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学笔记(五十三)
第十一回的结构,大概有几件事情:第一是贾敬的生日,第二是秦可卿的病,第三是贾瑞调戏王熙凤。我们来看一下这三条线是怎么穿插、怎么编成一个整体的。
先看生日这段:“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贾珍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些的果品,装了六大捧盒。”捧盒,是古代的礼盒,一种圆圆的盒子,上面有个盖子,底下一个衬底,通常是用红色雕漆做的,也有黑色雕漆的,上面镶很多贝壳,送礼的时候要一盒一盒地捧着去。这种大户人家的捧盒非常讲究。雕漆的工艺可以做到非常非常细,大家如果有机会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也可以看到清朝皇室的捧盒,那个可能就更讲究了。照理讲,父亲过生日,人在道观里,做儿子的应该亲自把礼盒送上门,可是贾珍不敢去,派了自己的儿子贾蓉去。在第十回里讲到,贾珍去请他父亲回来过生日,曾被父亲骂了一顿,虽然他父亲特别叮嘱过说生日那天你不要来了,可是做儿子的其实很难拿捏其中的分寸。在传统的伦理关系里,父子关系一般非常紧张,因为父亲代表权威,是专管教训的,可是祖孙的关系非常好,祖父一般都很疼爱孙子。作者让你感受彼此隔了一代以后,有种疼爱的感觉,宽容的心境。所以贾珍就命令贾蓉领着家里的下人,带了六大捧盒的礼物给贾敬送去,并特别交代贾蓉跟太爷解释:“我父亲遵太爷的话不敢来,在家里率领合家都朝上行了礼了。”这都是礼数,透露出伦理中细节上的讲究。古代大户人家严格的家教里,礼数特多。《红楼梦》里面讲的就是这种家室里的人际关系。
贾蓉走了,大家要注意一下这个地方,如果是一个电视连续剧的改编的话,它就是一个分镜表。贾蓉去了,带了一些人走了,镜头没有动,因为这个镜头是爸爸在门口交代儿子,儿子走了,可是有人渐渐来了。它是一个分镜,一个转场,就是电影里面叫做蒙太奇的剪接手法。贾蓉一走,“这里渐渐就有人来了”,这是非常好的句子。那么最早到的是谁?是贾琏、贾蔷两个。贾琏、贾蔷是第一批客人,他俩并不完全是客人,因为他们是很亲的亲戚,玉字辈的贾琏,草字辈的贾蔷,他们是来做帮手的。贾琏大概二十岁刚出头,贾蔷就是十六七岁,算是家族里年轻一代的男人,所以这两个人先到了。贾琏、贾蔷到了以后“先看了各处的座位”,就是看看谁应该坐哪里,等一下客人都到了之后应该怎么分席次与座位,有负责招呼客人的意思。他们看了各处的座位就问:“有什么玩意儿没有?”这一句话大概不太容易懂,贾琏、贾蔷都是二十岁上下的男孩子,所以他们一方面要做接待,另一方面也关心今天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家里人就回答说:“我们爷原算计请太爷今日来家,所以并不敢预备玩意儿。”因为寿宴比较正经,过生日的人是老太爷贾敬,原来以为老太爷要回来,而且老太爷又是修行之人,所以就没敢准备玩意儿。可见,这个玩意儿一定是年轻人喜欢的东西,不是老人喜欢的。因为是年轻人喜欢的东西,老太爷要回来他们就不敢预备。可能是电子花车或者钢管秀这类东西,因为你要真的办得像一个寿宴的感觉,要比较正派,可是你会发现借着贾敬的生日,男孩子们也想凑凑热闹,好好玩一玩。
“前日听见太爷又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临时准备玩意儿大概来不及了,家人说,今天除了寿宴以外,还会有唱戏的和“打十番”的。“打十番”是一种音乐表演,有点像西方的室内乐,它里面有十种乐器,又分成粗十番、细十番。粗十番里面有很多打击的、敲击的乐器,像锣、鼓、铃、钹等;细十番通常就是由箫、笛、管、弦、提琴、云锣、汤锣、木鱼、檀板、大鼓十种乐器组成。另外有唱小戏的,后面就讲到王熙凤来看戏的时候,别人说你晚到了,我们已经看了很多“出”了,那你来点两出戏。过去富贵人家在庆寿或者有别的庆典的时候,会请戏班子到家里来唱,戏目是由坐在底下的客人点的,有点像我们今天的点唱。王熙凤就点了几出戏,一个是《牡丹亭》里的《还魂》,一个是《长生殿》里的《弹词》。
《红楼梦》中当年看的是什么戏?是昆曲,就是明代以来在江苏和浙江一带流传的昆腔。昆曲跟评剧、京剧不太一样,评剧比较接近现实生活,念白口语多;昆曲一动就是唱,而且唱的时候一定要配合身段,这对演员来讲是高难度的挑战。很著名的《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就是昆曲,在舞台上杜丽娘和春香这两个角色一直在动,不断有唱腔,不断有身段。比如有“卧鱼儿”的动作,这是高难度的戏剧做派,还要一直唱,不是功底特别深厚的演员根本不敢演。很多人认为昆曲没落的原因,就是因为难度太大,嗓音和身段的功力要兼备才能演。我们现在看评剧、京剧的唱功和身段已经分开,你会觉得会唱的人不一定要会身段,如青衣(正旦)的戏就唱得很好,像《二进宫》,可以一直唱一直唱,可是他身体动作不太能做;那可能有一些花旦、武旦身体动作很漂亮,可是他的唱功也许不行。这几年在整个华人世界里昆曲逐渐兴盛,这是很奇特的一个现象,大家知道,《牡丹亭》现在在全世界演出,一个明朝汤显祖的戏,变成全世界最重视的一个古代戏剧,其实它在时间上跟莎士比亚的戏剧差不多。
因为戏是为贾敬准备的,很优雅,老人家喜欢看,可是年轻人就不太能接受。昆曲的字本来就深奥,唱的时候就更不容易懂了,他们觉得这种戏看着连文辞都很难懂,不是他们想要的玩意儿。所以,贾琏和贾蔷大概觉得看戏很没意思,就溜去赌博。这里就带出了清朝富贵人家宴会时的另外一些情况。当时贾家还请外面的戏班子来家唱戏,后来就不用请了,因为元春要回家省亲,家里盖了大观园,之后家里就养了一个戏班子,就是芳官、文官这一批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每个人学不同的戏码。戏剧在旧时人们的生活中担当着很重要的教化作用,像王熙凤没有读过书,她大部分的历史文化知识都来自戏台。有人专门写论文,谈戏剧对《红楼梦》中家族的影响。其实不只是贵族生活,民间更是如此,看戏是非常重要的文化活动。我到现在觉得那些历史人物,什么吕布、貂蝉都是小时候歌仔戏里看到的印象,等到大了以后真正去读《三国演义》的时候,那个印象仍然很难改变,因为戏剧已经给你一个根深蒂固的概念。
第二批客人到了。“次后又有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都来了”。大家发现没有,宝玉永远跟女眷在一起。他是一个男孩子,通常应该跟男客在一起,当时在这方面分得很清楚。他应该跟贾琏、贾蔷来,或者跟下一批男客来,可是宝玉在家里特别受宠,所以他便总是跟女眷们混在一起。贾珍和尤氏出去迎客,这个时候男主人贾珍、女主人尤氏必须出面,是因为第二批客人比第一批重要。贾琏和贾蔷基本上是平辈和晚辈,所以主人贾珍和尤氏不必迎接,可是邢夫人、王夫人是婶婶,是长辈,而且他们以为贾母也会来,所以就出来迎接。
如果贾母来了,她就是这一天最重要的客人,因为她是这个家族里辈分最高的人。可是贾母没有来,这里就要交代一下原因。贾珍和尤氏亲自给客人递了茶,然后笑着说:“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日子,原不敢请他老人家;但是这个时候,天气正凉爽,满园的菊花又盛开,请老祖宗过来散散闷,看着众儿女热闹热闹,是这个意思,谁知老祖宗又不肯赏脸。”他们看贾母没来,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就以一种非常小心和礼貌的方式来询问。贾敬是侄子辈,按理贾敬过生日,请老太太过来是失礼的,因此贾珍解释说我们本来不敢请老太太过来,可是看天气这么好,秋天菊花在开,觉得老太太又爱热闹,跟儿孙在一起会比较高兴,所以才请她来。可是没有想到老太太竟然没有来。短短两句话表达了三层意思:一个是为什么要请贾母来;一个是为什么贾母没有来,他要问,可是问得非常小心;最后一个意思是询问贾母是不是觉得他们失礼了,所以不赏脸。这样的问话放到今天,我们根本听不懂。
回答也很有趣,照理讲应该是王夫人回答,因为王夫人是贾母的儿媳妇,可王熙凤是个嘴快的人,她马上回答说:“老太太昨日原要来着呢,因为晚上忽看见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明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意思是贾母其实很愿意来,所以你们不要多心。王熙凤很聪明,她立刻知道贾珍在担心请老太太来是不是失礼了,所以她赶紧表明说老太太真的很想来,只是身体不好才没来。怕贾珍不相信,还特别说老太太交代了,有好吃的要几样,而且要很烂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们说话时的礼数。单从这个角度来看,也能明白秦可卿的死是必然的。因为她出身寒门,寒门没有那么多礼数,而到了贾家,上上下下她都要用豪门的礼数来应付,每天都在思虑,处处都要得体,这个孙媳妇做得实在是够累的。一句问答包含了很多层次,不着痕迹地带出了这个家族,甚至那个时代的很多世故人情。
贾珍这才放心了,所以他就笑着说:“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今日不来,必定有个原故。若是这么着,就是了。”本来他担心是自己有所得罪,话讲得很有分寸,《红楼梦》里有很多这样的小细节。第二批客人的到来串出了另外一条线索,就是秦可卿的病。王夫人来是为了贾敬过生日,本来不适合谈悲哀的事情,可是王夫人还是问了:“前日听见你大妹妹说,蓉儿媳妇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样?”那尤氏就回答:“他这个病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可见,秦可卿是特别受宠爱的一个孙辈媳妇,贾母出去玩儿常常要带着她,王夫人也喜欢找她。本来不是一个府里的,可是她们都喜欢秦可卿,因为她非常懂事。可是如果从另外的角度想,这么懂事其实是很累的。有时候看到一个小孩太懂事,很小就在大人面前讲话讲得很小心,你会很心疼。因为你知道他不是一个那么快乐的小孩,因为他已经开始懂得跟大人的对答。想想看贾母带着她出去,贾母的辈分那么高,以她的身份和心性,她要多小心地在旁边伺候贾母,肯定是心力交瘁,其实这些表象都暗含着秦可卿的病因。不知内情的人都觉得她好受宠,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其实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并不好受。
尤氏的话里提到了季节,说秦可卿陪贾母是在中秋。《红楼梦》里有个很精彩的东西,就是时间或者季节。林黛玉进贾府是正月过年的时候,现在春天过了,夏天过了,中秋也过了,深秋时节,满园的菊花盛开,不知不觉中季节在变。可作者从来不直接讲,但是读者能看到时间的流逝。《红楼梦》里经常会提到植物,有人考证大约提到了一百多种植物,这些植物都穿插在季节里。现在据有人考察这些植物大部分是江南的,不是北方的。很多人认为从植物上就可以看出,大观园并不在北京,而是在扬州或南京一带。《红楼梦》里提到的很多植物、果品都是江南的,所以过了中秋以后菊花盛开,大概也是江南风景。
尤氏说,上个月中秋的时候秦可卿身体还很好,跟着贾母、王夫人玩了半夜。“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怠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来做客的邢夫人立刻就说:“别是喜罢?”这绝对是古时候人的对话情节,这种讲话的方式是遇事一定要讲好的地方,不要往坏的地方去讲,她肯定不会说:“那是不是要死了?”大户人家里的人讲话都很小心,邢夫人就说大概不是病吧,或许是怀孕了,因为怀孕是好事。小时候我记得家教里面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东西,讲话不要伤人。而且不是说有意的伤人,无意的伤人你都要小心,因为很可能你不知道的情况下别人就不舒服了。正谈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子的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
贾家的宴会,第一批是负责招待的贾琏、贾蔷,第二批是女眷,第三批是贾政、贾赦这些男客。此时重要的客人来了,贾珍立刻赶出去迎接。为什么只是贾珍迎出去?因为尤氏是女主人,要招待女眷,不方便出去。这里的界限很分明,女眷进来的时候,贾珍和尤氏接待,可是男客只能在外面,贾珍要出去接待。然后尤氏又接着邢夫人的话回到秦可卿的病上,这里又是文学的编织。尤氏就回答邢夫人说:“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昨日冯紫英荐了他从过学的一个先生,医道很好,瞧了说不是喜,竟是很大的一个症候。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眩的略好些,别的仍不见怎么样大见效。”尤氏在王夫人和邢夫人面前必须如实禀报,因为王夫人、邢夫人是她的长辈。通过她的话,你能感觉到秦可卿的病真的已经很重了,重到非常好的医生也有点无力回天了。
这时候凤姐就讲了一句话,说:“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他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秦可卿跟王熙凤本来不是同辈,可是两个人的感情特别好,因为年龄很接近,又都是做媳妇的,而且都在当家。王熙凤在荣国府管上上下下三百口人,秦可卿在宁国府管上上下下三百口人,她们在一起会有很多共同感受。比如她们都容易遭人抱怨,王熙凤狠心、厉害,被人背后骂得要死;可是秦可卿能做到连底下的人都说她好,所以秦可卿内心的委屈比王熙凤多。她们在一起会说起很多理家的辛酸。王熙凤的父亲是九省统制,她是从豪门嫁进豪门,从不忍受秦可卿那样的委屈。但王熙凤特别疼秦可卿,她知道秦可卿做媳妇的难处,从王熙凤的话里可以看出,秦可卿实际上是自己把自己给累死的。王熙凤猜得到,秦可卿知道自己是最小一辈的媳妇,应该来招呼客人的,今天这样重要的时刻不来肯定是不礼貌的。见她没来,王熙凤就知道秦可卿的病真的很厉害了。
凤姐讲完以后,尤氏就回答说:“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他的,还强扎挣了半天,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他才恋恋不舍得去。”意思说其实那时秦可卿已经病得很重了,如果换作是别人,她大概也不会起来的。这里也有很多细节,王熙凤跟秦可卿对话的时候感觉很亲,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同病相怜。两个人都是晚辈媳妇管家,管家的难处也只有她们两个人可以懂。管家要得罪人,发现有一个用人贪污,怎么办?王熙凤是绝对要惩罚的,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比较有经验,处事也利落;可是秦可卿这个女强人做得就非常勉强,背后又没有靠山,怕得罪人,很可能还要帮这个用人去遮掩,她得把上上下下都打点好,所以特别难。
“凤姐儿听了,眼圈儿红了半天。”要注意,王熙凤是一个不轻易感伤的人,她出场时永远是阳光灿烂、欢声笑语的,可是此刻,凤姐眼圈红了半日,这里有某种自怜的成分,她从对方的悲哀里看到了自己的悲哀,王熙凤也有自己的难处。然后,王熙凤半日方说道:“真是‘天有不测的风云,人有旦夕的祸福’。”王熙凤不太容易安静,喜欢风风火火,用“半日”这个词形容她的时候,其实是表明王熙凤状态异常。“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也不太像王熙凤的语言,王熙凤一开口常常不是命令就是骂人,眼下忽然从她的嘴里蹦出来一句诗,说明王熙凤这个时候有了心事,所以这部分不完全在写秦可卿,也是在借秦可卿讲王熙凤内心的一种感伤,她忽然意识到人生的无常。
整部《红楼梦》都在讲无常,贾宝玉是最容易感觉到无常的,他在宴会上常常会忽然哭起来,意识到繁华过去以后的幻灭。而王熙凤很少有这种感觉,她永远觉得眼前的繁华就是繁华,可是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有一种无常之感,这不是王熙凤的个性,这时的她显得有些深沉。“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还活着有甚趣儿?”她没有讲秦可卿会死或者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是要避讳,不能够讲“死”这个字。
正说话当中,贾蓉进来了。贾蓉进来以后就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请了安,贾蓉进来是因为他送完寿礼后一定要跟母亲汇报。可是看到已经有客人来了,客人比他母亲辈分还高,所以他赶紧给她们请安,然后才回答尤氏说:“方才我去给太爷送吃食去,并回说我父亲在家中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遵太爷的话,并不敢来。太爷听了甚喜欢,说:‘这个才是。’”这一计果然奏效,孙子去了,爷爷很开心。“叫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们好生伺候叔叔、婶子并哥哥们。”这里还是辈分关系。父亲、母亲要伺候的是太爷、太太们,即邢夫人、王夫人这一辈,贾蓉要伺候的是叔叔、婶婶、哥哥们,也就是贾琏、王熙凤这些人,所以这里面文字辈、玉字辈、草字辈分得清清楚楚,绝对不能越礼。贾敬还特别交代说,要把文昌帝君的关于怎么积阴功、怎么积阴德的《阴骘文》,赶快刻印出一万张,去散给穷人,就等于做善事了。在他看来,修行人生日可以不过,但是要积德。贾蓉说,他进来的时候先见到父亲,已经跟父亲回报了。又说“我如今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爷们吃饭去呢”,可见,这个宴会的内容很丰富,迎来送往,它让这个家庭里所有的主人都非常忙。
此时凤姐就讲话了,又有一个编织穿插进来。凤姐儿说:“蓉哥儿,你且站住!你媳妇的病,到底是怎么着?”这是凤姐的标准语言,快人快语,说话从来都是命令式的。贾蓉皱了皱眉头,这是个很简短的表情描绘,表明他太太的情况不好,可是正在替祖父做寿,情况不好让他有一点为难,就说:“不好么!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这里描写得很细微,贾敬的生日、秦可卿的病、贾瑞爱上王熙凤三条线一直互相穿插着。《红楼梦》中的这种穿插特别精彩,能同时照顾到很多面。十一回里用生日的喜庆去衬托秦可卿的孤单:这边过生日热闹繁华,那边一个病人躺在床上,有很多心事上的纠结。读者会看到人生竟如此丰富,有悲也有喜,有爱也有恨,并不只是一种单向的发展。
此时作者的笔锋又转回宴会,尤氏请示长辈太太们在屋里吃饭还是在园子里吃。因为一会儿要看戏,如果在园子里面吃,就不需要再转移了。但是这样就要去布置桌椅,把厨具与饭菜搬到花园里去。主人想的是,到园子吃既能赏花,空气又好,比较舒服。可是客人看到这边已经准备了饭食,要搬到园子去会很麻烦,王夫人就对邢夫人说:“我们索性吃了饭再过去罢,也省好些事。”这明显是客人在替主人着想,邢夫人也说好,所以尤氏就赶快吩咐媳妇婆子们送饭来。“门外一齐答应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一时,摆上了饭。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上坐了,他与凤姐儿、宝玉侧坐了。”尤氏的母亲尤老娘,她还生了两个跟尤氏同父异母的女儿:尤二姐、尤三姐,这二位要到第六十几回才出现,可是这里已经埋下一个伏笔,告诉我们尤氏有一个妈妈。她的妈妈跟王夫人、邢夫人是长辈,所以她们是正坐,尤氏跟凤姐、宝玉侧坐。
吃着,王夫人和邢夫人就说:“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竟是我们来过生日么?”她们的意思是寿星没在场,我们却坐在这里大吃大喝,觉得很不安——作客的人要讲客气的话。王熙凤非常聪明,她讲了一句话,让在座的人皆大欢喜。她说:“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的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意思是贾敬根本就是神仙了,不必专程给他拜寿,这边讲到“拜寿”,他自然心领神会了。一句话讲出来,大家都笑了。大户人家的素养,使王熙凤在所有的大场面讲出来的话都很漂亮。说贾敬是神仙,这是一个奉承;同时大家也很高兴,贾敬没有回来,我们还是可以安心地吃喝。这是王熙凤了不起的地方,做人可以做到这样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