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她问。
刘晟双唇翕动,轻声沉吟道:“西藏的月。”
“西藏...的月...西藏...”洪锦反复呢喃着名字。
音乐声循环往复回荡在车内,仿佛置身于广阔高原般轻松自在。
回到瑜伽馆时,太阳正浓,洪锦在车上就已看见二楼馆内一片暗淡。她下了车,走到门口,确认馆内空无一人时,才若无其事地询问道,“今天是周几?”
刘晟跟在身后,不假思索地回答:“周一。”
他对时间异常敏感,特别是难逢的假期。
“哦。”刚好遇上了每周的公休日。
她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宽敞的练习间温度明显低了两度。
刘晟立在一片空旷中,若有所思地看着柱子上的壁画。看了一会儿,并未看出什么端倪。
跟着她上到二楼休息室,一眼就瞧见墙角铺叠整齐的狭窄床铺,挤了挤眉问:“你晚上就睡这儿?”
洪锦没什么好回避的,浅浅嗯了一声。她的情绪异常低落,回眸看着他,又自嘲道:“现在的我不睡这儿,还能睡哪儿?”
刘晟环视这间四处透光的办公室,心里快速评估一番后,说:“我觉得你还是先住酒店比较好。”
洪锦想了想,默默的点点头。
“你准备住哪儿?我可以送你过去。”
洪锦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柔声说:“今天辛苦你了,谢谢!你有事就先走吧?”
她已然下了逐客令,心中虽有疑问,但今天的状态,显然不适合多问。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整个房间的陈设,转身往楼下走去。
洪锦从楼梯口望下去,他挺直的脊背,一尺一尺的缩短,她匆忙喊道:“谢谢你......”
刘晟转过身,仰望着,呆滞了几秒,淡淡回道:“不客气。”
洪锦往前进了两步,伫立在最高台阶上,阳光从玻璃上折射过来,半张侧脸浸润在淡黄色的柔光中,“如果你时间,我想请你喝杯茶,就在对面。”
刘晟透过落地窗,看到街对面的茶社招牌,点了点头。
洪锦锁好门,带着他去了街对面的逸云茶社,她点了一壶决明子菊花茶。透明茶壶里,几朵杭菊在开水注入的同时,快速翻滚起来,最后静静沉入壶底,开出绚烂的花来。待茶香四溢,洪锦将身前的两只杯子注满,把其中一只推了出去。
“尝尝吧,这菊花特别香。”
“嗯。”
“你这次休假有多长时间?”
“30多天。”
“真好。”
“好?”刘晟的脸上有她看不懂的哂笑,但他不想过多解释,只留下‘哼哼’两声微细的鼻息。
两人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不知是话不投机,还是疲乏所致,洪锦很快犯起困,靠在藤椅上睡了过去。
才不过十来分钟,他便又将她摇醒,指了指身侧的包,问:“是不是你的手机响了?”
洪锦掏出手机接了起来。下一秒,她的脸色骤变,抓起包,跌撞着,往门外跑去。
刘晟看着茶杯四周漾开的水渍,不明所以。见她慌不择路地穿过疾驰的车流,心里不免发憷,急忙起身将帐目结清,跟了过去。
洪锦强行抑制住自己的慌乱,渐渐向他们靠近。
“刚刚谁打的电话?”洪锦看着面前的三男两女,不卑不亢道。
三人回头的频率一致,他们身着款式一致的正装,脖子上挂着一张工作证。
“我打的。”其中一人面盘宽阔,面向她,正色道:“可否先开一下门?”
“有什么事儿,就在这里说。”
“三个月前,您丈夫李昊在我们公司将这套房子抵押。协议期限已至,他无法按照既定条款履行,我们只能收回抵押房屋,请开一下门,我们要验收。”
来人拿出一张抵押凭证,洪锦捧起来一看,歇斯底里大叫道:“不可能!他不可能这么干的!”
“抱歉,这的确是他亲笔签下的抵押协议,还有银行的出账记录,你都可以查证。”
“如果我不给呢?”
“如果您不遵此执行,我们只有走法律途径了,不过,我得好心提醒一句,若真到那一步,你失去的只会更多。”
洪锦如坠深渊。
刘晟一手夺过抵押协议仔细检查,看着协议上清晰的钢印和骑缝章,心下突觉悲凉,悄声道:“这应该是真的。”
“这假不了,银行还有一份存底,随时可验真伪!”那人接过协议,再次示意:“请开门,我们要验房。”
“协议里说可以给一定时间处理私物,请给我们一点时间!”刘晟据理力争。
“三天!”
“再多一点儿?”
“最多三天!限你们三天之内将所有东西清离,我们三天后来收房,请提供房屋所有契约以及钥匙。当然,要是你们能更快,那更好!”
空气有些凝滞。
“明天!”洪锦突然开口,气氛跟着凉到谷底,“明天下午,原璧归赵!”
刘晟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来人大喜:“一言为定!”
说完,一行人便踏着快步消失在电梯里。
洪锦顿时一阵眩晕,肩膀簌簌抖动起来,眼眶里却不见一滴泪,颤抖的手指捏着钥匙插进锁孔里,连续转动几下,才将门推开。
“你难道就真的答应退还给他们吗?”刘晟倍感焦急。
洪锦猝然停下脚步,背对着他,声音异常悲凉:“该来的还是来了!竟然如此之快!”
她缓缓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爬,越来越高,声音也愈来愈高:“我一直在计算,这些年他都给过我什么,他走了,是不是全部都要拿回去?现在看来,是真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赶紧想办法凑足抵押款还上,保住这里。”
洪锦突然转过身,注视着他,脸上、眼睛里荡漾着笑,目光底下却宛如覆盖着一层坚冰,“还?我拿什么还?”
刘晟顿时哑言。
洪锦笑容凝固般向他走了过来,从钱包里抽出所有的银行卡递给他,说:“不好意思,可能又要麻烦你一下,去帮我取些钱出来,每家银行都按最高额取,快去快回!”
洪锦看他离去的背影,心像沉进海底,被千钧重力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26)
洪锦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办公桌旁,从抽屉里取出学员花名册,逐一通知瑜伽馆解散的消息。
学员不多,打完所有电话,看时间也没有过去多久,刘晟还没有回来。她环视空荡荡的瑜伽训练馆,悲从中来。
片刻后,楼下响起了脚步声。
“锦姐...瑜伽馆真的就这么解散了吗?”马苏瑶红了眼眶,三两步便冲了上来:“你大不了再找个地方,我们大家一起过去。”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早到的学员,马苏瑶带头走在前面,向她靠拢过来。
洪锦深吸一口气,摆出招牌式的笑容说:“对不起,今天是休息日把大家召集过来,从明天起,瑜伽馆就不复存在了,今天就跟大家好好道个别。”
“洪姐......”马苏瑶眼眶里噙着泪,洪锦的心被狠狠揪住。
洪锦固定住脸上难以扬起的笑意,轻声问道:“是要现金还是打卡?”
她想了想,然后自言自语道:“还是现金吧,方便。”
学员们窃窃私语起来。
她已不在乎会被多少唏嘘之声所淹没,有条不紊地处理着。
刘晟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滑稽的闹剧,皱起眉头看她从容面对,心却莫名抽痛起来。
整个了结工作持续到傍晚,洪锦清点完最后一笔遣散费后,缩在椅子里,沉重地闭上眼睛,双手捂住脸庞,她能感觉到眼眶烧灼般的疼痛。
“今晚你准备住哪儿?”
她转动座椅,背对着他吼道:“出去!”
杯碟破碎之声回荡在空荡的房间里。
馆内鸦雀无声后,他又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房间里没有开灯,天色逐渐暗下来,橘红色的霞光射线在空中划出一条明亮的光带。室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各种书籍,茶杯碎片。
她依旧背对着他,头发有些散乱,小小的肩膀埋在座椅里,身体轻轻震动,仿佛是在啜泣。
他摸索着打开墙上的开关,洪锦被惊动了。她转过身来,脸上布满干涸的泪痕,眼眶变成了深红色,眼底像一汪静止的泉。
“你怎么还没走?”
“我送你回去吧?”
“送我回哪儿去?我还有地方可去吗?”突然,她笑了起来,笑容苦涩,声音幽怨:“我还能去哪儿?这就是我唯一的地方了,你说我还能去哪儿?”
她的身子向前倾,修长白嫩得手指夹起桌上放置的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纯白色的陶瓷茶杯在灯光下散发着幽幽的白光。她目光一聚,手腕一扬,一个完美的抛物线,白色的茶杯飞了出去,“啪”地一声脆响,撞击在地板上,刚刚还完美无瑕的瓷杯顿时四射着炸开,碎裂的瓷片在地上骨碌骨碌地转悠几圈才停下来。茶水四溅,地上洒满茶叶残渣,如同一副泼墨水画轻盈地绽放开。
这是最后一个茶杯了。
刘晟确定她再没有可扔的东西后,才敢蹲下来,一片一片地拾起地上的瓷片,扔进垃圾筐里。将书籍从浸泡着的茶水中捞起来,晾置在一旁的沙发上。
“我哪儿也不去!”洪锦垂下目光,看着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上呈现出的影像,不敢置信,眼前这个几缕发丝垂在额前,面貌模糊不清的是自己。她无奈地自嘲起来,“现在看我是不是特别狼狈,特别可怜?”
他紧锁住眉头,思考了很久,还是坚定地走上前去,递给她一个快递,是刚才在门口替她签收的。
她接过来一看,顿时哑然失笑。信封内竟然是向老太委托律师发来的函,里面是关于财产分割的协议。
看完信后,洪锦忍不住冷哼一声,将协议狠狠甩在桌上,脸色像是被冰水镇过。
刘晟看见她脸上灭不去的怒气就知道大事不好,他抽出了一根烟,正准备点着,但又觉得当下不合适宜,便又悄悄收回去。
“你走吧,不用等我了。”
“一会儿要关门了,你收拾一下,我在下面等你。”
刘晟下楼,走到车边,抽出一只烟点上,用力汲取一口,尼古丁和焦油强烈的刺激使大脑变得空旷。
寥寥几口,猩红的火光已经烧到了过滤嘴,口腔里混进了糊味,他猛然吐出来,失神地看着指尖浓浓的烟气,回来多天,第一次把烟吸得如此彻底。
但接下来赐予他的,便是额头无休止地跳痛,头脑思绪开始模糊,无法克制的疲乏卷土重来。
该死的醉氧又来了!
他回到车里,头仰着搭在椅背上,看了一眼楼上,不知何时,灯已经熄了。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下,一盏明晃晃的车灯擦身而过,喇叭惊鸣,梦便醒了。半梦半醒之迹,看到熟悉的窗口上屹立着一个黑色的,飘忽不定的魅影。
心脏如同遭受一记重拳,容不得他多想,以最快速度冲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