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感谢赵先生在会议现场为我们传回的最新消息。长虹区年中招商会议将于明日闭幕。本台将持续关注会议相关内容。今天的西庆晚间新闻到此结束,感谢您的观看……”
店员允锐一边哼着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一边打扫着照相店准备闭店。
西庆的雨到秋季之前都不会结束。接下来这段时间生意也不会太好吧。今夜若是细雨连绵或者暴雨如注的雨夜,倒还能增上几分情趣,但阵雨间的闷热空气加之小巷里尖啸的风声,让允锐的心情也变得沉闷起来。
即将迎来新千年的西庆,正在进行建市以来最大规模的开发。但越是知道这一点就越是感到苦闷。河上两块新区的开发权早已暗流涌动,但旧城区的氛围却一滩死水。为了窥视欲、或者说某种男人追根问底的征服欲,在市井间搜集着相关情报的允锐,却几度停滞不前。
……更何况这只是他转移注意力的消遣罢了。允锐收集情报的真正目的,是想要揭开忘却之门背后的秘密——15岁那一年的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失去了所有的记忆,甚至连自己是从何处漂泊到西庆、怎样飘零至此地步都一无所知。然而至今为止,似乎并没有任何情报能够帮助到他。
崇山峻岭间的西庆,地形险要,自古就如一座孤城。穿行其中的市河——庆江,宛若黑铁的刀刃,无情地斩断了允锐与过去的所有联系。
允锐正沉浸在乱麻般的思绪中,电子门铃却响了起来,将他从低沉的心境中拉回了现实。
店门口站着两人,一男一女,年龄咋看之下差距不小。
没想到这样郁闷的深夜也有客人来呀。允锐把扫除用具放到一边,为两位稀客恭敬地开了门,拿起桌上的价位册递给娇小的女性。
貌似年纪较小的女性有一头秀丽的黑色长发,穿着黑色领花的白衬衫,搭上一件浅灰色的马甲背心、一条深色格纹的百褶短裙,显得相当学生气,衬得那件黑色的长款风衣外套似乎有些不符合她的气质。
“是来拍证件照么?您女儿挺可爱的呀。”
听到这句话,那正在翻阅价目册的长发女性突然回过头来,用仰视的眼神盯着他。那锐利的眼神让允锐心里咯噔一下。
“你说我是他女儿?我有这么小吗?”
“嗯?”
女人皱起了眉关。她单手叉腰跺了一脚,中跟皮鞋在瓷砖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声音。这时他才注意到女人的右耳廓上架着一根细支香烟。
“所以你们两个是……?”
“情侣啦。”女人的语气在冷静中透露着鄙夷。
允锐回过头去,看着门口的男人。他耸耸肩,露出尴尬的神色,似乎对这个答复面露难色的样子。是被小姐缠上了吧,沉迷于纸醉金迷的上班族。
“今天晚上也是不想去舞厅呢。KTV也不行。嗯……我是比较喜静的类型。也不是说我没有精力玩那些啦,就是已经觉得有些腻了。他似乎把流行的事情当成替代品了。某种用来表明自己上进心的替代品。”
女人手拿起茶几上的保温壶,用一次性纸杯沏了茶,递给男人。
男人犹豫了一下,变扭地用较远的右手接过茶杯,一边饮茶一边补充:“啊对对对。想到两个人在一起也有不少时间,却没有好好拍过合照,所以打算过来拍艺术照。”
允锐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男人。他看起来身板很结实的样子,颧骨突出、脸膛方正,斜分的发型上了发胶,一副端正的职场人士样貌。不过在女人面前,气场就显得相形见绌,白白净净的肌肤显然没挨多少岁月的毒打,细看的话神态也比较稚嫩,还穿着说不上正式、也不太休闲的半吊子西装。应该只是初入职场的小年轻。
“……恕我问句,不少时间是多少时间呢?”允锐走到柜台后,蹲下在杂物里找着账本。已经很久没遇到这种要开单据的活了。
“大概是3天8小时的样子。”女人精准地报了一个虚数。允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艺术照是可以啦。但是店内的场地正在整修,现在只能拍外景。”
允锐还没在收据上写完日期,就听到了打火机盖弹开的金属声,有如刀剑出鞘。他警觉地望向女人的方向——她用乖巧的坐姿坐在店门口的沙发上(甚至双脚都无法够到地面),将火光凑到面前去点烟。
“这位客人,我们店里可是不允许抽烟的。这么多精密的器材,要是烟灰进去可不好。”
女人咬下爆珠,用锐利的眼神打量着店铺。允锐经营了这么多年店铺,第一次见一个女人如此咬牙切齿叼着烟,把他吓了一跳,不敢多言。
“这些相机都挺好的呀……你是要卖掉了么?”女人的目光落在降价促销的展览柜上,声调稍微柔和了一些。
“是呀,最近经济状况不怎么好呢。老伯都打算要关店了。”
虽然这对“情侣”看着让允锐心里没什么底数,尤其是那个显然从外地来、只会说江浙口音普通话的凶女人;不过男方显然是西庆本地人,熟悉西庆老城上下的事情,交谈起来也比较积极。经过一番讨论,三人决定去庆上城的天文台摄像。
允锐有些生疏地写好发票,将复写纸下的客户联交给两人。通过收据签名,得知两人名叫常耕和潇和。
“允锐,还在楼下忙活些啥子?关店了!”
楼梯间里传来老伯的吆喝声。
“好的好的。是店主。两位稍等一下。”
允锐通过狭窄的楼梯间来到二楼。或许是街巷里呼啸的风声,让老伯一反常态、并未入眠,只是在写字台上翻阅着成堆的报纸。一旁的剪贴册里又新增了几块剪报。
“老伯,有客人要拍外景。”
“这么晚来客人呀……”老伯转过来看允锐,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过了许久,他才徐徐地言道:
“算了,你便去罢。记得关好店门。把铁栅门也拉上,这么大的风,店门指不定就吹跑了。”老伯从木抽屉里摸出伸缩门钥匙,扔给允锐。“这是唯一的一把钥匙。记得早点回来,否则明天早上我就没法从里面开门了。”
三人在风中等了不少时间,才招徕一辆计程车。
浓郁的夜色让行车变得百无聊赖,不到十五分钟允锐就听到后座传来的呼噜声。他回过头来一看,两人四仰八叉地倚靠在一起睡着了,被盘山道的急转弯从座位左边甩到右边,又从右边拖到左边。
“睡相真差呀。”允锐不禁轻轻笑了出来。这两人看起来不怎么协调,说不定关系还真不错。
前往天文台,通过城中的步行登山道只需半小时,精贵的人走环城的盘山公路,反而是浪费时间。不过在这条道路上,可以远望灯火阑珊的西庆下城。允锐在车窗上哈出水雾,用手指涂抹出山城朦胧的夜景。
夜雾已经开始弥漫了,庆下城笼罩在混沌的晦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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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两位,真的很对不起。”允锐在皮夹里点着零钱。
“喂,你这个黑车司机,计程车要打表不是嘛。”常耕重重地带上了车门,顺手摸出烟点上,凑到前座窗口,冷静地凝视着司机。
然而司机却把座位放倒下去,把皮鞋架在方向盘上,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这种黑漆漆的大风天,哪里有出租车打得到哦。你们几个运气不要太好哦!”
“把脚放下去,你不知道和别人说话要讲礼貌嘛!”潇和声如洪钟地训斥道,也凑到窗前,指节用力叩击在车窗上。那张颇有威慑力的方脸显然让司机有些惧怕,赶快坐正;但手却摸到车窗的调节杆上,用力地向上摇车窗,试图用钴蓝色的车窗贴膜把自己的脸掩饰起来。
常耕将手放到车窗上缘,毫不费力地压住了上升的车窗。以为转杆卡住的司机捣鼓着转杆,纹丝不动的转杆突然飞速倒转起来,吓得他立刻松开手。车窗被毫不费力地压到了最底端。司机抬头一看,迎面而来的是常耕淡漠的面孔,不过眼神凶恶得能杀人。
“该是你感激我们给你这样一个赚钱的机会才对。在这种没人打车的夜里。”
“小姑娘力气真大呀。这车窗都要给你扳坏掉了。 ”
“发票。”
“没打表哪来的发票?“
“那就给我那个。”常耕弹了一下烟灰,用燃烧着的香烟指着名片盒。
“女人还是少抽点烟得了。免得像你这么疯。”司机从顶上摸出一张名片,单手递给常耕。
“……景山音像公司,景茂彦,是嘛。再给你一次报价机会。给我好好想想,这段路要花多少钱?我数五下,五,四,三……”潇和伸直右手的指节,咔擦作响地依次按下。
“四、四十五。”
“五十。成交。给钱。”
“五……五十?”正在副驾驶位点钱的允锐被潇和的话整蒙了。
“比一百块合理多了,不是嘛。” 常耕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清。
//获得了【景茂彦的名片*1】//
//金钱-¥50//
三人在竹海坞的坡道上行走着。这里是庆上城海拔最高的街区,被茂林修竹所包围。道路两旁的街巷依山而建、构造复杂,古老的木构造建筑鳞次栉比、密集排列,温和的灯光从参差的窗棂中透出,在夜色中散发着温暖。
“本来以为你只是那种长得比较凶的人……没想真的有那么凶啊。” 允锐纳闷地看着潇和。他穿的那件棕褐色西服显然不怎么保养,连整体褪色都深浅不一,看起来像是某种色泽混杂的猛兽毛皮。刚才潇和确实如同野狼般咆哮着,和现在这个神态略显稚嫩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
“该凶的时候还是要凶得嘛。有些人不凶一顿,连怎么好好做人都忘了。”
“凶只是为了争取据理力争的可能性罢了。最好的情况是在那之后,谈话能够理性地展开。”一旁的常耕补充道。“话说回来,这么晚了,天文台不会闭馆么?”
“这么晚了,当然没法走正门。很快就到了。就是这里,两位这边请。”
眼前是一家名叫“柏木医馆”的小诊所。允锐敲了敲门,里边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大叔打开了门。
“柏木叔好。”
“允锐?这么晚了,是老伯有事委托你来么?”
“不,只是我的请求。现在要借用一下后门的密道。”
大叔打量了一下三人,眼神有些疑惑。
“啊,他们是照相馆的客人,要拍夜景照。”
“最近天天下雨,雾气大,就算是天文台这种地方,也不见得有什么夜景可看。算了,要去也无妨。还是在二楼走廊尽头,屏风后面。”
“贴着这边的走廊过去,很快就到公园管理处的楼房了。”
走在最先的允锐向两位客人介绍道。从诊所后门出去是一条狭窄的紧急逃生通道,铁皮地板已经生锈了不少,还有或大或小的空调外机以及其他杂物占着位置。三人在房屋内透的阑珊灯火中小心移动。
三人刚踩着配电箱顶部移动到公园管理处后侧,走在最后的常耕发现了异常。
“手电筒的光。”走在最后的常耕小声提醒。
“别动。”走在中间的萧和一把搂住允锐的腰。允锐猝不及防打了个踉跄,眼疾手快的萧和干脆把他拎了起来,以免发出声响。
有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人,从昏暗的小径上走了过去,愉悦地旋转着手上的钥匙串。不知道是不是雾气散射光的原因,他的发丝竟然也呈现出白色。
“公园管理处的巡夜人?”蹲在墙根的常耕问。
“真奇怪呀…穿着白西装。”
“打起架来怎么办呀。血染上去的话就不好处理了。”常耕的语气竟然有些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