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寒的麻雀林 (长篇小说连载一)

作者   姜苏


1

不知你是否也有这种感觉,就是在小学的几年里,在学校里一准都是非常听话的好学生,没准还是个三好学生或中队长什么的,可一回到家属院里,就一下子变得不是你了。不知你有没有这种印象,反正我是有。而且记得当时小学同班的一个好学生,是个大队长的还惊讶:原来你在你们院里是这样的?事实上就是这样,没办法,我也说不清。当时我在小学就是班里的中队长,可一回到院里就完全变了个人。

我说的我们院儿,就是我们一帮子男孩子所住的南寒山医院家属院。南寒山医院是我们父母上班的地方。从医院的东面不到300米处,下一个大坡就进了我说的这个家属院。这个院可不是个小院,四周用灰砖墙围起来,院里共有两座三层高的红瓦尖顶的灰砖楼,每座楼都有四个楼门,我们叫它楼洞。

这两座家属楼南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南面是一座二层的灰楼,也是红瓦尖顶。只是,我们都知道,那是集体宿舍楼,也就是单身职工住的地方。像那个我们最讨厌的,外号叫“洗澡堂”的烧锅炉的家伙就住在集体楼里。

一到夏天,我们基本都在两座家属楼的北面,也就是我们说的楼后面玩。两楼后面的中间是一条通向外面大马路的土路。土路两旁是两片空地,其实也不算什么空地,尤其是我们这座东楼的后面,楼跟前先是一排柳树,然后是错落排着十几棵粗粗的槐树,这些树之间有我们各家的菜窖和煤池子。再往北,本来是一个篮球场,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长了许多篙草和艾草。篮球场再往北是一片有着几十棵又粗又高槐树和杨树的树林。那种茂密怎么说呢,反正一到夏天就只见成群的麻雀在这片树林里叽叽喳喳飞进飞出,而且,高高的树上还有四五个大大的喜鹊窝。

这片树林被通向外面的土路隔为东西两块,不过,大部分都集中在东面。接下来,紧挨着树林的就是我说的四周围起来的灰砖墙。

树林的林荫下,灰砖墙在东北角拐了一个弯,这个东北角拐弯处往南的一段砖墙,是我们夏天最爱玩的地方。当然,来这儿玩的基本上都是男孩。因为只有我们男孩才能麻利地爬上这段墙去。这段围墙旁边,有一棵挨得挺近的歪脖子杨树。一般情况下,我们会一只脚踩一下围墙的花墙孔,双手攀住这棵树的树干,另一只脚就正好蹬住了那根伸向墙的树杈,一倒手就上了墙上了。这个上墙的歪脖子杨树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我和几个差不多大的男孩,像卫民、四疙豆、二臭蛋、老中药也就是忠忠、三虎、四狗,对了,四狗稍笨些,不是笨一些是挺笨。不过也可以谅解,因四狗是三虎的弟弟,比我们小三、四岁,只不过由于他老跟着他三哥,所以,我们到哪儿,他也就跟着到哪儿。对了,还有松松和好像去年才搬来的小波。松松是个胆小鬼,也笨,我们叫他“松包”。这家伙瘦猴一个,按说应该干啥都麻利,但这家伙的确是笨。比如说上那段墙,他小子第一下踩住围墙上的花墙孔了,一只手也抓住那棵杨树杈了,可老半天扭着个身子就是起不来,那干猴瘦身子的上半截老是歪靠着歪脖子杨树,怎么也腾不出一只手来,像我们叭地一下那样抓住墙角,结果可想而知,这个松松不松包才怪呢。

我们喜欢飞身上这段东北角砖墙,其实不光因为这段墙好上好下,以及这段墙的头顶上树叶茂密,非常凉快,躺在上面舒服等等。对了,我们上了墙,常常玩着玩着就躺在了上面,仰面朝天,四脚八叉,就像躺在床上那样。好我的妈呀,墙上平面宽其实只有一块砖那么宽,也就正好够我们的身子。我们一般也就躺躺而已,像卫民、四疙豆、二臭蛋,尤其是卫民和二臭蛋,可以四脚八叉躺在上面美美地睡一觉。要知道,那段墙离地面没有二米高起码也有一个大人那么高。可我们谁也没摔下来过。

其实,除了那么多理由喜欢在这段墙上玩外,还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重要原因,就是东北角围墙外是大片的菜地,这菜地种的不是一般的菜,而是西红柿和黄瓜。

这片菜地和家属院围墙外的其他农田,都是窊流河村的地。其他地里种的基本是小白菜呀、水萝卜呀,或隔一年又换成糜子呀、谷子呀,唯独东北角围墙外这一大片地,老是种西红柿、黄瓜。反正自打我们能爬上这段墙开始,印象里这片地里不是西红柿就是黄瓜。有一次,四疙豆那家伙想好事,说:“要是他娘的哪年种西瓜就好了,咱们就可以偷吃西瓜咧。”大家听了都哈哈笑。马上有的就说,要是种香瓜才好呢嘻嘻,有的说种甜瓜才好呢嘿嘿。松松也跟着凑热闹说一句:“种南瓜才好呢。”四疙豆这家伙就是欺软怕硬的家伙,马上从墙上站起来,走到松松坐在墙上的地方,边吓唬地往墙下推他,边说:“你妈的,南瓜?你小子下去偷南瓜去哇,偷了狗的,看你小子咋往背心里装,咋拿到墙上来,看你小子咋吃?”本来是说着玩的,松松却吓得哇哇乱叫,俯下身子双手使劲抱着墙,啊呀呀地叫喊。等四疙豆松手了,松松也敢骂他了,不过他是边往墙下爬边骂的:“你妈的,上回没让巡田的把你狗的抓住,用镰刀把你狗的屁眼打开花……。”

这天,刚放暑假,吃了午饭,四疙豆就到我家等我一起出去玩,我也有点急不可待,尽管我奶奶说:“看你妈骂你呀,刚放假就往外跑?”还说让我下午先把楼下的鸡窝门修修。我噢噢答应着,还是跟四疙豆下楼了。

七月初,真如书上说的七月流火,尽管这儿是北方。不过我们都喜欢这种季节。大中午,火烧一般的太阳将南寒山医院家属院里,凡是能照到的地方都照的白亮刺眼。紧挨东楼的槐树上,槐花经过几场大雨后已经萎缩得只露着发黄的骨朵。旁边的一排柳树比槐树低,但却正好被正午的阳光晒着,显得有点蔫头耷脑。往南一点的篮球场上,前几天好像还很矮的蒿草艾草,突然一下又长高了一尺半尺,好像都快把篮球场霸占完了。不过,我们从不走大路,从来就是专拣臭蒿艾草里走。说起臭蒿,好像院里到处都是,只要没人去清理,这个大院随处都可以长出和我们一样高的臭蒿。齐人高的臭蒿倒是有一点好处,就是常被大人们拔出捆成扫帚用。臭蒿,闻上去总有一种味,实际上并没有多臭,当然也不像槐花或是丁香那么香。  我和四疙豆刚下楼,这时候几乎是不约而同,卫民和二臭蛋已经从他们西楼走了过来。听到我和四疙豆说臭蒿不像丁香那么香,卫民就哈哈笑着说:“医院前鱼池那儿的丁香树真香呢,春天花一开那才叫个香呢。”

我们这个年龄的时候,想想词汇真是少的可怜,只知道说可香呢,再具体怎么香就不会说了。二臭蛋边咬着一根黄瓜边说:“真香了?比雪花膏还香?”四疙豆马上想占小便宜:“你妈就用雪花膏了?”二臭蛋一听不干了,马上提高嗓门对四疙豆瞪眼睛:“你妈才用雪花膏呢!”

这时候,我习惯性的马上和稀泥:“没事没事,四疙豆不是故意的。”四疙豆这点上比谁也灵活,马上说:“和你说着玩呢,开玩笑还不行?”

一般这样也就过去了。因四疙豆灵活,二臭蛋一般也能在不吃亏的情况下不往心里去。但要换了三虎,或者后来新搬来的津津就不行。尤其是津津,不经玩,一句话就能惹的他翻脸。他的口头禅就是:“真贱了!”不过,我们一般不主动叫津津玩。这倒不是由于他家刚搬来,我们和他不熟悉的原因。

我们在臭蒿里穿行,一棵棵臭蒿像竖立在地面上的大刷子,绵绵软软地扫刷着我们光光的腿。我们从来不在乎这草里有没有小虫虫什么的,只是要故意让软软的臭蒿扫在腿上的感觉。我们都穿凉鞋裤衩背心。二臭蛋这时候把吃剩下的黄瓜屁股根,使劲向前面扔去,正好扔在那段浓浓树荫下的墙上。二臭蛋高兴地说:“看,准了吧。”说着,我们都麻利地上了墙。我说过,我们几个爬这段墙,已经老练到,像上自家的一把椅子或床那样熟练。

一上墙,四疙豆就又说:“球,还用吃家里的黄瓜呢,窊流河地里多的是。”

二臭蛋又不干了,马上说:“多的是?有本事你下去偷呀!”

“偷就偷,又不是没偷过,谁球才怕了。”四疙豆也不服气。不过,我知道四疙豆有时只是说在嘴上,真正和二臭蛋比起来,不如二臭蛋敢干,还有卫民。这俩家伙是最不含糊的。

二臭蛋抓住四疙豆刚才那句话,开始一个劲地说:“下呀,谁不下,谁是王八蛋!”四疙豆嘴上也不饶人:“谁不下谁是王八蛋?行了,你不下你是王八蛋,而且是臭王八蛋。”我听出来,他是说:你就是个臭蛋,早就是臭王八蛋了。我看见二臭蛋马上要发火,赶紧又把话岔开,就说:“嗳?忠忠咋不出来玩呢?”

要说忠忠,其实和我最好,最能玩到一起。主要一点就是因为忠忠和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在一个班,一起上学一起下学,回到院里又一起玩,还常常一起到医院压中药。压中药,是每天忠忠必干的一件事。好像从小学二三年级就干上了。倒不是他喜欢干这事,而是他妈需要天天喝。就因为这事,四疙豆常常一脸不屑地对我说:“龙龙,待帮他压中药呢,麻球烦,压球那些药没完没了,真是个老中药。”

从此后,四疙豆背后就管忠忠叫老中药。

这里,我刚说忠忠咋不出来玩呢,就见忠忠朝这边走来。不过,忠忠一脸的不高兴。果然,他背后,他三姐芬芬正站在他家住的楼洞门口喊他呢:“忠忠,忠忠,你回来不回来?等回来告爸爸呀!下午鸡食子还没有拌好呢,你就知道出去玩!啊?听见没有你?”

忠忠一边继续往我们这边走,一边含糊地侧着脸朝身后说:“一会儿不行?一会儿就回去咧!”

尽管忠忠的三姐站在楼洞门口,距离围墙有点距离,可我们都能听见他们说的话。给鸡拌鸡食子,家家都干。我也常在家拌鸡食子。这鸡食子,其实就是将窊流河农田旁边采回来的野菜,比如甜苣呀、还有锯齿状叶子的叫不出名的野草和着一点点玉米面,调好后当鸡食给鸡吃。家家都养十来只鸡。

忠忠走近围墙,虽然脸上还留着一点不自然,但他一爬上墙就露出笑容了。

这时候,卫民一扭头,说:“三虎和四狗也出来了”。三虎和我们也一个年级,只是生日大了半年多,个子就高出我们大半个头。也许就因为个子高,虽然他也和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但大多时候好像只是为了他弟弟,也就是比我们小二三岁的四狗,才凑过来玩的。好像三虎有时侯觉得自己个子太大了,就故意拿着个小大人的架子,或者说是有点不好意思再和我们玩那些小孩子才玩的把戏。三虎这家伙虽然在学校里啥也不是,也从没有得过什么奖状,但一回到家属院里,他总是要显出自己比别人高明的样子来。这一点,我们也默认。三虎也和我们到捞虾米那个水塘游泳或者到处跑,但的确能看得出来,只要是有大人出现在身边,他就会马上一闪躲在一边,装出一副旁观或刚刚经过这里的样子,十足的老奸巨猾。

三虎上了围墙,把四狗也拉上来。三虎望了望远处那个,在一棵孤零零枣树下像金子塔样子的巡田草棚子,幽幽地说:“看田的在不在?”

“我们也正观察了。”我们说。

坐在围墙上,从墙脚下向东望去,先是一道好像永远都在流淌着的窄窄的水渠,这是窊流河村农民用来浇地的水渠。水渠也就一尺来宽。水渠和墙之间有一大步宽,这一大步宽的地方,长满了茂盛的杂草,有的地方齐人高,有的地方稍矮点。

我们有点讨厌墙根处的这片杂草。一方面是有时候总怀疑这些杂草里会不会藏着蛇什么的东西,再就是,即便没有蛇,也肯定会藏着一些叫不上名的昆虫。蚂蚱,扁担,其实也就是刀螂,这些我们都不怕,但那些叫不上名的虫子我们有时候挺害怕的。夏天的草丛里小东西太多了,我们对有些地方也是绕着走的,也不全像从臭蒿里穿行那样。但现在问题是,围墙下,靠水渠浇肥了的这片草,我们不想经过也不行。就是说,我们有时候觉得一有时机,跳下围墙,摘两个西红柿塞进背心往墙上飞奔时,就非得经过这片草丛不可。

我对这道草丛障碍,不像卫民、二臭蛋、四疙豆他们那样坦然。我往往只要一脚踩进去,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忧,生怕里面的小虫子在我腿上叮一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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