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律师番外：大金链子

Kevin后来引以为豪的，是自己曾经连续拿过13个月的业务冠军。

那时候Kevin已经跟他刚毕业时的样子截然不同了：他的头皮刮得锃亮，张开嘴时总有一股蒜香扑鼻。沉重的金链子，让他每次抬起脑袋的时候颈椎都会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这声音在他脖子后面的三道褶之间来回震荡，最终变成沉闷的嘎嘣声。

“唠唠吧，你想咋整。”Kevin顺手搬来一把椅子，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浓痰，正中他面前那小伙子的眉心。黄绿色的痰块挂在小伙子的脸上，透明的黏液顺着他的鼻子慢慢地爬下来，小伙子的五官哆嗦成一团，泛黄的衬衫几乎被冷汗浸透，随着他的身体一起抖动。

别说，这小子跟自己刚毕业那会还有点像。Kevin如是想到。

Kevin是公司里招来的第一个研究生，刚到公司那会大家都不太看好他。用雷子的话说，他妈的狼窝里来了头猪。

说猪是有点过分——那会Kevin瘦得要命，一米七五的个子，体重还不到一百一——只不过当时公司刚成立，老王说怎么也得搞个真懂金融的研究生来撑撑门面。老大发话，大家自然要听，于是隆富金融服务有限公司的第一次校招就这么开始了。

校招那天老王说，得壮壮声势，顺便给公司做点宣传。于是，六辆路虎众星拱月般围着一辆劳斯莱斯开进了学校，在一票学生震撼的目光中，二十来个东北糙汉呼呼喝喝地下了车，排成两列给自家老大开了车门。老王那天穿一件黑色唐装，敞着怀，手里拎着一串据说是从什么活佛那搞来的天珠，缓步走到自家招聘位上。

招聘位是七号，老王找人算过，说七星高照，主有良将辅佐，老王对此深信不疑。

结果那天招聘位上门可罗雀——连带着旁边几个单位都没怎么招到人。老王清楚地记得，一天下来，就只有Kevin一个人投了简历。

老王清晰地记得那天Kevin的样子：穿一件泛黄的白衬衫，背一个破书包，手里捏着两份简历。简历内容倒算得上丰富，就是有点挤——Kevin费尽心思地把两页的内容打在了一张纸上，为的是省下一份打印费用。

后来大家问Kevin，怎么别人都不敢来，就你敢来投简历？

Kevin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他妈我当年暗恋一个女生，一门心思想跟她投一个单位。结果托人问了一圈，都说她只给八号招聘位投了简历，我就来了。

老王一拍脑袋，说不对啊，咱公司当年的招聘位是七号。

Kevin缓缓转过头：当时现场太吵，所以他们跟我比的手势。

老王表示自己还是没明白。

Kevin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我们福建人用手势比七和八跟你们北方人不一样好吗！他比的八，我以为是七！就稀里糊涂的把简历送过去了！

大家恍然大悟：我说Kevin怎么喝酒猜拳总输呢。

Kevin稀里糊涂的被招进了公司——老王哐当一拍桌子，说妈的可算他妈开张了！把合同签了吧！

Kevin说：我还想多了解了解公司实力。王总哈哈一笑：国有四大行这些老关系就不说了，就连什么互联网巨头，比如阿里、京东……也都是咱公司的合作伙伴！这样，要对公司实力有疑问，咱们去公司看看嘛！——顺便兄弟们定好地方，咱们晚上“天上人间”，庆祝公司进了新人！

一众小弟轰然应允。

当天晚上发生了什么，Kevin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再清醒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雷子带着两个人急吼吼地用凉水给Kevin洗了脸，半灌半喂的让他喝了一碗疙瘩汤，就把他拉上了车。

这是Kevin第一次坐路虎，路虎的后座又大又宽。不过没等他好好感受一下这座椅的美妙之处，就在过减速带的时候被车内掉下来的照明灯砸了脑袋。

雷子不以为然地递过来一沓纸：等会要去见个客户，这是他的资料，你先看看。看到掉下来的照明灯和捂着脑袋的Kevin，雷子摆了摆手转过身去，在手套箱里一通划拉，递过来一把短刀。

割了吧。

Kevin心惊肉跳，连忙说这灯是自己掉下来的，真跟自己没关系。

雷子点了点头，说我知道，顺手又把刀往前送了一分。

刀苗子锃光瓦亮，一看就是开了刃的。

Kevin觉得自己上车之前没去趟厕所真是一大失误。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只好夹紧双腿，说大哥你看咱们还有别的办法么？不行我卡上其实还有两千块钱……

雷子懒得废话，示意后边坐着的另一个小弟接刀。那厮接过刀来手起刀落，直接砍断了耷拉下来的照明灯电线，顺手把灯塞到了扶手箱里。

雷子一脸歉意：对不住了兄弟，这几天一直在外面跑，这他妈的大切车，破灯一过减速带就掉，回头找时间再修理吧。

Kevin长出了一口气。

那是Kevin跟雷子第一次去见客户，现在雷子——不对，应该叫他培训主管Steven了——还总拿这事跟新员工吹牛，说你们知道不？咱们这行大名鼎鼎的Kevin，当年还是跟我一起去check现场的。Kevin对行业深刻的理解力当时就体现得淋漓尽致，表现得极其的professional。

Professional？Kevin在一票敬仰的目光中点点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没错，Professional。

其实那天Kevin的表现，一点都不Professional。

Kevin在车上看过所谓的客户资料之后就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催收。

就是要账。

Kevin大惊，说咱们不是正规的金融公司么？

雷子一脸淡定：确实正规，前天刚起的照。老王说了，生意越做越大，不能总搞得跟黑社会似的。

Kevin说那跟什么阿里和京东的合作又是哪来的？

雷子扭过头来瞅瞅Kevin，说兄弟你不会是没用过蚂蚁花呗、京东白条吧……

Kevin一脸绝望，然而此时想跑已经来不及了，雷子跟两个小弟把他紧紧夹在中间，雷子扭过头来冲Kevin嘿嘿一笑：本来我是反对老大招你们这种学生的，没见过世面，怂！不过老大说了，世面多见见就好——说着雷子在Kevin头上弹了个脑崩儿——所以哥几个今天先带你感受感受，你可千万别掉链子啊。

Kevin此时恨不得把昨天给自己指路那人拉出来，先奸后杀。

这种悔恨的情绪，大概在那个中年男人满脸是血的表示自己真的再也拿不出一分钱来的时候达到了顶峰。一个小弟把那人摁倒在地，单膝跪着压在他的脊梁骨上，让他无从挣扎，雷子则不紧不慢地抽着那人耳光——每一记都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另一个小弟笑嘻嘻地站在Kevin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扶着Kevin，不让他背过身去。

Kevin还是挺了下来——这还得归功于雷子，就在Kevin以为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雷子终于放弃了对那个男人的折磨，转身走过来看了看Kevin，问哥们你感觉怎么样？这一万多块钱的月薪不是那么好拿的吧？

一万……多？

Kevin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想起来前几天到寝室推销信用卡的某个学长——他当年毕业的时候使了大钱求人办到了银行，在信用卡销售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三年，永远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办一张吧，就当……帮师兄一把了。才毕业三年就已经开始秃顶的学长陪着笑脸，央求着自己的这些学弟们。

Kevin在校史馆见过自己这位学长的照片。当年校庆的时候他是晚会主持人，目光明亮、腰挺得笔直，仿佛前方就是希望。

自己……死都不要过那种日子啊！

雷子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一脸惨白，前一秒钟似乎还哆嗦的似乎随时都会趴下，这会儿却已经站得很稳了。他冲着Kevin一呲牙，做了个吓唬人的鬼脸，Kevin本能的一缩脖子，却忍住了没往后退。雷子一乐，招呼小弟们带着Kevin出了门。而地上那个男人终究没有爬起来，就只是哭。

打这起，Kevin算是入了行。

入行之后Kevin才知道，收账这行活有多糙。

首先是业务流程不清晰：每天都是老王带着几个头目先把揽过来的活捋好了，然后大家抓阄，分头带着小弟出去要债。要回来大家分成，要不回来就把人打一顿，撂个狠话过几天接着要。

到公司三个月以后，Kevin终于忍不住委婉地表达了一点自己的意见。

雷子冲冲大怒：你他妈懂个屁！效率低下？你连揍个人都不敢，还在这跟我扯什么效率低下的犊子？公司是请你来做账、做表、报税的，管好你自己那摊事得了！

Kevin说我做账归做账，可公司业务流程确实有可以改进的地方，我这也是为了公司好。

老王说别他妈吵了，这样，给他俩小弟，明天出去做业务！一个月时间，行不行拿业绩说话！

雷子一脸不服：就他？出去跑半年都够不上油钱的！

Kevin没表态，老王奇怪地看看他：你自己挑的事，怎么到头没动静了？

Kevin摇摇头：业务比赛我没意见，不过，人我得自己挑，我要公司学历最高的。

成！老王当即拍了板：公司里除了你，还有刚子跟小克俩人上过大学——刚子大二打仗被开除以后跟了我；小克大一的时候把小姑娘肚子搞大被劝退了。这俩人跟你了，一个月后，我看你们业绩！

不得不说，老王做事确实厚道。

他说给Kevin一个机会，就确确实实的给了Kevin一个机会。

第二天开始，每天早上分名单的人里就多了一个Kevin。老王拍着胸脯跟Kevin保证，自己给他的名单只会比雷子的更好，不会更差。

雷子不在乎这个——都是老赖，再好能好到哪去？你个小崽子还能反了天？他带着小弟憋足了劲往外跑，路虎的后备箱里装满了油漆、球棒跟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架势别人看了都害怕。

Kevin也带人出去了，不过不是去催收，是搞什么“封闭培训”去了。老王好奇，私下里偷着去看了一眼，回来乐得不行，说是Kevin不知从哪买了一大堆书，领着俩人在那天天喊口号，喊什么“抢先一步、领先一路”。又组织什么头脑风暴，商量预案。

反正，就是扯犊子！老王乐呵呵的点了根烟，狠狠地嘬了一口，算是给Kevin的行为下了定论。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

雷子早出晚归，成效显著——棒球棍断了两根，油漆一桶桶的见了底，带回来的钱也越来越多。

而Kevin几个人则仿佛是走火入了魔，每天除了喊口号就是坐在一起开会，动不动就是“不行不行，我跟你讲现在这个Plan B根本没有可行性好吗？”，每天都要名单，可就是不玩活。有人撺掇老王，说这眼瞅着就是扯犊子，赶紧叫停了吧！老王死活不干，说好几年没看着新鲜玩意了，让他们整！我倒要看看能整成啥样！

又一周过去了。

Kevin他们终于出去了——这让雷子的神经颇为紧张了一阵子，事实证明是虚惊一场。Kevin仨人忙活了一周，结果要回来的帐还没雷子一天要回来的多。雷子乐得当天领着小弟去了一趟“天上人间”，狠狠地犒劳了一下自己。而当天晚上Kevin仨人改了一宿的方案，眼都没合。

又是一周。

Kevin接过老王给的名单，摇了摇头：有点少。

嘿，兔崽子！老王气乐了：过分了啊，要多少是多啊？

翻倍差不多。

这下大伙都乐了：翻倍？翻倍你吃得下么？别给脸不要脸啊，就你们仨要回来的那点钱，公司可都看在眼里呢，现在不说什么是给你们留面子，可别蹬鼻子上脸啊！

Kevin叹了口气，说真不够，真得翻倍。

老王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别再笑了：你倒是给我说说，为什么不够？

Kevin点点头，从身后掏出个IPAD来，刷啦一声解了锁，点开一个演示文档：根据前两周的催收情况看，在我们将催收策略进行调整后，每个客户的平均回款率提高了27%。通过将前期调查、电话催收等服务进行外包，我们团队在削减了31%成本的基础上提高了65%的运营效率，并极大地增加了客户关系的透明度。目前，73%的客户均在我们的沟通下实现了有效回款，但这部分款项被我们团队用来进行服务外包，所以在前期会出现额外的成本开销。但经过我的计算，这部分开销会在后期随着客户的增多而呈现出明显的边际效益。所以下周的客户名单，我需要增加一倍，不然我们就会陷入生产力闲置的状态。

一片寂静。

从这时候开始，雷子就不再叫雷子了，大家都叫他Steven。

老王——不对，现在应该叫他Vitor——授权Kevin正式重组了业务部门。一时间公司风气为之一变，建立了正儿八经的客户关系管理系统。每天早上业务部的人都坐到一起头脑风暴，你经常可以听到诸如“不不不，Bob，客户作为家庭唯一的主劳动力，被你打断右手后会显著降低家庭劳动收入，从而影响催收潜力与客户关系，我认为折断他一根小指更能起到震慑作用”之类的对话。

公司业务扶摇直上，用Kevin的话说，就是“主营业务较上年同期增长143.2%，成本较上年同期下降43%，单个客户催收周期平均缩短13天，主要业务团队成员年内行政拘留次数降低至3次，平均被拘时长降低至8天，取得了良好的经济和社会效益。”

Vitor现在不穿唐装了，正式场合都是一身Huntsman的高订。喝红酒，抽雪茄，闲暇时间健身慢跑，偶尔打打高尔夫，还报了个长江商学院的MBA，跟一群金融圈的老板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时候，谁也看不出来他究竟是干什么的。

而Kevin在改变了公司的同时也在被公司改变着——为了与一线业务部门的彪悍气质相吻合，他不得不接受了公司形象顾问的建议，套上了黑色大T恤，每天暴饮暴食，早上起床就开始拿啤酒漱口，说一嘴地道的东北大碴子方言。当他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完全想不到他曾经是一个“发、花”不分的“胡建人”。

咨询公司说了，根据市场调查，还是东北金链子大哥的形象最能震慑客户。

Kevin叹了口气，自己挖的坑，含着泪也要跳进去。

“停手吧。”

一个声音打断了Kevin的回忆。他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门口站了个人。

那是个年轻人，一身米色西装，手里拿着个Surface，夹着支电磁笔。恍惚间是Kevin曾经期许自己未来的样子。

Kevin眨巴了一下眼睛，定了定神：你他妈哪位啊？

年轻人微微一笑：我姓高，是个律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