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温暖如春的土炕
初中那几年的早晨,我常常睡到中午才起来。其实早就醒了,只是懒得动。床边有个录音机,里面放着《新白娘子传奇》的磁带,醒了就趴在炕上听歌。歌曲循环了两遍,就听见三叔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穿过院子,一边走一边喊我的名字,布鞋摩梭着土地的声响越来越清晰,上了台阶,推开房门,坐在门口,是奶奶来了。她多半是来喊我吃饭的,说起做的什么饭,提到同村的张奶奶李大妈,收了几个蛋攒起来,然后进屋晃晃电壶,倒出热水,热气在初春的凉意里蜿蜒成烟,与爬上窗棂的阳光唤醒了睡意朦胧的我。
后来,家里不知怎么养了只白猫。奶奶说夜里冷清,让我把猫抱过去暖被窝。这猫通身雪白,没有一点点的杂质,像极了初春阳光下的冰晶,美好而又充满温暖。它最愿意和奶奶亲近,时而蹭蹭奶奶的胳膊,时而团在奶奶的腿上,时而贴贴奶奶的额头,晚上不是钻进奶奶的被窝,就是蜷在奶奶的蓝布绣花枕头边。它也最听奶奶的话,有时蹲在鸡笼边盯着毛绒绒的小鸡崽,奶奶轻轻说声"不许看",它就真把脸扭到另一边,爪子规规矩矩收在肚皮下。
夜里我裹着棉袄抱猫穿过院子,它总在我臂弯里扭来扭去并且嗷嗷叫。刚放进被窝那会儿,它整夜"喵呜喵呜"地挠门框。过了十来天,倒是认了床铺,有回我学着奶奶的样子搂它,它却从我胳肢窝下钻出去,缩到炕角最远的阴影里,怎么也抓不住。
天刚蒙蒙亮,这猫就开始用爪子叩门板。我不愿离了热被窝,摸出颗磨得发亮的玻璃珠扔过去。珠子在炕席上骨碌碌转圈,阳光正好从窗户洒进来,照着它扑跳的身影。白毛泛着银亮的光,像是落了满身的霜。等奶奶提着电壶来添热水,门帘一掀,猫儿就跟着她布鞋上的补丁一颠一颠走了,带走了炕的余温和我深深的睡意。
奶奶烧的土炕总能在天亮前存住最后一缕温热。那些余温像是算准了时辰,总撑到她提着热水壶推开房门才消散。我缩在被窝里多赖半刻钟,褥子底下就透出凉气,怎么也想不通那些玉米叶子和柴火棍,怎么到了奶奶手里就变得这样听话。
自己烧炕时总不得要领。蹲在炕洞口把玉米叶子塞了又塞,火星子溅在手背上也不觉得疼。有时烧半个钟头是常事,青烟呛得直流泪,伸手摸炕席还是冰的。后来索性裹着两层棉被蜷在炕角,听着窗外北风撞得窗棂哐啷响,才懂得那些恰到好处的温暖,原是要用整夜添柴的手腕换的。
西北的冷是钻进骨头缝里的。见过七月晌午毒日头底下,摇蒲扇的老汉,还要往炕洞里扔两把麦秆。那年冬天我赌气没烧炕,褥子冷得像浸过西北风,翻个身都能感受到寒风呼啸的声响。后半夜实在受不住,摸黑把毛衣毛裤全裹在身上,紧紧的将小猫抱在怀里,忽然想起奶奶烧炕时总念叨的:"火要空心,人要实心"。那些个蹲在老屋炕洞前的夜晚,看火星在玉米叶上明明灭灭,倒像极了奶奶当年夜里给我掖被角时晃动的煤油灯。那些年怎么捂也捂不热的被窝,现在终于懂了——原来有些温度,是要捧在手心里慢慢焐着的。
西北的冬天更冷,风裹着雪粒子直往衣领里钻。上下学的路上,积雪能埋住脚踝,深一脚浅一脚的咯吱响,西北风刮得猛烈,路边的积雪被吹成各种形状,有的像小山,有的像云层,有的像歪脖子的树,还有的像被啃了一半的馍,总让我想起灶上温着的晚饭。其实,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就开始盼着一脚踏进家门的那一刻。一进门,我就扔下书包,踢掉鞋子,跳到炕上,钻进被窝,盖好被子,只露出个嘴巴,等奶奶端饭来。吃完饭,我也不想出被窝,就抱着猫一直暖着,光是想想就觉得很暖和,路上的风雪似乎也没那么冷了。其实,大多数时候,等我翻过两座山丘,快到家时,身上已经没那么冷了。吃一碗汤面,身上就更暖和了。晚上,我拎起奶奶准备好的电壶,背上书包,抱起小猫,离开奶奶的房间,去另一个院子里睡觉。
这些回忆,像冬天的炕一样,暖在心里,怎么也凉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