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妈，生了我们姐弟三个，今年67岁了，但大半辈子的时光都消磨在我们的小山村里，没怎么出去过县城。
她常常遗憾当年世事弄人，自己是晚嫁，以至，与她同龄的一辈人的子女都已成家 ，而她还要为三个孩子的学费、生活费苦苦地挣扎着。所以她总是把这个沉痛的经验，日日在我和姐姐的耳边念叨，试图警醒我们。然而生活就是喜欢跟你开玩笑，越是殷切期盼的，越是不会轻易得到。所谓有心插柳柳不发，我和我姐都是清一色的晚婚晚育。
那时老妈心心念念的无非是，女儿能早点结婚，最好嫁在城里，然后她可以搬去照顾生孩子的女儿。
老妈曾找算命的为我们三个批命，说我的老弟不宜太早披红袍。老妈对此深信不疑，奉为箴言。
老弟很小就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打工。一次老弟回家，忽然纹了身，一个膀子红红绿绿的，脖子里挂了一串珠子。老妈顿时陷入恐慌，就怕老弟年轻不知好歹落入坏人团伙，这一辈子就完了。然后软硬兼施的叫老弟回老家。而那时老弟偏偏在那个城市交了女朋友，而他的女朋友偏偏比我弟弟大两岁。女方的家长觉得，跟我老弟回老家可以，但是要先结婚。两方的拉锯战就此开始，但最终却卡在老弟的法定年龄结了婚 。说起来，这又是老妈的一桩憾事。
我的婆婆，今年60岁，马来西亚籍华人，居住槟城，祖籍广西。她的爸爸年轻的时候，下南洋做苦力，因此在马来西亚娶妻生子，而后定居马来西亚。婆婆跟我聊天的时候，讲起她的老爸每年都有回一次中国，但是从来没有带他们兄弟姐妹回去过。他最后一次回中国时，已经70多了。他去世后，家里就跟中国的亲戚没了联系。
因为工作关系，我跟老公每年也只是休假的时候在槟城住几天，所以即使我们已经结婚5年了，但我跟婆婆的关系一直很淡。我们每次见面都是客套而生疏，我从没有主动打过电话给她，她也没有我的联系方式。
直到去年我怀孕后，住在新山。我的婆婆从槟城搬上来，说要来照顾我。
但因为一开始我心里是抗拒的，总想着不怎么熟悉的两个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想想就尴尬，能拖就拖。可是老公坚持认为，他的老妈很好相处，况且她在老家因为腿痛也辞去工作了，闲着也是闲着，早一点来熟悉一下环境也好，省得到时帮忙坐月子时抓瞎。
不管东风西风，我显然是被压倒的那一方。
我的婆婆从槟城老家过来的时候，带了好多瓶瓶罐罐，都是些养生的药材，什么玉竹、泡参、甘菊花、干桑叶、龙眼干、葡萄干、核桃粉、芝麻粉，还有蜂蜜、鱼肝油之类的林林总总，让我又佩服又大开眼界。
在相处的头一个月里，我跟我的婆婆相敬如宾，每日我们交谈甚少，但我却从她的生活习惯里，窥见了完全不同于我妈的生活方式。尤其是我怀孕后，曾飞回老家窝了3个礼拜才回的新山。这种对比，更是惨烈而鲜明。
在老家的那3个星期，昼短夜长，早上老妈六点钟起床的时候，天也才刚刚亮。喂完家里60多只的长毛兔，然后找柴禾生火煮饭烧水。因着我在家的缘故，老妈说不去地里干活了，要在家陪我。然后我就看见我的老妈，一整天都在家忙忙碌碌，转个不停。
那时天已经变冷了，于我而言，我觉得手都伸不出来了。我看见老妈，坐在院子里洗毛衣、羽绒服，不解地问：“这时候洗衣服，也不兑一点温水，不冷吗？再说了，为啥夏天的时候不洗，现在才洗。”老妈头也不抬：“不冷，一点也不冷。夏天洗，那时候哪有时间洗啊，现在是你回来了，我没出门才找出来洗。”我看着老妈那双手，只能沉默不语，那是一双说像老树皮一点也不夸张的手。
北方人的菜，永远都是大碟的。老妈每每把新煮的那碟我喜欢吃的菜，放在我面前，然后我惊讶地发现，她和老爸只吃重新加热过的上顿或上上顿的剩菜。我苦口婆心的劝他们不要吃这么多剩菜剩饭，一来对身体不好，二来新菜不吃下顿就又变成剩菜了，何苦呢。可是老两口太固执，我每每又急又气，着实为这这些小事发了几次脾气。
在家待到第3个星期时，我的体重一下重了10多斤，老妈一脸骄傲自得。因为老妈从来就觉得我尖嘴猴腮的太难看，一个屁股还没有我堂妹的半个脸大，胖的人才有福气。
当然我回来再次产检的时候，医生告诫我要控制体重。
而我和婆婆相处再久一点的时候，我们才慢慢熟悉起来，慢慢开始聊起更多的话题。这时我才明白了，为什么在物质上，孩子婚姻生活上有着差不多格局的两个女人，生活方式和生活质量却如此千差万别。其根由无非是人生观与价值观的不同。
我的婆婆小的时候家里穷，还好住在乡下，靠近海边，还可以去海边捡些鱼虾来吃。那时候上小学也不用交钱，所以她了读华文小学。小学一毕业就去工厂工作了。那年她12岁，每天的工钱是马币一块两毛，可是每天去做巴士工作就要七毛钱。因为人多工少，你不要做，很多人都在后面等着。
婆婆的兄弟姐妹几个全部在21岁前结婚了，唯独她27岁才结婚。她说，那时候她本不打算结婚的，总觉得自己可以养活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结婚。所以现在，她对于自己几个孩子的婚姻生活，只会给意见，剩下的全看他们自己。她说：“不管以后你们找的另一半是什么人，甚至是马来人也好印度人也好，是你们自己跟他/她生活在一起，自己想清楚就好。”
我的婆婆，每天早上7点多起床，喝一杯咖啡，早餐往往都是简单的面包或是核桃糊之类的，然后看一会儿手机或是电视，再去楼下锻炼。午餐也随便吃一点，计划一下晚餐要煮的饭菜，睡个午觉，再有条不紊的煮个晚饭，6点一定会准时开饭了。每样菜的份量都不会大，但一定会有鱼有肉有菜。她说吃太晚了，不健康还容易发胖。
我婆婆每隔一两天会拖一下地，洗一下衣服。拖地的时候会问我的房间要拖吗；洗衣服的时候，会跟我说有要洗的衣服可以放进洗衣机。
晚上的时候，会跟我们出去逛一下街，看看超市里有什么打折的物品。但是对于我提议要买的任何东西，除非我问她意见，要不然她从来不会作任何评价。她喜欢吃的零食会自己买，而我们买回来的零食，她如果没见过的，也会感兴趣试一下。
周末的时候，对于我们要去哪个餐馆吃饭，她也从来都是没有意见。她说：“儿女们已经是成年人了，决定要买什么东西，决定去哪里吃饭，一定是他们自己可以负担的起的，所以最忌在他们耳边碎碎念，这样容易惹人烦。”
我婆婆的女儿，跟我同岁。结婚3年多了，还没有孩子，如今在澳大利亚工作。那天婆婆说起她的时候，也吐槽她的女儿：“挣得钱全用在吃喝玩乐上了，如今跟她老公还是AA制，我也劝过她好歹存一点钱，留着以后生孩子用的，但是看她应是当了耳边风，也不知道她啦，这么大的人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就好了。”
偶然一次听见她们母女视频，电话那头的小姑问：“妈咪，你的腿好点了没啊？过年你够钱花吗？要打点钱给你吗？”婆婆笑道：“好啊，谁也不嫌钱多。”
我跟婆婆住在一起的这几个月，见她们母女很少视频通话，然而每次都是简短的直来直往，却也不乏带点小温情。
而我和姐姐，在老妈那里，似乎显得格外悲壮沉重了些。
姐姐那年终于在北京安顿下来，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那时在姐姐生产时，老妈只身去北京待了一个礼拜，在与姐姐的婆婆角力下，黯然的回了老家。
当然，姐姐并没有忘记老妈当年的愿望，还不时地邀请老妈去北京。
那年我的飞机要从北京起飞，而老姐的婆婆说想念老家了，想回去一段时间，因着这些天时地利，老妈终于能去城里女儿家帮她照顾孩子了。然而心心念念的愿望实现的时候，品尝起来不一定是心心念念的味道。
老姐很快发现，对于的老妈来说，她在这里明显水土不服。老妈开始便秘、胃痛，脸上没什么舒心的笑容，也常常敏感于女婿的脸色而变的小心翼翼。小区里有一群照看孙子孙女的老头老太太，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会聊上几句，而老妈听不大懂他们的方言，所以常常沉默内敛；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妈，搞不清楚大城市的路况，只能走路去附近的超市去买菜煮饭；而从小跟奶奶一起的外孙女，明显更喜欢奶奶陪在身边，这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想来总是会有些难过的。
老妈当年的愿望就在这里夭折了。
老妈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我的身上。那时她强烈的愿望就是让我赶紧找个男朋友，不拘是什么人，只要是男人就行了。那时我每个星期往家打一次电话，每一次老妈都会问我，有没有男朋友了，又每每念叨村里没嫁的女孩子里，属我年纪最大。我常常扶额叹息：这又不是做程序，一个礼拜我就能忽然间变出个男朋友来。
后来，我终于找了男朋友，是马来西亚籍华人。告知老妈时，她欣喜若狂，然而第二天她回过味来了，女儿以后是远嫁，以后要一个人在那里生活，每次回家都要漂洋过海，也没有娘家庇佑，夫妻两个吵架了，也没有娘家撑腰。。。总之那时老妈后悔了，每每劝我分手。然而在父母与子女的角力中，往往是以父母宣告失败而退场。
那一年，我带着男朋友回老家住了几天，临走的前一晚，在所有人面前，老妈终是忍不住，从小声啜泣到嚎啕大哭，仿佛要流尽半生的眼泪，控诉自己的女儿，为了一个男人而舍弃了全家。而我明白此刻所有的道理和保证，在她崩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我能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难过和眼泪。
好像世事只能如此，老妈不得不接受了现实。我也每每告诉老爸老妈我过的很好，完全不用担心我。老爸却说老妈总是会在午夜惊醒的时候，替她的小女儿担心，然后偷偷掉眼泪。老妈却在我面前不无感伤的说老爸每次跑去看家里挂起的世界地图。
即使从我恋爱到现在已多年，姐姐也在北京待了多年，然而每次我和姐姐回老家后的离开，都会让老爸老妈难过好久，我们因着他们，也会难过好久。
老妈的后半生，对于三个儿女的婚姻都经历了希望和失望的交织，早已成为既定事实后，她已经头发慢慢变得花白，眼睛慢慢变得浑浊，腰背慢慢弯了下去，步履慢慢变得蹒跚。然而她依然守在前半生她守护的土地上，依然拼命的日晒雨淋，还是只为多赚一点点，多省一点点。
有时候我也会跟我的婆婆念叨我的爸爸妈妈太节省，太不会享受生活，老替我们几个想着，想多赚一点给我们，多留一点给我们。我的婆婆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孙自己有能耐，你什么都不留给他们，他们也会自己赚；儿孙不上进，你留给他们再多，他们也过不好这一生。所以还不如自己该吃吃该喝喝，有空就去外面走走看看。”
有时候我很庆幸，我的婆婆比别人的婆婆开明这么多，她可以活的这么通透。也总是殷切的盼望，我的老妈可以学会放下一点对儿孙的挂念，多爱自己一点，学会享受生活。
因为这才是作为儿女对自己爸妈最大的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