点纳闷,我们不认识啊。关门,关门。我赶紧转身。门是铝合金包的玻璃门,带上的时候,感觉被风咬了一口。
店主对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老板娘在靠里墙的洗头躺椅边,忙着抓别人的头。我坐到布面的沙发上。耳边,空调的风呜呜响。前面还有三个人,等了好长一会。刷刷抖音,都在唱“回家啰,回家啰……”这歌一到节日就刷到,最近刷到的更多,越多越惆怅,好似有根棒槌起落在心坎上。
终于轮到我坐到椅子上,对着镜子,发现头发像屋后的鸟巢。店主问我是不是理老样子的。我点点头。想想,说,还要焗油。有钱没钱别人看不出来,回到老家,整得年轻点,精神点,白发的母亲看到心情会舒畅一些。
(发2023年底《铜化集团》报)
《南瓜疙瘩糊》
中午吃饭只有两张嘴。
妻子问我,是切粑条呢,还是搞疙瘩糊。我想也没想,发出的声音就在客厅里乱撞,疙瘩糊呗。面食里,没有什么比疙瘩糊再快捷的吃法了。
妻子应了声,出门。自厨房间搬到外面后,这大门闭合的频率就繁了,好在只开纱门。没两分钟她又进来,说搞疙瘩糊总要放点什么吧,家里没有合适的东西。我问她,方瓜(南瓜)呢?她盯着我,露出满脸的不屑,早就吃完了啊,要么我去小区门口的菜店买一只回来?
记得女儿女婿上次回家捎回来过两只,还有两只是放在纸箱子里,特地说是她奶奶叫带来的。当时我也准备问的。心里其实真没想到还能吃到母亲种的南瓜,三月底她上楼时在平台上摔了一跤,从楼梯平台滚到楼下,就站不起来,在床上躺了个把月。估计南瓜秧子在没摔前已经栽下去了,但怎么施肥,浇水,除草?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也许这是南瓜苗的倔犟,或者是卑微者有卑微的活法吧!
我在见到南瓜的那一刻,心里竟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那腊黄的颜色,一道道藏满坎坎的皱褶像极了八十六岁的母亲的面容;那矮矮的个头也像。我甚至怀疑,即便有满地的南瓜,那个曾经能撑起两百斤重担、撑起一家人生活的老腰伤了,是怎么弯得下去采摘的?但话又掉过来说,如果没有见到南瓜,想必母亲的身体依旧没有恢复,这又是我更揪心的事了。值得宽慰的是,弟弟前不久回过老家,说母亲身体还不错。
母亲只带来两只,家里肯定还有,在等着我,这是母亲多年的习惯。每次返程,她都扒心扒骨的找点什么让我带走,但最得意,最拿得出手的礼物,还是小菜园里长出来的。可能…也许…确实…也是用吃力二字撑起来的。
不到半个小时,妻子喊我吃饭。
我盛了一碗。
家在长江北岸,却算不上是北方人,但我自幼喜欢吃面食。貌似平常的面粉很神奇,只需加上点水便能做馒头,包子,粑条,手擀面,面疙瘩,疙瘩糊,还有过年炸的小扎。不像大米那么单调,除了熬粥,就是干饭。
不过吃疙瘩糊的日子不是很多,主要是夏季到了用餐又来不及做饭的时候,搞疙瘩糊就是匆忙中的一种应付。搞疙瘩糊先烧一锅水,等待水开的空隙里,挖(Wa读瓦音)几碗面粉入盆,加少量的水用筷子搅拌,直到拌成似潮不湿,似干非凝,半推半就的样子就入了锅。灶里的大火让它们华丽转身,清水也渐渐浓稠。倘若有瓠子、苋菜抑或是南瓜伴着清水同行,便有花花绿绿的视觉效果冲击着味蕾。
记得每逢吃疙瘩糊,我总是端上一只与自己年纪不相配的大品碗,恨不得连锅端起来一样。肚子撑得又圆又胀,脸上渗出的汗流过脖子,流过胸脯,圆圆的肚皮上似有许多条蚯蚓爬过的痕迹。
能喝,能吞,能嚼。一碗疙瘩糊下肚,觉得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
外出这么多年,吃过不少的南瓜,但心里一直认为只有老家的南瓜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南瓜,尽管有大有小,布满了疙瘩,布满了苍桑,但一定是圆圆、矮墩墩的有模有样,有形有状。不像他乡的南瓜,瓠子不是瓠子瓜不似瓜的,一头细一头粗,像装满了水的避孕套。
疙瘩糊熟了,去盛了一碗,带有一丝丝青色,一看就知道有淡淡的甜,没有老家的如同板栗般糯味。中秋节回老家,多带一点南瓜过来。对了,还要记着一定要留些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