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放学时间，操场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十分金黄。操场中央是一圈塑胶跑道，跑道围成的圈子里是一个足球场，学生们正在里面踢球。再往远看，是篮球场、羽毛球场。在这宽广的操场上，学生们都释放着一天下来在课上积攒的压力。虽然是夕阳，但操场上到处都是嬉笑打闹声，和球被撞击的声音融在一起。一所学校最有生命力的时刻居然是在黄昏放学的时候，很令人思绪万千。

但李明轩不属于这幅场景，他一个人在正坐在操场旁边的看台上。每天放学坐在这里看着眼前的这幅场景，从里面寻找漫画素材是李明轩的日常，但是现在他根本没工夫做这些，而是用冰袋敷着额头上的包，用卫生纸卷成条塞到流血的鼻孔里。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疤正热乎着，校服也有被撕扯的痕迹。

“看今天的热搜了吗？”韩涵走到李明轩的身旁坐下。

李明轩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韩涵，然后继续用手扶着冰袋，迷茫地望着眼前这幅不属于自己的场景。韩涵也没说什么，只是拿出手机，打开社交软件，举到李明轩眼前。只见上面报道着今天早上学校升国旗仪式上发生的事情，只不过内容是“某某学生捣乱，毁了升国旗仪式”。

“幸亏这帮无良媒体没有曝光名字。”李明轩冷冷地说道。

“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韩涵收起手机，叹着气说道，“明明引起骚动的是那个姓党的，你就是台下默默地画着漫画，什么都没干。”

“以他们的思维，那就是我的错。”李明轩眼睛依旧盯着操场，默默答道。

“唉，对呀，领导怎么能犯错呢？犯错的只能是我们这些坏学生。”韩涵说。

“这件事情……”李明轩转向韩涵，用叮嘱的语气说道，“我妈看到我脸上这些东西，肯定会给你打电话的，你知道你该怎么说吧？”

“对，当然，你是今天体育课上摔了一跤。”韩涵回答道，“但是，你觉得你能瞒你妈多久呢？你已经这样好几次了。”

“能瞒一天是一天，”李明轩说，“反正我不管在谁的眼里都是坏孩子，她知不知道都不会改变对待我的方式的。”

“明白，跟我家人对待我的方式一样。”韩涵说道。

两人陷入了沉默。在这充满发泄式活力的地方，在这金色光辉照耀的操场，两个孤独的背影坐在一起，他们是集体中的异类，他们要么被强行同化，要么被当做异己清除。他们不属于这儿，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里。

想到这里，韩涵站起身来，突然冲着天空放声歌唱。

金色的烈阳在大地上烧烤，

我们坏孩子脚上被带着镣铐。

我们永远都是那帮家伙的笑料，

我们真正属于哪里却无处寻找，

只能默默祈祷，到底哪里才是依靠？

李明轩看着对着夕阳唱起来的韩涵，笑了一下，心想：这家伙的唱功又进步了。

天色已晚，窗户外面早已漆黑一片，只有对面的居民楼还亮着灯，时不时传来开启声控灯的跺脚声。九月份，夏天还没有完全离去，夜晚依旧能听到隐隐约约的蛐蛐声。

李明轩在自己狭小的卧室里，正在白色的灯光下，重新装订早上被弄坏的画册。这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卧室显得十分拥挤，里面的陈设也十分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面书架桌。书架上面放的都是各种各样的教辅书籍，只是非常地新，跟没翻过一样，为数不多的基本旧书上面还画着各种与内容无关的图案。李明轩的漫画书早就被没收了，只有脚下最底部的小抽屉里还藏着几本，外加一些自己之前画好的画册。墙上什么都没有，就白白的一面，空荡荡的。在间屋子里，只有李明轩的抽屉和桌子才是属于他的小世界。

“咚！”门外传来了关门的声音，听起来是母亲回来了，不过这声音比以往都要大，这李明轩有些担忧。

紧接着，是包被猛地摔在沙发上的声音，然后是紧凑的脚步声逼近。李明轩赶紧打开抽屉，准备以最快速度将画册塞进去。他没有想到母亲今晚会发出如此充满杀气声音。

“咣”的一声，卧室门被掀开了。母亲出现在李明轩的眼前，从她今晚疲惫的神态来看，估计今天在医院的陪护工作又把她折磨惨了。

看见母亲这幅疲惫的样子，李明轩不免有些难过。虽然母亲的文化水平不高，但毕竟在他小时候和父母离婚后，是母亲独自一个人累死累活在十几年里不断换着工作，把李明轩好不容易拉扯到大，她瘦小的身躯已经背负了太多了。母亲二十出头就生下了李明轩，离婚的时候也才二十五六岁，但因为多年奔波，她早已失去了她年轻时候的容貌，只留下一层蜡黄蜡黄、松弛又褶皱的皮肤和肉眼可见的干柴似的骨头，还有因为长期睡眠不好而形成的快掉到地上的眼袋。母亲平时打扮也十分简单，就是一件单薄的白衬衫，天冷的时候加一件红色薄毛衣，头上就是普通的黑皮筋扎着有些杂乱的头发，连续好多年都是这样子，因为家里的情况，母亲也不愿意花什么钱给自己买新东西。岁月的折磨让李明轩的母亲看起来比同龄人要老很多，完全不像刚刚四十的样子。这跟差不多同龄的班主任党老师比，完全就是两个年龄段的。

此时，在母亲充满疲倦的脸上还挂着一副愤怒的表情。李明轩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把画册塞进抽屉里，并且之前在抽屉里的藏的所有漫画全都露出来了。而母亲也正愤怒地盯着这一桌兜的漫画。

母亲什么话都没说，冲上前去把所有的漫画全都拿出来，李明轩慌了，他第一次见到母亲做出这样的举动。

“别，别，妈！”李明轩上前抓住漫画，母亲猛地一甩，漫画掉了一地。

“别什么别？我让你到学校你就给我做这些事？”母亲指着地上的漫画，里面的画册在拉扯中被掉了一页。

李明轩瞪大双眼看着母亲，他恍然大悟：“那个姓党的给你打电话了？”

“什么那个姓党的？怎么说你老师的！”母亲吼道，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脚，然后狠狠喘着气，看起来这一吼是用上了她全身的力气。

李明轩看着母亲这个样子，又难过又愤怒。难过母亲累成这样子，愤怒的是党老师私自给母亲告状，而现在母亲又站在党老师那一边，让他只能将怒火狠狠地憋在心里。

“我累死累活把你送到这么好的学校，你就这么对我？啊？”母亲又吼了起来，带着哭腔“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有过一点出息？你什么时候给我争过一点气？”

李明轩无奈地叹着气，他知道这个时候母亲并不是单单为了他在学校这件事而发火，而是要在他面前把平日生活里所有的不开心全都要发泄在他身上，从小到大，母亲一直是这样子，在没事的时候会在他面前不断输出负面情绪，把她所有的委屈、不满都要发泄在儿子身上。虽然李明轩长大后可以理解母亲是因为过去悲惨的经历而积累了太多的不好的情绪，但是他也是个人，他不能一直这样像个情绪垃圾桶一样回收着母亲所有的难过、痛苦。而每当母亲这样子的时候，是全家人（也就他和母亲两人）最绝望的时候。

“我告诉你，你画的这些东西全都是垃圾！垃圾！垃圾！我看你以后靠这些垃圾怎么活！”母亲继续大吼着。

这句话像钉子一样一下子扎到了李明轩的心口上，他也立即不高兴了：“妈你怎么能说这是垃圾呢？我很多年前都喜欢这个了，我以后要成为一个漫画家，我当上漫画家我养你不行吗！”

“养我？”母亲指着李明轩的鼻子，“就你也配养我？你这没出息的种！跟你爸一样，两手一撇啥也不管了，你们李家人从来没对我好过！”

“不要给我提这些！！”李明轩突然猛地大吼了一声，对面的居民楼的声控灯都被震亮了。他无法忍受母亲把自己跟父亲，当年提出离婚把母子两丢弃的那个男人，混为一谈。而且这根本不是他的错，为什么母亲总是要把对父亲的不满全发泄在他身上？

母亲呆了几秒，她被李明轩突如其来的撕裂嗓门的吼声镇住了。在经历了几秒钟可怕的沉默后，母亲缓缓地开腔说道：“哈……好啊，翅膀硬了是不是？啊？学会跟你妈顶嘴了是不是？”

接着，母亲抽起桌上李明轩刚刚正在重新粘好装订的画册。

“妈你干什么？”李明轩叫道。

母亲使劲儿一撕，刚刚好不容易弄好的画册又变成了碎片。“我让你画，我让你画！”因为画册贴过胶带，母亲撕起来十分费劲，但是她将这种费劲又和平时生活中的不满联系在了一起，“都去死吧！都他妈下地狱去吧！你们就知道虐待我！没一个好东西！都别活了！别活了！”

“不要啊！”李明轩伤心欲绝地冲向母亲，从手中想抢过来画册，但是今晚母亲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力气变得非常大，使劲把李明轩推开。

李明轩倒在了地上，后脑勺磕在了床头柜的边角上。母亲把撕成碎片的画册砸到李明轩脸上，接着又把其他的漫画和画册全都在咒骂声中撕成了碎片。

母亲将所有的碎片扔得满屋都是，李明轩所有的心血，所有最爱的珍藏，全都像雪花一样飞舞在整间小卧室里。虽然在过去，李明轩经历了很多绝望，但现在是他生命中最绝望的时刻，平日里在学校被同学欺负，被老师责骂，他都能从自己的创作中获得慰藉，这些是他对生活抱有的最后一丝希望，是这些漫画让他觉得还有活下去的意义。而现在，全都没了。撕碎这一切的人正是他的母亲，是他从小到大伴随他的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

你是我的妈妈呀……李明轩在内心哀嚎道。

飞舞的碎片在空中飘散了下来，落到地板上、桌上、床上，还有李明轩的头上。李明轩呆呆地坐在地上，双眼无神，然后缓缓起身，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意识，成了一副只有躯壳的机器人，走过跪在地上抽泣的母亲，然后缓缓走到客厅，动作机械地打开门，出门，然后慢慢关上门。

这个单亲家庭，像地上的碎纸片一样，在这个深夜，破碎掉了，只剩下跪在地上哭泣的憔悴的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