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张老师

时隔十六年后,安舟再次见到张老师,是正月初五去他家拜年。

那年春节,安家庄没有下雪,暖和的很。除了家家户户贴着春联,小孩子们穿着新衣服旋在小商店出出进进,拿着刚挣来的压岁钱买零食吃,很难想象这是在过年。

也难怪,上了年纪的人都感叹,“这年越过越莫意思了。”

也有人感叹,“拜撒年来,还不如坐着自家屋里,定定悄悄吃的好吃的。”

这个小县城过年有个传统,就是过年的时候,准确地说是正月初八以前,都要提上人情去亲戚朋友家拜年。这人情的意思,就是礼物,特指过年时候的礼物。酒是必需的。人情的组合也很有讲究,要么一瓶酒加一瓶水果罐头,要么一瓶酒配一盒点心。这是最基本的组合。如果是很亲的亲戚,比如,姑姑家,外公外婆家,秤上一斤茶就会显得更贴心。如果是给领导家拜年,那么两瓶名酒会显得更洋气,当然有的更阔气的,搬上一箱子的也有,买上两条名烟的也有,反正是要看起来不寒酸。不管怎么搭配,一般是双数会显得更吉利。偶尔也有一瓶酒的,那是少数。如果是不用那么客气不用那么排场,而是要体现一片心意,那么,一条猪腿、一个猪头、一篮子鸡蛋,甚至是半袋子玉米面,那是更实用而且是更有诚心的。

安舟问父亲,给张老师拜年拿什么好。父亲建议,两瓶成州老窖就很好。安舟觉得父亲的主意不错,于是在别人拜年拿来的人情中,挑了两瓶一模一样的成州老窖,拿到父亲面前确认是不是这个。父亲说就是的,让他再装个新一点的盒子装上好看些。

安舟对父亲的敬重随着自己年岁和阅历的增加而不断加深。他心目中父亲深谙人事,为人处世、待人接物都值得自己学习。

母亲让找来她的手套,说,你戴上,路上冷。

从大门里出来的时候,母亲站在门口看着安舟离开,就像以前任何一次短暂的分别。

“不要太久了,坐一阵儿就赶紧回来昂。”

安舟笑了笑,说好。

其实,张老师的事情他没回老家的时候早就听说了。在一个小县城,一个老师放着自己好好的工作不做,去搞所谓的什么大项目,进而被骗进入传销,这不光是学校人尽皆知的事,而且几乎一夜之前就传遍了小镇。后来,大项目没搞成,把自己的大儿子儿媳妇,还有几个远房亲戚,都骗进去了。前前后后两三年,积蓄花光不说,差点连命都搭上了。不过还好,张老师和他发展的人都逃出来了。不过从那以后,儿子儿媳和他翻脸,妻子差点离婚。

所以安舟和同学们一直想不明白,一个传道受业解惑为人师表、明明白白活了半辈子的老师,怎么就去做了传销呢?

在安舟心目中,张老师才华横溢、满腹经纶,课堂上幽默而不失风度。不光历史课讲得好,而且英语也好。所以安舟经常去请教张老师英语问题。

班上的同学爱学习的没几个,可是全班同学们真正佩服的老师没几个,张老师就是其中一人。

而安舟学习好,加上又是班长,张老师对安舟自然偏爱有加。有一次,张老师听同学说安舟最近一直吃方便面,于是一天下午放学后去安舟住的地方看他。看了后,叫上安舟去当时唯一的一家牛肉面馆,吃了一个大碗的牛肉面,还加了一个鸡蛋。

张老师说,你有啥困难就告诉我,一碗饭我还是请得起的,正长身体着呢,经常吃方便面不好。

在那个时候,和老师坐在一起吃饭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学生对老师那是无限的敬畏和尊敬。别说一起吃饭了,就是路上走一段也是小心翼翼的。所以后来安舟去外地上了高中,去外省上了大学,教过他的老师少说也有百余人,但张老师却是他一直惦念而且感激的。

如果不是因为听说张老师出了这样的事,忙于工作很少回家的安舟可能不知道啥时候能去看望一下张老师。

张老师以前住在城里,自从那件事后就彻底告老还乡,回到张家湾了。

张家湾离安家庄不算远,走路的话,半个多小时。翻过一座山,穿过一个峡谷就到了。

安舟走在路上,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这么多年没见到张老师,自然激动。而忐忑的是,张老师若谈起那些事该如何应答。管不了那么多了。安舟左脚踢飞一个路边的小石子,出了一口长气,继续走着。

路边邻居家的门上的红对联吸引了他的目光。

“白雪迎春到,风雨送春归”。

这字迹歪歪扭扭,有些稚嫩,显然不是专业人士写的。哦,对了。他记得父亲给他讲过,这家有个小孩爱读书,从五岁开始就开始给自己家写对联了。这样的对联,在村子里可是独一份。别人家都会在县城买写好的,或者请村里毛笔字写得好的人专门写上几幅,可这家的儿子是自己写。嗯,有出息!

安舟常年在外工作,平时在村子里出现的机会不多,只有过年的时候。因此,当他走在村子里,很多老人听到他给他们打招呼的时候,都要认真地盯着看上一看。

“我是舟舟子!”安舟总会字正腔圆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安舟,是他在学校的名字。在村里,从小到大都叫“安舟舟”。“舟舟子”是当地特有的叫人的名字的方式。在两个汉字组成的名字后面,一般都会加一个“子”字。比如“张二牛”,一般会叫“二牛子”,“李三虎”就叫“三虎子”。

当听到“舟舟子”三个字的时候,老人们才恍然大悟,嘴巴弓成圆形,“哦——是舟舟子啊!看出脱了,老成了,长胖了!你看这多少年没见了,都认不子了。”

嘘寒问暖之后,舟舟子在村民的注视中走远。走远了,还能听到他们在谈论舟舟子。离开这么多年,乡音未变,乡情未改,父老乡亲还是一如几十年前一样朴实。有些人在这村子里待了几十年,一辈子都莫出过县城。

翻过安家坪的时候,舟舟子停了下来,看着不远处的村庄,看着身旁的土地。此时,整座山一片苍黄,除了零星的柏树,没有一点绿色。

二十年多前,那里曾是家人们和帮忙的亲房邻居们一起干活的地方。那个时候父母们还很年轻,他也很小。夏天里,大人们割麦子,他就和妹妹在麦茬地里逗虫子玩儿。

约莫走了半个钟头,到了张家湾。他还是小时候来过这个村子的。他记得几个小伙伴一起打死过一条蛇,捉过几只蚂蚱,多余的就记不起了。

阳光下,有炊烟升起,偶尔有狗吠声。安舟突然想起一首诗: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不过除了风雪之外,还真几份相像。

几个孩子在场里追逐嬉戏,四五个男人坐在路边晒着太阳吸着烟谝闲传。

在群山包围之中,这个小村庄像极了世外桃源。虽然冬天看,是一片黄土之中,但春夏季节,能够想象绿树成荫,麦浪滚滚,蛙声一片。

路边一个提着人情正往村子外走去拜年的人。安舟叫了一声“爸”,问道,“张老师家是坐在哪一块呢?”

“爸”是这个地方特有的对“叔叔、伯伯”一类的叫法。一般把自己的爸叫“大”,不过现在新社会了,年轻人也多叫“爸”,叫“大”的越来越少了。

来人回答,“张老师啊,你看那坐在最顶顶上的最高的那一家就是的。”

“哦——好,好,把你麻烦昂”。舟舟子感谢道。

舟舟子按照这个村民的指示,气喘吁吁地爬到了这个村子的顶顶上最高的一家。

大门上红字黑字的行书对联赫然醒目。旁边,一辆轮胎干瘪的农用奔奔车儿停在一旁。一只大白公鸡,几只花母鸡在门口的小道上“咯——咯——”地踱着步子觅食。

安舟停了下来,心想是不是这一家呢。

“爷——我的玩具车车呢?”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你到北方屋里寻去。”一个男人的声音回应道。

张老师的声音!安舟是忘不掉这具有磁性和穿透力的声音的!

心情有些紧张起来,此刻安舟的心情比去见未来的丈母娘的心情更加忐忑不安。

鼓了鼓勇气,一脚迈进刻着“钟灵毓秀”四个大字的大门。

院子里,那个刚才问玩具车的小女孩望着安舟,喊了一声,“爷——亲戚来了!”

小女孩约莫四五岁,红扑扑的脸蛋在深红色的羽绒服的衬托下更红了。

一个约莫四五十岁,身着红色毛衣,拿着梳子梳头,满脸油点子的妇人走了出来,来迎接“亲戚”。她也不认识是谁,就说“来了啊,快进来。”

安舟脑海里快速寻找当年去张老师城里的家里的时候师母的样子,但还是记不起来。

安舟抬起脚,踏进了大屋。

“张老师!”安舟喊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感觉到一阵岁月沧桑的感觉。毕竟,这已经是十六年没有喊过的三个字。

炕上,火盆旁,张老师正要起身。

头发有些稀疏,但不影响他的分头,造型依然梳得依然像多年前。刚刚剃过胡须的脸有些泛黄,但人似乎很精神。黑色的毛衣有些发旧,估计在屋里也就没换新的。

张老师一开始有些愣住,“gua——你看,我还一哈还认不子了。安舟啊?”

“就是的啊,张老师!”

两人总算是相认了!

时隔十六年,再次相见,老师还是老师,学生依然是学生。岁月再荏苒,师生情分不会削减。

安舟把人情放在太师椅上,坐上炕边。

火盆里罐罐茶煮得正好,三脚架上烤着的馒头泛着金黄,此时吃应该很脆。

“张老师,这好多年没见你了。”

“打从你上了高中就没见过了。”

“好着呢昂,张老师?”

“好着呢,好着呢。你现在在那里呢?”

“大学毕业后就去一家国企了,做翻译着呢。”

“哦,好的很,很的好。上学的时候你的英语就好。莫回来了,回来也就考个老师撒的,没意思。”

“嗯,想回来也回不来啊。做翻译的大城市的话机会多一些。哎——院子里那个岁娃娃是孙子啊?”

“昂,孙子。我的老大的。他爸他妈都到杭州打工去了,过年也莫回来,我们看着呢。”

“哦哦,杭州好啊!还有个老二呢?”

“老二去给他丫丫家拜年去了。今年也刚刚上大学。”

“这么大了,好啊,都上大学了!在哪里上着呢?”

“河南的一个学校。”

“撒专业呢?”

“工程管理。”

“哦哦,好啊!”

说到这里,师母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甜醅子过来了。

“来,你先喝点,我给你做饭去。”

安舟两手接过印烫着金色“福”字的小碗,连忙说“我刚吃了,刚吃了,莫做了,莫做了。”

“好的开,过年的哦,走到哪哒吃到哪哒。你们先谝。”

“莫做了,阿姨,真的不吃。”

“好的,好的,你赶紧坐下。”张老师拉住安舟的胳膊。

安舟也是恭敬不如从命。不过这也是他们这个地方过年时的待客之道。

再次坐上炕后,张老师讲起了中学时候的事。对于他传销之事只字未提。安舟听着也就放心了。要不然真的提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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