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到不了的远方

王雪被鞭炮声响吵醒,恍惚间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这种感觉在很多个疲惫的早晨都出现过,有时是在出差,有时是在旅行,有时甚至是在自己租的房子里。通常,她需要几十秒钟来思考和判断,自己到底醒在了哪里。 这一次,眼前的房间也是熟悉又夹杂着点陌生感,她怔忡了一会,终于敢肯定,这是她家乡内蒙古的家里,今天是除夕,昨天晚上她才搭乘十几小时的火车风尘仆仆地回来,过年。 推开房门,看见妈妈正在整理自己的行李箱,把箱子里塞得满满的礼物拿出来之后,28寸的行李箱里只剩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个孤零零的化妆包。 每年春节都是如此,母亲恨不得要她提前一个月就买好年货,给大伯的,二舅的,三姑的……所有的亲戚人人有份。王雪心里清楚,在外打拼的这些年,距离早就疏远了来往不多的亲戚,但礼数总还是要到的。就像每年春节,她再不情愿也还是要回来的。 不想回到家乡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三四年前的那顿年夜饭开始,家人就催着她赶紧找男朋友结婚了。 在北京这个城市,28岁不结婚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在王雪的老家,一个闭塞的小县城里,28岁还不结婚简直就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甚至有伤风俗的事,姑妈曾经“好心”地说,你可别跟有些姑娘一样学坏了,一心想嫁富二代,瞎折腾又不结婚。 王雪厌烦极了这样讨债似的话题,就好像她再不结婚就无颜面进这个家门一样。可是,每一次面对亲戚的询问,她都不反抗也不解释。她想着毕竟就这么几天,挨一埃总会过去的。 2.今年的年夜饭依旧是那几样饭菜,就连饺子馅儿都跟十年前她上大学后第一个春节时一模一样,其实每一年也都一样。 王雪想起十年前,她初到北京读书,还想家还盼着过年,寒假回来她给亲戚们讲北京,讲大学,讲那里的生活……而今,她讲什么的欲望都没有了,好像这白菜猪肉馅儿饺子的味道也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她蘸了好多醋,竟酸到了心里。 她一分一秒地盘算着,再过个十几分钟,酒喝了半斤,饭吃了七分饱,聊完了去年家里出过的红白事,话题就会跑到她的头上了。 王雪想得一点都没错,这一次先开口的是大伯。“雪儿,有没有合适的?结婚的事儿得抓紧了,过了年你都快三十了。” 王雪没说话,半个饺子塞在嘴里吞下也不是,吐出来也不妥,她抬头看了看父母,母亲的脸一下子红了,父亲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大伯的话只是拉开序幕,接下来所有亲戚都轮番上阵,就连平时话很少的大姑都开始语重心长了,“工作差不多就好,女娃还是得早点结婚……”话还没说完,堂哥就接过了话茬,“你看你嫂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娃都三岁了,你要是再不抓紧,生娃都困难了……” 亲戚们的发言就像是在念一场经典戏剧的台词,无需策划和排练,谁该在谁之后发言,谁又该说些什么,都配合得天衣无缝,因为这一幕年年上演,每个人都轻车熟路。 王雪不知道是因着什么,或许是嘴里的这半个饺子实在是让她尴尬,她费力地咀嚼吞咽,之后说了一句她自己也没想到的话。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这句话像一声禁言令,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虽然亲戚们嘴里念叨着让她赶紧找人结婚,但他们并不真的相信这些话管用,更不会相信他们会得到一个堵上每个人嘴的漂亮答案。 话一出口,王雪也把自己吓了一跳。本想着用沉默抵挡这一切,最后却扯出这样的弥天大谎,她根本就没有男朋友。 像是怕亲戚们不相信自己的话一样,王雪忙不迭地掏出手机,从朋友圈里翻出了一张男人的照片,没有人看出她的手其实在微微发抖,亲戚们都在努力地看清这个照片上的男人。 “这是我男朋友,如果顺利的话,今年我们就结婚。”今天王雪说的话,都不受自己控制,就像是自己也走上了舞台,不得不配合所有人演完这出跌宕起伏的戏。而以往的几年,她是个逃票进到剧场的孩子,只能怯懦地偷瞄几眼演员的眼色,任凭那戳她心的台词振聋发聩般在耳边回响,而她什么都不敢说。 表哥表嫂先举起了酒杯,这些年来第一次被他们敬酒,竟然是因为一个谎言。表哥表嫂恭喜她找到了如意郎君,其他亲戚也都一起举起酒杯,祝福他们百年好合。王雪想,这要是婚礼现场就好了,无需一个男人在旁陪衬,只需一句“我有男朋友”的表达就可以让这出戏以圆满收尾,缓解所有人的尴尬。 是啊,那该有多好。 3.王雪不胜酒力,她微醺了。在北京的时候,她最讨厌应酬和酒局,因为每次都有人拿籍贯说事儿,“内蒙的姑娘酒量都好得很,你就不要忸怩了,多喝几杯,肯定没事。” 她怎么也解释不清,虽然就生在这片土地上,但她并非少数民族,或许骨子里天生就没有游牧民族的血,她不喜喝酒,更谈不上酒量,但屡次被人灌酒,都得喝得去厕所吐几次才能被放过。还有更过分的事,有人喝到兴头上,让她唱草原民歌、跳蒙古族舞蹈。 王雪急忙辩解,她不会,她真的不会,其实她连草原都没去过,虽然她真的是一个内蒙古人。 可是那又怎样呢? 在他们的眼中,王雪就应该是那个样子:豪爽不羁,大碗喝酒,擅长歌舞。这跟她的那些亲戚们也没什么区别,他们以为,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该结婚生子,这件事天经地义,不做,就是大逆不道。 王雪想着这些已无力愤怒,迷迷糊糊间就要睡着,早上的那种感觉再次出现,她恍惚之中又不大想得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了。 这些年,有多少时刻都像是半梦半醒间,不知自己在哪,不知自己在干吗,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在北京待了十年,可还是找不到归属感,北京五环外的出租房不是她的家,那些出公差住的星级酒店不是她的家,而眼前是她从小就生活的爷爷奶奶的家,这里是家吗? 如果是家,为什么没有人真正关心她在外漂泊受的苦,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真正听听她的打算,为什么她会对着家人撒谎? 如果哪里都不是家,那万一有一日她再也不能独自支撑在北京的生活了,她到底应该情归何处? 手机震动打断了她模糊不清的思考,发来消息的正是照片里的那个男人。其实,这个被王雪昭告家人的“男朋友”并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尽管他们早就做着恋人之间会做的所有事,但是王雪知道,他们只做事,不谈情。 这个男人是王雪的前同事,名字叫樊涛,当初成为同事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接触。但王雪离职后,他主动联系过她,从一开始打探跳槽去向,到偶尔的关心,再到见面约会。 很难说王雪没有对他动过心,她单身三年,工作繁忙,在北京朋友不多,在她需要支撑的时候,樊涛的确给了她海市蜃楼般的嘘寒问暖。但王雪的片刻真心最终只能戛然而止,约会过两次后,樊涛就将自己的前尘往事和今后打算都交代清楚了。 樊涛家境优渥,过两年他会回到家乡,按照父母的安排工作、相亲、娶妻、生子。 所以樊涛在北京不交固定女朋友,更不会谈情说爱,女人对于她来说,用途单一而明确。这一点,樊涛说得清清楚楚,王雪更是心知肚明。但她还是着了他的道,不是因为情不自已,更不是因为对樊涛有什么算计。 只是因为一次喝醉了的应酬之后,王雪说了一句“喝多了”,樊涛就出现在饭店门口等她。为什么而等,王雪明白得很。但她想即便这样也不坏,眼下暂时没有出现那个能跟她相扶一生的人,能有个人在她困难的时候拉她一把,日子也会好过一点。 樊涛也算明白她的不易,虽说是无爱的关系,但也没有缺少照顾。周末会跟王雪出去吃饭看电影,雨雪天气还会接她下班,王雪生病的那次,樊涛甚至请假陪她去医院看病。 尽管如此,王雪仍然知道这并不牢靠,也早就不对樊涛抱什么希望。他们心里都有一杆秤,知道秤砣压在哪里不会失衡,所以,没有人会多付出一分,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若无其事继续各取所需地在一起。 樊涛不会真正跟王雪在一起,王雪也不会嫁给他,但用他的照片遮挡一阵子家里的闲言碎语倒还是奏效的,王雪刚才顺势说要提前几天回北京,跟男朋友一起参加同事婚礼。 这个家她是真的不想多呆一天。 4.接下来的两天,都有亲戚和父母的朋友来家拜年,并没有集中的时间能让王雪做什么,她只能像一尊雕像一样,杵在沙发的一角,摆出一副不变的略带笑意的表情,迎来一拨又一拨的人,说着差不多的吉祥话,聊着差不多无关痛痒的话题。 等到晚上真有时间属于自己了,王雪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没办法像在北京一样,下班回家做点家务或是慵懒地躺在床上看部艺术电影,在这个家里好像做什么都不相配,她忽然感觉有点不自在起来,只能辗转在几个微信群里抢人均几毛钱的红包,早早入睡。 初三那天,她跟母亲去大伯家串门,路上碰到了母亲以前的同事胡阿姨。她盯着王雪不住地夸奖,无非是说她在北京工作有出息,给父母争气。王雪却一点都不高兴,她太熟悉这样的套路了,欲抑先扬的老桥段。 果不其然,胡阿姨看似还在夸奖王雪,却把话题扯到了自己的家事上,“你是不用为雪儿操心,不像我,劳碌命,天天帮我闺女带孩子。” 告别胡阿姨之后,母亲一路都没有说话。王雪心里清楚,胡阿姨所说的“有出息”对于母亲来说不过是种敷衍,这么多年来,母亲从来没有指望过她能在事业上有什么成就。在母亲眼里,王雪的成功只能有一种,就是找个不错的人结婚,生子。 其它,都只能被归为失败。 5.好在,初四参加完同学聚会,王雪就可以提前回北京了,虽然已经买不到卧铺票,但一张硬座票已经足够将她从眼前的生活里解救出来了。家乡的生活跟她在北京的生活就像两个世界,她被一场春节从那个世界无情地传输回来,她适应不了,每一天都感觉到自己在被肆无忌惮地侵犯着。 虽然对参加同学聚会并没有太大热情,但她依然每次必到,见同龄人总比呆在家接受老一辈亲戚们的教育要好受那么一点。就好像在蚊子和长嘴鸟之间选择一般,她宁愿被蚊子嘬上一口血,痒过一阵子也就好了。 每年同学聚会的话题都会先从这一年有变化的人开始说起,谁升职成了科级干部,谁今年做生意赚了大钱,谁家刚添了新丁,谁换了更大的房子,一派喜乐祥和的气氛,堪比新闻联播的浓缩版。 跟家庭聚会不一样的是,王雪从未成为过话题的焦点,她在这里呆得安心极了,有人问起她的近况,只消一句“还是老样子”就可以打发掉所有人。她知道,没有人对她抱有期待,问候不过是礼貌性的走个过场,她只要扮演不知从哪里拽来的一名群众演员就好,只给一个镜头一句台词就够,其他时间,她可以自行决定是否对其他人的发言鼓掌。 待到酒过三巡之后,也还是那老一套,哭的哭,闹的闹,追忆同学情谊,慨叹现实艰难。但话里话外都要透着优越感,在一线城市打拼的暗示还是大城市机会多、发展好;留在家乡和省城的透露这里办事方便、人脉广。 聚会拖得越久便越不堪,孩子开始哭闹,大人开始嚎叫,饭桌上杯盘狼藉,饭桌下人生百态。 王雪看着她曾经的同窗好友,如今都活成了庸俗电视剧里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这滚滚红尘里,好像谁都有逃不掉的宿命。 曾经跟她特别要好的同学小静也来参加聚会,但她们之间早就不再有来往。每次看到小静都让王雪想到往昔,曾经她们一起上下学,手拉手一起去厕所,她们还交换日记,一起喜欢过清纯派偶像梁咏琪。 时过境迁,偶像的星路平淡,情路坎坷,但也嫁作他人妇,被浑浊的现实洗过之后,偶像和现在的她们一样,清纯不再。 现如今,儿时的好朋友就在眼前,但却总觉得隔着千山万水。小静穿一双红底高跟短靴,口红涂得浓艳,在这个女人都想在冬天穿一件貂皮大衣的小城里,小静身上这一件的成色应该值三万块。 千山万水的这一边,王雪穿着土气的雪地靴,素面朝天,一件看起来破旧的日系棉服宽大又显示不出来什么身段儿。 然而,她知道,那一边的小静可能并不了解红底高跟鞋的设计始于Christian Louboutin,最正的红色唇膏是Dior的烈焰蓝金999,而貂皮大衣在北京的冬天里更是不合时宜,因为它象征着没品位和暴发户的穿衣指南。 这千山万水不可逾越,唯有在各自的春秋里忘记那一边的人生,才算对得起自己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太平盛世。 眼睛还盯着小静,心思还在飞快地运转,王雪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的腿被一双小手轻轻摇着,她一低头,看见一张可爱的孩子的脸,孩子一点儿都不认生,甜甜地看着她叫了一声“姐姐”。紧接着,就看见一个臃肿的身影快步挪过来抱起孩子,“哎呀,宝宝你怎么到处跑啊,快叫阿姨。” 孩子疑惑地睁大眼睛看着王雪,好像觉得哪里不对,刚才她明明已经叫了姐姐,这会儿为什么妈妈让她叫眼前的这个人阿姨。 王雪认出来孩子的妈妈,这一年她好像胖了不少,越发像个妇人,倒是从这小女孩的脸上能看到几分她妈妈当年的清秀可人。王雪跟孩子的妈妈并不十分相熟,除了同窗三年,她们之间唯一的交集是有个同样的名字。 这样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名字实在是太容易“撞名”,这些年她遇到过无数个王雪,每一个王雪都顶着一样的名字过着不同的日子。她有时会幻想老天一个马虎弄混了她和另一个王雪的命运,说不定她还有机会过一过别人的人生。 可是眼下,她见到老同学王雪,倒是担心起老天会一不留神剥夺了她现在的人生,把日子过成同眼前这个人一般。 同学聚会依然是稀稀落落的散场,王雪一无所获。整个春节,也只有那声与年龄不符的称呼“姐姐”,是她唯一的胜利。 这声“姐姐”称呼得多甜蜜,就好像她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依然可以身段儿轻盈地在影响人生抉择的岔路口左顾右盼,选哪一边都还来得及。 6.大年初四的傍晚,王雪终于拎着空荡荡的行李箱挤上了回京的火车。回想着临行前父母的嘱托,她的心里不是滋味,她以为谎称有了男朋友会让家人安心一些,却未曾想反倒给父母添了几分忧虑。 母亲说,你那个男朋友我们也不了解,但要是对你不好,还是不要轻易跟他结婚的。父亲说,你一个人在外面是需要个依靠,但咱们也不用着急,看准了人再决定下一步,爸不想让你吃亏。 王雪心虚极了,好像父母早就看穿了她的谎言和把戏,不忍拆穿又不能坐视不管,这些嘱咐的话该是他们老两口辗转难眠了几天才商量出来的结果。 王雪迷惑,她的人生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而活,是为了让总是念叨她快结婚的亲戚满意,还是为了让忧虑又不多言的父母放心?是为了赢过那些曾经同窗出身相似的老同学,还是为了不管不顾让自己舒服就好? 王雪想得头痛,只好作罢。在硌着脊柱的靠背上她实在不愿再想这折磨人的形而上的问题,此刻,她只想着早点回京躲开令人烦躁的亲戚们的盘问,还能抢在合租的室友没回来之前一个人占有整个客厅。只有这些即将可以实现的踏实的舒适才能支撑她熬过眼下的逼仄和坚硬。 她早已不奢望在这人生海海里安全上岸,只要能在折腾向前的日子里少那么一些风浪就已经知足。 毕竟春节总是要过完的啊,用不了多久王雪就会把这一切抛在脑后,继续过她朝九晚五的人生,而其他的就随它去吧,生而为人,谁能逃过沾染一身无奈和随波逐流呢。 王雪终于没能抵挡住睡意的侵袭,合上眼沉沉地睡去了,此刻,夜色正在车窗外飞驰着后退,而几小时后的明天,太阳一定还会升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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