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给她健康的双腿


1

上世纪60初出生的人,小时候患感冒发烧很多人都曾用过那种药,大部分人都幸运的治好了病。芳不是幸运的人,烧退了感冒治好了,一条腿却残了。听说当时用过那批药的孩子有的就此失去了听力,有的落下了小儿麻痹症——腿瘸了。

那个年代每家都好几个孩子,爸妈拿孩子也没那么金贵,一般都散养着。芳的上面有三个哥哥,虽然传统观念上是重男轻女,但对这个唯一的小女儿爸妈还是宠着惯着的,三个哥哥也都护着她。

不想这一场感冒发烧竟让女儿残了一条腿,妈以泪洗面,爸长吁短叹,一时间家里死气沉沉。向亲朋好友借了钱带着芳去省城的几家医院看过都说没办法,爸妈也只能认命了。

“可惜这闺女了,长得这么俊,腿要没落下这毛病将来肯定能嫁个好人家”。街坊婶婶大娘们总是惋惜的悄声说着。

几岁的她也不知道愁,照样跟小伙伴儿们玩。芳聪明长相俊俏,小伙伴儿们也喜欢带她玩没人欺负她,何况她还有三个哥哥撑腰呢。

初中毕业那年,按政策芳可以办理病残留城,分配到街道办的小工厂去工作。可街道小工厂厂房低矮阴暗,员工大多是中年以上的大妈婶婶和残疾人,工作就是加工口罩、手套之类的劳保品。芳心气高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整日大着嗓门家长里短的闲侃, 心里纠结不想办理病残留城手续,一个人憋闷着。

爸看着心疼呀,这时候也顾不上重男轻女的老理儿了,义无反顾的把自己退休以老换少的指标给了芳,原本可以顶替爸回城上班的三哥只能留在农村继续插队。三哥倒是没说什么,平日里他跟小妹最亲了,为了小妹他什么都愿意做。

2

芳进了电子行业的国企。

当时,在电子行业工作是令人羡慕的,工作环境好,工资待遇同其他行业也都一样,所以有很多干部子弟跻身于此。

在超净车间里做装配工倒也适合她,穿着白色工作服与其他人一样坐在操作台前工作。

芳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上苍无情的让这条腿残了,亲情又眷顾着让这条腿给她带来了福音。

一袭白衣衬托着芳的秀靥花容,一双玉手轻盈娴静如嫩柳扶风,总无语,也伊伊。

车间姐妹们说芳工作的样子很迷人,般般入画。车间的小伙儿们不敢明说却总是情不自禁地往芳的座位上偷瞄几眼。

心灵手巧的芳很快就熟练的掌握了装配技术,她焊接的电路板整整齐齐、结结实实,检验合格率几乎达到了100%,她被评为厂里的技术能手。

表彰会上,芳戴着大红花,落落大方,手持颁奖证书与厂领导合影。一时间芳忘记了自己是个残疾人。台下那赞誉的眼神,耳畔那此起彼伏的掌声……,这份殊荣对她来说太珍贵了,她暗自憧憬的百尺竿头在这里迈出了第一步。

这之前芳不知道自己有多能,更没想过自己能超越别人,虽然她乐观向上,但在内心深处还是有着残疾姑娘的自卑。特别是在这样的车间里,在那么多有着优越家庭背景的年青人里,她的确是最卑微的一个,别人可以炫的她都没的炫。

芳闪动着秋水盈盈的双眼,默默的面对台下深深鞠了一躬。

3

下班的铃声响起。

通常员工们都是提前几分钟换好了衣服,姑娘们也都捯饬停当了围坐闲聊着谁的衣服好看,谁谁换了辆小立凤的坤车……每天都有新话题,每天都有讲不完的新鲜事。

单等这下班铃声一响,不管聊的是什么,也不管说到哪儿了,“咔”的一下如同关了电门一样就此打住。随后响起的便是楼道里嘈杂的脚步声和嬉笑声。

稍后工厂大门口便会展现出最壮观的场景,人们从三四条厂区的小路上涌向大门口,自行车一族是主流,最靓丽的是那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漂亮姑娘总会招来小伙子热辣眼神和搭讪。只需十来分钟这汇集于此的自行车潮水便分流向了四面八方。

在这人流里找不到芳的身影,她每天总是等下班铃声响了十分钟后才动身走向自行车停车场。芳很享受这安静悠然的十分钟,这时包包里从吴老师家里借来的书籍便是她最好的伙伴儿。

“芳姑娘才走啊!”芳推着自行车走到厂大门口时,门卫刘师傅从门房窗口里探出头热情的打着招呼。

这千八百人的厂里谁都知道门卫是刘师傅,可刘师傅能叫上名来的人却不多,特别是这两年新进厂的年轻人。以前刘师傅偶尔也会跟芳打个招呼,但只是说“下班了姑娘!”不知道她叫芳。

表彰大会之后,几乎全厂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字了,芳居然成了厂里的名人。不只是因为她受到了表彰,重点是有个叫芳的“瘸腿美女”摘下了装配技能的桂冠。

出了厂门芳骑上自行车右转便上了大路。算起来这条路芳也走过六百多天了。值此年终之际,过了通勤高峰时段路面上也还是车水马龙的。芳小心的骑行着,躲避着从身边呼啸驶过的车辆。寒冷的天隔着棉鞋把芳的脚冻得有些麻木,芳边蹬着车边在棉鞋里活动着脚趾。

“天这么冷,你怎么不坐公交车呢?”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芳扭头一看是车间技术员杨刚。

“哦,车站离家挺远的还要倒车不方便”

“你也走这条路呀?”芳有些奇怪的问,以前在这条路上没遇到过杨刚。

“嗯,最近发现这条路近,就改走这条路了”杨刚回答的合情合理。

“你家在哪儿?还有多远?”杨刚追问着,似乎没有超过芳先走的意思。

“不远了,前面路口转弯就到了,我骑的慢你先走吧”芳知道自己骑车的速度不想耽误人家主动说着。

“不着急,我回家也没事。咱俩同路”杨刚回应着说。

“我从这里拐了,你慢骑,再见!”说话间就到了路口,芳打过招呼向家的位置去了。

4

第二天下班铃声响后,芳依旧坐在车间休息室里看着书。

“什么好书看得这么认真?”杨刚眼睛盯着书问道。

芳的确看的很专注,竟没察觉到杨刚什么时候进来的,楞了一下答到:“《安娜•卡列妮娜》,你怎么还没走?”

“嗯,这书少见哪,挺好看,我看过”

“你是从哪弄的?”杨刚又追问了一句。

芳有些迟疑,这是前天晚上去吴老师家里磨了半天才换借来的,出门时吴老师还叮嘱让她看完后就还回去,不要给别人看。

吴老师是芳的中学语文老师,又是芳家隔着一个单元的邻居。因为家庭出身不好,又是文革前大学毕业的知识份子,又红又专的人不要她,只红不专、不红不专的人她也看不上,像她这样只专不红的人也没遇上,所以就成了那个年代少有的剩女。

芳的中学时代,初一初二是批判旧的教育制度学习白卷先生,初三是学工劳动,然后就毕业了。或许是因为芳的腿病,吴老师对芳总是另眼相看。加之芳又聪明伶俐、乖巧好学,一有空吴老师就把芳领回家给她吃点小灶,讲讲学校里停了不让讲的课,只有在这时,吴老师才能记起自己的职业价值。

起初,吴老师也只是给芳讲课本上的东西,后来扩展到一些相关的文章。芳毕业工作后,也恢复了高考,吴老师开始借一些小说给芳看,《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烈火金刚》……,前些日子吴老师刚刚从农村的妹妹家里取回寄存了十来年的一箱子书,《安娜•卡列尼娜》便是其中的一本。文革在吴老师心中的阴影尚存,所以才叮嘱芳不要给别人看到。

芳连三个哥哥都没让看,在没人时自己看会儿,晚上钻被窝里偷偷看。

“你都看过了,我刚看了没多少呢”芳终究没回答书的来源,随后把书放进包包里。

“我要走了”芳起身说道。

“我也走,咱俩同路”杨刚去车间办公室取了背包也随着芳往外走。

杨刚比芳早一年参加工作,谈不上一表人才倒也斯文知性,中专毕业的他一进厂就在装配一车间做技术质检员,对芳完工的产品十分满意,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开始留意这位身体上性格上都有些与众不同的姑娘了。

芳跟杨刚不熟,只有工作上不多的接触。有时车间小姐妹们在一起闲聊时听别人说起过杨刚的点点滴滴。说他是家里的独生子(那时独生子女家庭很少见),说他爸妈都是市里干部,说厂部机关的白晓茹爸妈也是市里干部,在食堂有时会看到白晓茹帮杨刚打饭……说到这时,小姐妹会不自觉的露出点神秘的表情。

芳都是从家里带午饭,不去食堂买饭。她入厂两年每月工资才24元,父母不要她的钱,她便拿出10元偷偷汇给在农村插队的三哥,再给家里和自己买点东西,也就所剩无几了。

厂里的干部子弟多,从衣着举止和气质上就能看出他们家庭条件的优越。芳本分从来不攀比这些,她很满足现在的工作。缘于自己身体的缺陷她也不太关注小伙伴们谈情说爱的那些事。

5

他们并排骑车走着,杨刚问:“你也喜欢看列夫•托尔斯泰的书?”

“说不上喜欢,以前没看过,这刚刚看”芳答道。

“安娜很美也很爱虚荣,最后死的挺惨!”

“这书写安娜的爱情悲剧和列文在俄罗斯农村改革的二条主线,描写了好多人物,是大托尔斯泰的第二部名著,第一部是《战争与和平》,后来他又写了《复活》,这三部是他最有名的作品了”杨刚接着说道。

“还有位阿•托尔斯泰,是小托尔斯泰,是苏联时期的作家,他的代表作是《苦难历程》”

……

杨刚兴致勃勃的说着,像是在分享,又像是传授,他的热情淹没了迎面吹来的冷风,平日在车间里芳没见他讲过这么多话。

芳听得有些入迷,除了吴老师还没有人跟芳讲过这些,而吴老师也没给芳讲外国文学,那是不敢讲啊。

“我到了,你慢骑哦,再见!”不知不觉就到了芳家那路口,芳不得不打断杨刚的讲述,其实,芳也是意犹末尽,心中暗想这路要是再远点多好啊!

这以后芳和杨刚渐渐的熟悉了,下班时杨刚经常会等芳一起走,芳也喜欢听杨刚讲那些外国小说里的故事,也会与他聊聊自己对小说中人物、情节的感悟。

情由心生,心随情移。冬去春来,仿佛芳人生这第二十一个春天的阳光格外明媚,而心灵的春天更是给芳带来了无以名状的怡悦。她渐渐习惯了同杨刚聊着天骑车回家,甚至有点依恋。

“明天你有时间吗?”周末(那时的周末是星期六)下班的铃声响后,芳依旧在休息室看着书,杨刚进来便问。

“没什么事呀”

“看看这个想不想去?”杨刚递过来一份《钢城日报》,4版下方有一则市文联发布的通知:“四月六日(周日)9点,在市文化馆礼堂举办文学讲座,由作家他山石老师主讲《小说的艺术构思与生活》,敬请广大文学爱好者踊跃参加”。

“我没有票呀可以去吗?”芳再一次感到新奇,她没有底气的问。

“谁都可以去,就是去晚了没座位,我去听过好几次了”

芳再一次的崇拜了杨刚,他怎么知道那么多呢!

“那我明天早点去给你也占个座位,你进去时注意找找我吧”杨刚直接做了决定。

6

“杨刚!杨刚——”外面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杨刚听到便出去了。

芳走到门口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了白晓茹的背景。当年,芳刚进厂去人事部报到时见过她。还是白晓茹把她们几个刚参加工作的新同事送到装配一车间的呢。

芳把书放入包包里,锁上更衣箱也走了出去。经过车间办公室时听到杨刚在里面说:“明天我有事不能去”

芳心想杨刚说明天要去听文学讲座的,不会因此而耽误了白晓茹要他去办的什么事吧?想着走着有点不安。

目前为止,芳与杨刚是下班同路一起走的同事,抛开同事这层关系也可以说是能聊得来的书友或知音,但算不上知己,因为他们聊天从没涉猎过家庭、个人情感和隐私。或许杨刚对芳有点喜欢,而芳对杨刚也有好感,从理性上讲是崇拜,芳不允许自己有非分之想。

第二天,8点40多分芳就到了文化馆礼堂,没想到这四五百人的大礼堂已经座无虚席,空地上过道上也挤满了人。

芳不确定杨刚能不能来,她家里没有电话,那时候也没有别的联系方式,倘若有变化杨刚也没办法告知她。

面对眼前黑压压坐着的人群,芳迷茫地四处张望。这时,左前方不远处有人站起,好像手里拿着本杂志向这边挥舞着,芳定睛一看正是杨刚。

礼堂里,他山石老师讲课很风趣,大家时而鸦雀无声,时而又会哄堂大笑,偶尔也会有人私语几句。芳和杨刚规规矩矩地并排坐着听课,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俩人都有点小紧张,椅子的扶手线规定了他们肢体放置的位置。

有人伸手过来拍了拍杨刚的肩膀,俩人同时回头竟看到了白晓茹。

白晓茹看到芳也很吃惊,但还是礼貌的点了下头,随后便摆手示意杨刚出去。

无论芳的内心怎样坦荡,这种场合都会使她感到十分尴尬。

“你怎么来了?”杨刚面无表情的问道。

“早上往你家打电话,杨伯伯说你来这里听讲座,我就来找你了”

“还是昨天说的那事吗?我都说不去了”

“我爸说还是我们俩一起去医院看望李叔叔比较好,给他留个好印象,对日后你工作调动有利”白晓茹解释着。

“我在车间工作挺好的,调不调的无所谓。以后就是调的话也应该是我自己干上去的”

杨刚这态度让白晓茹心里有些懊恼,但她的小姐脾气从未对杨刚发过。

“哎呀别那么天真了,我都来了,咱俩买点水果一起去看看吧”白晓茹耐着性子哄着杨刚。

杨刚有些无奈,回去跟芳打了个招呼就跟白晓茹走了。

杨、白两家是世交,按世俗的眼光也算是门当户对。两个孩子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两家父母都有意结为亲家,但都有点端着架子谁家也没主动正式的提出来。

现在白晓茹在厂机关人事部工作,杨刚却一直在车间里扎着,白晓茹父亲与主管他们厂的李局关系甚密,下一步就想拜托李局跟厂领导关照一下把杨刚调到厂技术部。

杨刚是个理工男,不谙世事。骨子里还有点小清高,技术主业之外喜欢文学。

白晓茹精明现实,薛宝钗式的人物。俩人性格上的差异让杨刚对白晓茹有一种不冷不热、敬而远之的态度,好像两家父母想结为亲家的事与他无关,他也曾告诉过父母不太喜欢白晓茹这样的姑娘。

在白晓茹的心里,他与杨刚的恋爱关系就是一张没捅破的纸,杨刚虽然不是那种投机钻营的人,但这样的男人有安全感,她能驾驭。另外更重要的就是杨刚的爸爸是比她爸爸职位高的领导,杨刚又是家里的独苗,有现成备用的二居室婚房,这在当时有些年轻人结婚没房要跟父母挤在一个房间拉帘居住的年代里是相当奢侈的条件了。

7

自打看见杨刚与芳一起听讲座,白晓茹的心就有点发毛,做梦她也没想到杨刚会走近一个草根家庭出身的瘸腿姑娘,她在心里质疑杨刚是不是小说看多了,还想上演一部现实版的灰姑娘与王子的故事?

“杨刚,下班了,一起走呀!”

“杨刚,这有两张电影票我们去看电影”

接下来,每天下班大家走了以后,芳总是能听到白晓茹的说话声,不知白晓茹是不是故意大点声音让芳听到的。

过了没多久,杨刚果真调到了厂技术部。离开车间之前,杨刚特意来找过芳,给芳留下了一本《简•爱》,对芳说:“简爱是个好女人,不像安娜”又说:“以后技术上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

杨刚走了,芳内心第一次对异性产生的那种朦朦胧胧的悸动也就此平息了。

随后,车间要补充一位技术质检员,因为厂里没有新分配来的毕业生,就选调技术能手芳接替了杨刚的工作。

以芳的工作经验,做质检员实操没问题,但基础理论上还有很多欠缺。芳便买了些相关书籍开始自学,有不懂的就请教车间的工程师,从来没去找过杨刚。

一天,工作结束大家忙着收拾东西时车间王主任进来对大家说:“这个星期天杨刚结婚,有去参加婚礼的10点之前直接到花园酒店。”

杨刚调到技术部后,白晓茹更是紧随其左右了,迫于父母的压力,杨刚也无心顾及共同语言和爱好等个性上的差异了,只想随他们意吧,早点结了婚早点清净。

芳借故没去参加杨刚的婚礼,托同事带去了份子钱。

8

转眼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赋予了这座老工业城市全新的生机。而地方上原有国企体制性和结构性矛盾日趋显现,厂里亏损、减产、人员下岗、资产重组接踵而来。

芳遇到了人生的第二次抉择。第一次,是爸爸的厚爱、三哥的谦让成全了她的国企梦。从参加工作的那天起,芳就想要像爸爸那样工作到退休,岂料才三十多岁工厂就关停了,连厂里的高管们、名牌大学毕业的高工们都要自谋生路了,何况她一个身患残疾的小质检员呢?

别人呢是两个人支撑着一个家,互相有个依靠,芳父母离世后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在这个有着几十万下岗职工的三线城市,健康人找份工作都难哪!

芳冥思苦想,总得自己养活自己吧,反正一个人无牵绊可以四海为家呀,而且凭借自己十多年的业内装配技艺,也许去南方会有出路。

于是,芳打电话给原来厂里南方客户的技术主管于工,于工说:他们厂已转为股份制,所用的电路板主要是外委加工的,只是芳原来工厂生产的电路板价格偏高,现在是市场经济,有些新兴小企业生产的电路板质量和价格都占优势。于工还说:他很看好芳的技术,但也不一定非要去南方求职,如果能在本地自己办厂组装电路板,质量和价格都能达标也可以给他们厂供货。

今日之失,未必不为后日之得。尽管芳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当老板,经于工这一点拨她倒是有点心动了,她想祸福相依,也许这是上苍再一次眷顾给她的机会吧!

冲动归冲动,冷静下来仔细一琢磨,目前除了这点技术自己还有什么呢?想到自己干,芳还是一头雾水、满心郁闷没谱啊!

不知怎么芳想起了简爱,那位十几年前她在书中看到的英国女人,“简爱是个好女人,不像安娜”她又想起了杨刚说的那句话……

芳先去了工商局咨询办执照的事,办事人员说:“你是下岗职工,又有残疾人证,在工商、税务、银行等方面都有政策支持,办理相关手续并不难。”

当年的吴老师现在已是学校副校长,她说原来的校办小工厂还有几间闲置的房屋可以租给芳用,如果需要钱她还有些,可以借给芳用。

前几年吴老师与一位文革时期被批斗下放后平反回城的大学老师组建了家庭,两人无子女,收入也不低所以手头有些积蓄。

芳又请哥嫂们来家里商量此事,哥嫂们也觉得如果芳一个人去南方打工他们也不放心,好在有于工这条销路,芳又有技术和人员,投资倒也没多大风险,也就都同意出钱支持芳开办小工厂了。

9

紧锣密鼓的去各个部门办理手续。二个月后芳的小工厂就开工了,招了十几个芳原来车间的同事。芳对大家同之前在厂里一样和善,大家也不把芳当老板,芳有了饭碗,同事也再就了业。小工厂里洋溢着欢声笑语。

那时,下岗的人多,个人开公司做生意的人也多,经常会听说某某挣大钱了,某某买大奔了、买宝马了,某某与媳妇离婚了,一时间,暴发户们崛地而起。

芳每天还是坐公交车上下班,还是住在爸妈留下的老房子里。

几年后,她的小工厂搬到了开发区新建的创业孵化园里,以前百十平米的小车间变成了四五百平米的整层楼,又招录了几名大学生、安置了四五个残疾人,员工从初期的十几人发展到了四五十人。

此时,之前曾经辉煌的一些企业陆陆续续开始萧条、关停破产,市场经济如同大浪淘沙一样后浪把前浪拍在了沙滩上。

芳从心底里珍惜这个厂,厂子就是她的全部,同时也承载着吴老师和哥嫂们及员工的期望与重托。

在工作中芳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怠慢,她严格控制成本、费用,但坚决不用劣质便宜原材料,政府在税收方面又给予了残疾人再就业一些优惠政策,所以产品质量始终过关,价格上也有竞争力,工厂也就顺理成章的生存了下来。

“芳总,有位杨先生找您可以进去吗?”电话里传来前台小姑娘悦悦的声音。

芳有些纳闷,一般来找她的人都会事先打电话联系一下的,杨先生?难道是?

“请他进来吧”

“你好,芳!”来人果然是杨刚,他见到芳并没有那么热情,只是有些木纳不太自然的微笑着点点头。

“你好!这边坐吧”芳招呼着。

十来年没见,杨刚的变化确实挺大的,倒不完全是岁月给脸上增添的皱纹,更多的是写在脸上的憔悴倦容,胡子拉碴的衣着上也有些邋遢,除了带着的那付眼镜,找不出一点原先的那种儒雅斯文劲儿。

“不好意思,冒昧的来找你”虽然杨刚衣冠不整,但说起话来还是那么有修养。

“没关系,老同事了不用客气”

“我的事你也听说过吧?”杨刚直言道。

“哦,听别人说起过,你还好吧?”芳关切的问。

“唉!我从里面出来二个多月了,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来看看你”杨刚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也不避讳实话实说了。

俩人简单的聊了会儿就到中午了。

“中午在这吃饭吧?我们有食堂,或者我请你出去吃?”芳真诚的邀请道。

“不了,在这说话也不方便,我想请你晚上出去吃个饭,你看行吗?”杨刚试探着问。

“好呀,那就听你安排吧!”芳看着杨刚当下那种状态,觉得应邀是对他的尊重,就欣然答应了。

杨刚如释重负般起身告辞先走了。

10

下班后,芳如约来到离她家最近的一家上岛咖啡厅,杨刚选这个地方不是讲究情调,只是想图个安静。

杨刚先到了,坐在靠里面的一个小包房里等着芳。

芳说不喝酒,就点了两份牛排套餐和一扎玉米羹、一份蔬菜沙拉。

“唉!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亲历监狱里的生活,从小到大也没打过架斗过殴,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犯了法了。早先在小说里看到的剧情都在我身上兑现了!” 还是杨刚先开了口,这话是对芳说的,但说的很轻又像似在自言自语或是自嘲。

看得出杨刚的情绪很是低落,这种已经憋闷了很久的压抑需要找一个出口、需要倾诉、需要释放出来,芳一时也想不出最适合的话来安慰他,便默默的看着他倾听着。

“我和白晓如结婚后虽然没什么感情倒也没大矛盾,后来又有了儿子,就那么不咸不淡的过着。那年工厂解体后,白晓茹到处找关系,零字买断了咱局附企的小工厂,空手套了只白狼。我稀里糊涂的就跟着她当上老板了。

她把她家姊妹几个都弄厂里来了,营业执照上我是法人,可实际上她就让我管生产和技术,她管财务、人事和销售,她弟弟管采购,反正厂里的主要岗位都是她家的人。

我也懒得过问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整天就是埋头在生产和技术上。后来发现有些原材料质量有问题,就跟她说,她却说我太较真了,都进质量好的成本就高怎么挣钱哪?

白晓茹只知道拉关系走后门,还搞体制内那一套。产品质量不过关,经常有客户来投诉,她就是在自掘坟墓。再后来又开始偷税漏税,竟然还敢虚开增值税发票,最终被查出来了。”

杨刚像是被什么东西噎着了一样停了下来,芳将一杯玉米羹递给他,他喝了一口,稳了稳心神继续说:“偷税漏税、虚开增值税发票是犯法的,我是法人啊!公安就把我抓进去了。事已经出了,这是咱家的厂子,虽然我不知情我冤枉,但我总归是个男人,怎么也不能把责任推给白晓茹,她还是孩子他妈啊!

我一个人都扛下了。白晓茹在外面张罗钱补缴税款滞纳金和罚款,我的认罪态度又好,就从轻判了一年。

我进去了,生产和技术没人懂工厂也经营不下去了,白晓茹就低价转手把企业卖了。

在里面我静下心来什么都想明白了,我跟她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这样也好,我跟她的缘份尽了,孩子也大了,该有个了结了。于是,我提出离婚净身出户,白晓茹也看出来我是哀大莫过于心死,这日子也过不下去了,便也同意离婚,就找律师代我办理了离婚手续。”

说到这杨刚仿佛轻松了许多。看着桌上的牛排都凉了,有些歉意的说:“看我光顾着说了,你快吃点吧!”

“好,你也吃啊,我们边吃边说”芳应道。

“从里面出来我就回爸妈留下那老房子住了,离婚时白晓茹从卖厂子的钱中拿出些留给我做生活费,孩子也不用我管。

出来二个多月了,总想这辈子还有二三十年呢,应该为自己活一把了。几次想去找你,直到今天才迈出这条腿啊!”说到这杨刚有些动容。

“是啊,这些年我们都经历了坎坷,变化也都挺大的”芳顺着接了一句,话说到这似乎要切入主题了,但芳还猜不透这主题是什么。

11

“我有个请求不知该不该说?”杨刚看着芳小心翼翼地说。

芳心里有点紧张,杨刚难以启齿的话是什么呢?

“没关系,你说吧”芳心想怎么着也要让杨刚把话说出来呀,从上午见到杨刚的那一刻起,芳就一直在顾及着他的感受。

“我想去你厂里做点事,做什么都行,我可以不要工资,只是觉得自己还能工作,而且能在你的厂里工作会很开心”杨刚由衷的说着。

“那当然好,你来我公司是大材小用了,欢迎啊!”杨刚这样说芳没有理由拒绝,而且厂里的年轻技术人员也确实需要杨刚这样的老人带带。

“工资就按厂里工程师岗位的最高工资吧”芳当场就拍板了。

“那个不重要”杨刚满心欢喜,随即便开始大口吃了起来。

这一餐杨刚吃的特别香,他都不记得上一顿最香的饭是什么时候同谁一起吃的了。

这一晚也是芳最曼妙的夜晚,有生以来她第一次与一个男人在这样的环境里用餐,聊着个人层面的私事。

回到家里,她从箱底找出了那本《简爱》,看着泛黄的书页,尘封在内心深处那过往的一幕幕又涌现在眼前……

第二天,杨刚打来电话说手头还有些事要办,晚几天再来上班。

一周后的早晨,杨刚开着白色捷达车来上班了。他一身藏青色商务休闲装,不长的毛寸发型,配上半黑框的眼镜,看上去干净干练却又不失儒雅。

经过前台去芳办公室时,悦悦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

那晚跟芳谈完后,第二天他便去了二手车市场淘车。转了二天选定了这台白色捷达,办理完过户手续、检修车、并换了全新的靠垫,然后就开着这台座驾来上班了。

12

杨刚的入职使厂里新增加了一个职位——总工,杨刚也担当得起这个职位,他把久违了的热情投入到了工作中,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

杨刚坚持要每天接送芳上下班,他说:“一个人开车上下班座位都空着是资源浪费”

芳说:“那修车费和油钱就由厂里报销吧”

“不用,我就一个人要那些钱干嘛呀?”杨刚固执的回着。

多年前遇到事就是芳听他的,现在依然延续了惯例。

这以前哥嫂们早就说让芳买台小车了,因为厂里有现成的小货车司机,早晚开小车接芳上下班,白天开小货车接送货多给些补助,芳也就不用再那么辛苦的挤公交上下班了。可芳觉着自己的厂子能省就省点,一个人早来点晚走点错峰乘公交车就不挤了。

杨刚的加入确实给了芳很大的帮助,生产技术上芳就放手让杨刚全权负责了,上下班又有人接送,还能聊聊厂里经营管理上的事,自然而然的杨刚就成了芳的依靠,这些年芳这上满发条的弦终于可以松松了。

一来二去的两人也就都不见外了,早晚饭芳多做点带了杨刚的份儿,杨刚每顿都吃的那么香,中午饭在厂里吃,大家热热闹闹的杨刚吃的也香。

私下里杨刚自己也觉着这就是祸福相依吧?他甚至感谢那一年的牢狱生活带给他的彻悟,让他走出了围城。

13

唯独世人都期盼的感情问题,他们俩竟然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谁都不提那茬儿,好像那是不能触碰的雷区。

一天,芳去库房想抽检一下新进的那批原材料,下台阶时不小心踏空摔倒了,碰巧摔到了那条病腿,顿时剧痛的不能动了,员工打电话叫来120,杨刚也开车紧随着去了医院。

经检查是踝骨骨折,腿部肌肉挫伤,医生说需要打石膏复位,卧床静养6-8周,大约三个月后才能走路。

芳坚持要请护工不拖累亲人,住了半个月院就回家调养了。这期间杨刚是白天在厂里盯着,早晚都要去医院看望芳。出院回家后,杨刚与芳深谈了一次。

杨刚对芳说:“我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也不在了,一个儿子长大了也有他自己的生活,在我心里早已把你当成爱人和亲人了,我们都过了大半辈子了,余下的时间我想和你在一起,直到终老”

杨刚来厂后,芳也感受到了他的心意和用意,但鉴于自己的身体情况还是犹豫着说:“你应该找个年轻点的健康女人为伴儿,我这身体会拖累你的”

“白晓茹健康,但她不懂我,跟他在一起我不快乐不幸福,我过够了那种日子。再说,人老了慢慢都会生病的,谁也预测不了将来会怎样,也许还要你来照顾我呢,这些我在监狱里就想明白了,你不答应我也来”

芳心里感动,杨刚的话语那么坦诚,那么毋庸置疑,她再一次觉得这是上苍的眷顾,让她年过半百之后还能因祸得福收获爱情!

辞退了夜班的护工,白天杨刚去厂里,晚上在芳的床边搭了张折叠床,他们就开始了同居生活。

三个多月后,芳能下地拄着拐杖走路了,杨刚说:“选个日子我们把证领了吧”

“嗯,哪天都行,听你的!”在杨刚面前的芳与在员工面前的芳总判若两人。

“我想退下来了,让启航、启帆他们自己管理厂子,你看行吗?”这两年,芳的两个侄子一个侄女大学毕业后都回到厂里帮芳打理事务了,芳和杨刚也都着力培养他们,孩子们也努力用心,现在基本都能独挡一面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世界是他们年轻人的,国家领导人都到站下车呢,何况我们乎?更新换代也是企业发展之必须”杨刚妇唱夫随着。

他们去厂里,芳召开了股东会请杨刚列席,把想法一说,哥嫂和孩子们都特别不舍极力挽留他们,最后给他们保留了终身顾问的头衔。

接下来,杨刚张罗着把他父母的老宅卖了,在开发区离厂较近的新小区里买了个一楼带小花园的两居室,适当装修了一下,便迎娶芳进门了。

“当年,你真以为我下班与你一起走是顺路吗?”杨刚逗趣儿着说。

“不然呢?”

“我是绕着走呀!”

“是啊!你家老房子同我家这边也不是一路啊”芳恍然大悟。

“看不出你还居心叵测呢”黑暗中芳打了杨刚一下。

“那你说‘简爱是个好女人,不像安娜’,在你的字典里好女人的标准是什么?”芳终于说出了多年前想问的问题。

“好女人首先要善良不世故,然后要自立自强”

“这可是我专门为我量身订做的择偶标准啊!”杨刚略带诡秘的追加了一句。

“是—真—的—吗?”芳的语气透着骨子里的小女人味儿。

借着窗外的月光,杨刚看着身旁的芳犹如当年一样清纯、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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