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了我的葬礼,以灵魂的名义。
老实话;我为我早日开出人籍而高兴。我早就不想与那群并行的蠢货相提并论了。极乐世界的钥匙我已经拿到,此次回来只是想与这该死的人间说声拜拜,说完马上走。
当然,你也没必要对一只鬼说什么“人间很美好”之类的话,你该知道我再也用不上,况且如果真的很美好我也不会成为鬼——2018年4月5日,昨天,就在小学毕业前夕,我终于被欺凌我整六个学年的校霸推下了五层高的教学楼。
学校的监控嘛,往常抓早恋盯厕所是很紧的,那是半个像素都不模糊。只是我坠空的时机太特么巧合了,这些只分布在各个角落的校领导们的“火眼金睛”在那一秒不约而同地报废,随即恢复正常——据闻数据清空得非常彻底,连警察也搞不出个究竟——或者说警察其实通过扶手上的指纹搞出个究竟了,但那几个小指纹哪里填得满金钱的空洞?
于是,我在人间留下了最后一个恶名:自杀。
自那刻起,我真诚希望极乐世界别有什么印人头的货币、什么金钱交易,我宁愿在那儿当亿万万年的原始人,做亿万万年的结绳记账。但或许这只是妄想,毕竟我在退出人籍的几个小时后就迅速收到了合计几十亿元的,来自中国人冥银行的货币,红红的,绿绿的,黄黄的,花花的。
谁给我烧的,我真是谢谢您了。
回归正题,我一同我的家人们,正在赶往家中灵堂的路上。即使是鬼魂,在人间仍然要按照人间的记时方式:我从案发地点学校飘回家花了整一小时,和我往常上下学费时一样。
本来了无希望般,终于走到小区底下。小区底下太风光,整整齐齐排满了花圈。有干爹送的,野娘送的,隔壁二黄送的......都怪好看的......等等,谁在平安人寿保险送的花圈上别了只甜甜圈?
刚好一天没吃东西也饿了。待我摘下咬一口。
嗯,好吃,谢谢送甜甜圈的人,你一定很温柔吧。
咬着甜甜圈上楼,楼道上挂满了白布条。说实话,如果贴满的是那谁谁的指纹我会更高兴。
好容易才走到熟悉的防盗门前,我才知道原来声音是有形态的。屋内的哭号声我有些陌生,传到屋外全部挤成一团团杂乱的毛线,毛线是五彩的。
穿透房门我才找到陌生的原因:原来哭得大声的都是外来聘请的专业哭号人员。他们跪在我的棺材前,众星捧月般绕成一圈放声嚎叫。而我的干爹爹和野娘娘只能被挤到墙角,小心翼翼地哭泣。
除去专业哭号的妇女,房间边角都是人头挤人头,小小一破屋里充满了人味。大家都说“人情味”,那玩意我耳朵听了一辈子,鼻子却从来没真正闻到过。但我的耳朵和我的鼻子现在都可以确定,人味真是糟糕透顶。
我点了一遍到场的来宾,棺材左侧的大多是长辈,完全不熟,名字都乱套的。我看到他们大多在辛苦地回忆我与他们经历的事件——或许根本没有,但眼泪还是要掉的。真是为难他们,看到他们掉眼泪,我也想掉眼泪了。
但偶尔也有熟识的。我看到从小抚养我长大的爷爷在一旁默默地流泪,嘴里多哆嗦着“好娃娃......好娃娃......”;我看到奶奶的泪花淹得她睁不开眼;妈妈和爸爸不在灵堂,他们在我的房间,用白纸巾擦干净我所有的照片——看到这样的动作,我再也不想叫他们“干爹”“野娘”了,尽管这两人先前对我所经受的校园暴力一无所知。
所有这些小而轻微却满溢着思念的声响,完全被淹没在排山倒海的专业哭泣中,像细小的水珠淹没在大海里。
或许除了我,没有人会知晓的吧。
右侧在专业团队间夹杂有两个小孩,八九岁。我马上想起了他们:曾经与我打过好几排王者荣耀联机。他们现在也在联机,只不过是三人的队伍变成两人的罢了。
最重头戏的还是中间的棺材。虽然我生前一直是边缘人物,但必须承认我死得还挺走心的。
棺材全封闭,像设置了屏障,连作为鬼魂的我自己都透不过。大家也都默契地避开这个问题。我猜是我死得太难看了,比腐烂的蔬菜好不了多少。
算了,就这样吧?安静地走,挺好。
不可能,还有人,还有人我没见到。
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的,那正在国外留学的,我的姐姐。
姐姐几乎是我人生的全部。她是从小与我穿一条裤子的人,是能认认真真听我说完完整的话的人。自小我们就一起生活,在父母的疏于管教中抱团取暖。在她出外留学前,她夜夜为我盖上被子;在出外留学后,她晚晚与我道安。她承包了我大部分的生活费,她回复我写的每一封信件。姐姐几乎是我人生的唯一。
她知道我绝大多数秘密——只有“那件事”她不知道。是我故意不告诉她的,我也希望她永远不要知道,好好读她的书——现在已是妄想。
除了我,其他家属们普遍不喜欢她。都觉得她脾气“怪怪的”,也“不太孝敬”。但我知道她对父母还是抱有情感的,只是更不拘泥于传统方式。
人群中质问声频发,妈妈的回复都是“在飞机上了。”
在飞机上了。
果然,在一个小时后,我看到了正着大红裙,脸上花成一团糊的姐姐。
她异常狼狈,高跟鞋都丢了一只,裙子下摆被锋利物割破,脚跟被磨成浅粉色。
她脊背弯成O形,气喘吁吁地扶门。她眼睛朝下,看不见自己的一身红装是有多么显眼。
“我.......我刚主持完......完节目回......”
“太不像话了,你这做什么姐姐?看自己妹妹死了很高兴,好喜庆啊!”
打断她话的是我的三太婶婶——我以往从未见过的家人。
顿时,本来还哭哭啼啼的人群一触即炸。他们用他们毕生最尖锐的话语,使毕生最尖利的针,让他们一齐向我最亲爱的姐姐冲来——
我的妈妈要救场,却只能伸出无助的双手——
我的爸爸被挤到没有边际的地方去——
我的奶奶手中的红包被谁抢走了——
我的姐姐,被一群义愤填膺的女人,在破口大骂的男人指使下,被强撵到换衣间。
再出来,就是身披破麻布的姐姐。三太婶婶锤一下她的肩膀,姐姐踉跄一下,这样踉跄几步,走到了我的棺材前。
“哭!”三太婶婶吼到。
姐姐无助地眨巴眨巴眼睛,一点水花没有。
“你快哭啊!”三太婶婶重击姐姐的脊背,姐姐被打弯,但还是没有泪水溢出。
“怎么不哭啊?”“还愣在那呢?”“这是不是真姐姐......”背景音激动着,愤怒着,叫嚣着。用他们的方式来关照身为当事人的我。
姐姐发了疯地眨眼,简直要快过每秒二十四帧。我看到她痛苦的脸,扭曲的脖颈,爆满青筋的手。
也听到了那一句在欢乐的气氛中,上下嘴唇颤动的,唯一的悲鸣:
“妹妹。”
我想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