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双樽的酒杯永远都是满的,他的脸永远都是红的,微皱的脸上布满血丝,似一条条蚯蚓一般肿胀。那是一张历经岁月蹉跎的脸,因为他已经五十八岁,不再年轻,三十年的闯荡江湖在他脸上留下了两处刀疤和一处剑痕还有的就是深深的永远不可能褪去的沧桑。
金双樽喜欢喝酒,生命中几乎没有一刻不在喝酒,他已经喝了四十年,因为他觉得喝酒可以让他觉得他已经不再是一个迟暮的老人而是一个生命刚刚开始的汉子。
金双樽每天都会去十里外的镇上沽酒然后再带回来,可是后来渐渐发现他的酒壶里总是空的,好像永远装不满一样,所以他就自己开了一家酒馆。
金双樽年轻时曾经因用一柄黄金吞口狮头鱼纹的铁背大环刀力挑江湖中久负盛名的雁南三雄而声名大振,赫赫如是。后来他嫌刀身太重便用刀跟酒馆换了一壶三十年的绍兴然后用半盏茶的时间喝了个精光。
酒、荒漠、荒漠中的月亮在金双樽的生命中看的简直比他的命还要重要,没有比在荒漠中自己的酒馆前看着郎朗的明月然后喝着酒让他更加惬意的事了。
昔日猎豹一般的身手和苍鹰一般的双眼如今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日渐佝偻的身形和一双总是眯着的,看起来温和慈祥的眼睛。
黄昏日暮,荒野里一片安静。
这一天,金双樽从店里拿了一壶酒然后就坐在了屋外的藤椅上,斜身躺着,眼睛眯着笑然后静静的等待着夜幕的到来,在荒漠中生活了二十年的他清楚的知道今晚定会有一个皎洁而明亮的月亮,因为他了解荒漠的变化就像了解自己的一样。
夜幕初上,淡雅而唯美的月亮渐渐升了起来,金双樽脸色不由得露出了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他慢慢坐了起来伸手从藤架上取下酒壶就准备喝起来,忽然间他的脸色变了,变得和狗一样难看。
天地间,苍穹下,一股苍劲的风开始卷了过来,荒野之上走石飞沙,孤蓬乱摆,就连金双樽的酒馆顶上的茅草都开始扑哧扑哧的乱晃,倏忽之间,大地变得更加阴暗,天上浓云汇聚,可人的明月被隐在苍穹背后再也看不见一丝光亮。
金双樽脸上现出一丝失落,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心里想着,“原来我一点都不了解我自己。”嘴里嘟囔着,“看来今晚又将是一个不太安静的夜。”
荒野尽头,狂风卷处远远走来一行五人,五人步履散漫,步伐不一,排头一个是一个面容凝重的汉子,后面跟着四个,个个手执各样武器,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手执一把铁扇,狂风肆卷着,扯乱了他扎好的头发,他好像却总是感到热一般,手里依旧不停的挥着扇子。
金双樽手里的酒壶晃了一下,脸色露出一副凝重的表情。
五人中手执大环刀的一个山羊胡汉子抬头看天,手里的刀不停的挥舞着,嘴不停在抖动似乎是在咒骂着这恼人的天气,像极了一只怒吼的猛虎想要用它锋利的利爪和牙齿撕扯这破碎的天空。
执铁扇的书生一边微笑的看着山羊胡子骂骂咧咧一边慢慢的抬脚走路。
五人中一个有着狐狸一般眼睛的人在行走的同时不住的左顾右盼,同时细细看着排头那个面容凝重的汉子,似乎在等待着一个还未发出的命令。
背上斜跨长枪的人眼神刚毅,走路步伐极有规律,每一步总是不多不少而且目不斜视,仿佛天地之间万物都与他无关。
排头的汉子仿佛看见了荒野中这家小小的酒肆,面露欣喜,随即大踏步朝着金双樽走了过来。
金双樽脸色凝重的表情散无渐渐变成一种慈祥可亲的表情,脸上的皱纹随着咧开的笑容而时开时合,他慢慢站起来然后将手里的酒壶放下然后佝偻着身子迎了上去。
排头的汉子走上前来问道:“这里有吃的么?”
金双樽咧嘴笑着:“这里不仅有吃的还有上好的美酒。”
汉子面容坦然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转身看了看天。
金双樽道:“这天马上便要下雨了,而且看这个样子这雨大概今晚是停不了的了。”
狐狸汉子道:“你又怎么知道这雨今晚停不了?”
金双樽若有所思的道:“我在这片荒漠生活了快一辈子,又怎么会不知道!”
排头汉子转头瞪了狐狸一眼,随即道:“那这里还有客房么?”
金双樽道:“各位也能看见,这里总共就三间屋子。”
荒野狂风肆卷,乌云密布,顷刻间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风雨似布一般横扫着整个荒漠,将飞沙,孤蓬还有天际振翅的落鸟一起卷向了远处的天空。
狐狸汉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将身体不由得缩进衣服里然后当头迈进了金双樽那家简陋的野店。
五人找了靠里的位子坐下,金双樽也跟了进去站在桌子旁边。
铁扇汉子迷迷的笑着上下仔细大量着金双樽,金双樽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将眼神转到之前排头汉子身上,并且说道:“不知各种要吃点什么?”
排头汉子道:“随便给我们来几个小菜然后上几坛上好的好酒就是了。”
金双樽照例将酱牛肉和几盘拌菜端了上来又放下两坛酒然后一动不动的站在旁边眯眼看着每一个人。
狐狸汉子怪眼看了金双樽一眼随即环顾四周道:“这里就你一个人么?”
金双樽赔脸笑道:“这里人迹罕至,赚不来什么钱所以请不起别人帮忙,再说这荒野处便是高价相请别人也是不来的。”
狐狸汉子笑道:“这里人烟稀少,你又怎么会想到在这里开店呢?万一我们是强盗不怕我们通通抢了去?”
金双樽脸色一惊,不由得后退两步道:“各位一看便是独挡一面的大英雄,大人物怎么会跟我这样一个糟老头子为难呢?”
狐狸汉子看着金双樽吓得几经霜白的面容不禁哈哈大笑。
排头汉子道:“刚才三弟说笑,休要见怪,您先忙去吧,等有事情我再叫你。”
金双樽的脸上慢慢恢复血色,随即转身慢慢退到柜台前,托首打起盹来,独处荒漠二十多年所以他的耳朵要比眼睛灵敏十倍有余,二十里开外若是有马蹄响动,他不曾先看见却已经能够听到,所以他自然听见了五人说的每一句话,尽管他们说话声音很小。
排头汉子道:“三弟,这么大老远我们一行五人从不同地方赶到这个荒芜人烟的地方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
山羊胡子跟着道:“是啊!三哥,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
狐狸汉子环顾四周又特意看了金双樽一眼随即将头转过去,小声说道:“我们兄弟五人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
长枪汉子道:“什么意思?”
狐狸汉子从他那件狐皮袍子里摸出一张色彩斑斓的绢布,然后摊开在桌子上。
绢布上写着:二十三年,秦风楚月。葬花谷底,别有洞天。昔时旧仇,今日新怨。
枭首夺剑,锉骨毁面。白银十万,黄金九千。悲恸涕零,知恩万年。珊瑚宫主,玉玲珑泣。
众人看完,长枪汉子疑惑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狐狸汉子道:“这是珊瑚宫发的悬赏英雄帖,意思是希望江湖各大门派中能有人斩获秦风楚月,届时珊瑚宫奖赏白银十万,黄金九千。”
排头汉子道:“你说的秦风就是二十年前江湖中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剑啸西风’秦风?”
狐狸汉子激动的点点头。
排头汉子道:“且不论秦风二十年前在江湖中莫名失踪,音讯全无,即便是找到了我等又岂是他的对手?”
狐狸汉子道:“大哥,你可知道这荒漠尽头是哪里?”
排头汉子眼睛盯着他,显然在等他说下去。
狐狸汉子一脸神秘的道:“葬花谷!”
排头汉子的脸色变了。
长枪汉子一眼盯着狐狸,眼光中露出不屑,说道:“秦风于你有仇?”
狐狸道:“二十年前我才初入江湖,怎么会同他所有瓜葛,自然没仇。”
长枪汉子道:“有怨?”
狐狸道:“没有!”
长枪汉子猛地提着酒坛子灌了一口烈酒然后道:“那既然那个秦风同你无怨无仇,那你为什么要想着杀他?”
狐狸道:“江湖中的事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我们杀别人,别人也会反过来杀我们,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长枪汉子一字字道:“不杀他你就活不了了么?”
狐狸怔住。
铁扇汉子自始至终一直都将手里的扇子扇着,脸色眯着笑不说话这时却也忍不住说道:“二哥,话可不能这么说,既然三哥说了这是珊瑚宫所发的英雄帖,那么即使我们不去,江湖中的各门各派的人也是会去的,所以不去白不去,再说大英雄秦风我等已经仰慕已久,总是要见见的,即使将来死在他剑下也是无憾的了。”
长枪汉子不再说话了,自顾自蒙着头喝酒。
铁扇汉子看了看狐狸然后道:“三哥你继续说。”
狐狸道:“这几天我已经打听到秦风确实就在葬花谷而且我已经打听到了具体位置,今晚我们兄弟可以仔细研究一下具体要怎么进去。”
手执大环刀的汉子道:“怎么进去容易,大家还是最好先想想该怎么出来!”
排头汉子道:“怎么说?”
大环刀汉子道:“‘荒漠尽,葬花谷,葬人不葬花。’这句话听过吧?”
其他四人的脸色变了。
大环刀汉子继续道:“单不论葬花谷主慕容葬花我们联手打不过,单是她手底下‘莺雁双飞’,‘三袖’,‘五衣’,还有神鬼莫测的‘三十六叟’其中哪一个人我们有百分百的把握能胜的过?”
四人一时面面相觑,铁扇汉子手里的扇子也不由得僵在半空。
狐狸狡狯的看了眼排头汉子然后道:“大哥依你看我们该怎么做?”
排头汉子想了想却并没有说话。
铁扇汉子斜眼看着排头汉子,眼中露出一丝鄙夷,一时争道:“依我看,我们兄弟五人在江湖中闯荡了快二十年,大场面也经历过,风风雨雨都经历着走过来了,可是直到现在我们依旧在江湖中属于下九流,连前一百都进不去,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还不如死了算了。”
长枪汉子猛地站起来,丈二长枪在地上一戳,直陷进去一大半,一时土屑纷飞,声音如雷,咆哮道:“大哥,我们干吧!大不了一死,要是侥幸成了,我们兄弟也就不枉此生了。”
大环刀汉子也跟着道:“干吧!大哥!”
狐狸一脸期待的看着排头汉子。
排头汉子眉头紧皱,面容紧绷,陷入沉思,久久不语。
金双樽在柜台后听着,听着他们的话语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狐狸灵敏的耳朵一动,转身怪眼看着金双樽道:“你叹什么气?”
金双樽脸色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然后道:“我真应该开一个棺材铺而不是一个酒馆!”
狐狸道:“什么意思?”
金双樽道:“因为明天将会有一笔大生意,可惜我老了也来不及做五副棺材了。”
五人的脸色变了。
狐狸道:“你意思是我们去葬花谷是送死?”
金双樽道:“并不是。”
狐狸道:“那是什么?”
金双樽道:“我意思是你们去并不是去送死,而是会生不如死。”
五人的脸色已经变得像狗一般难看。
金双樽道:“从我开店到现在,已经不下一百位从我的店里出发去了葬花谷可是却一个都没有回来,所以我还是奉劝各位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要白白葬送了性命。”
狐狸眉头紧紧皱起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金双樽微微抖着他满是树皮般皱纹的脸,笑道:“诸位也看得出来,我只是一个在荒野里开着小酒馆的糟老头子。”
狐狸冷笑道:“可是你知道的仿佛并不少。”
金双樽陪笑道:“确实不少。”
狐狸道:“那你还知道什么?”
金双樽道:“我知道什么样的酒最好喝,什么样的酒应该冷喝还是温喝或者有些酒干脆像马尿一般难喝,我还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最漂亮,什么样的女人是用来疼的,什么样的女人是用来睡的。”
狐狸冷嘲道:“没想到你这个糟老头子知道的还真他妈的不少。”
金双樽道:“不过是多吃了几年饭,多见了几种人而已。”
狐狸道:“那依你看我们五个算是那种人?”
金双樽道:“不知死活的人。”
五人的脸色变了。
金双樽接着道:“不仅不知死活,而且还是不自量力的人。”
狐狸紧紧捏住了拳头,排头汉子冷冷的瞪了他一眼,狐狸将紧握的手渐渐松开,冷冷的道:“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双樽脸色不变,淡淡的道:“我或许马上就是一个死人。”
狐狸笑了,“看来你不仅知道的不少,还是一个足够聪明的人。”
金双樽道:“不然我也不能活到这把年纪,不过你们杀我这样一个糟老头子肯定没多大意思,再说杀了我你们连个端酒送饭的人都没有。”
狐狸道:“确实没有。”
金双樽道:“所以你们现在是不是应该想想该怎么进葬花谷然后想想怎么能活着出来?”
狐狸道:“这个倒是实话,那你知不知道该怎么进去然后怎么出来?”
金双樽道:“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离开过这片荒漠,我又怎么会知道!”
狐狸道:“可是葬花谷就在这荒漠边上。”
金双樽道:“可是你们也在我的边上,可是我却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
狐狸复又紧紧捏住了拳头。
金双樽道:“可是我却知道有一个人肯定知道。”
铁扇汉子道:“是谁?”
金双樽道:“荒漠尽头,葬花谷边。”
铁扇汉子道:“那边有一个人?是葬花谷的人么?”
金双樽道:“显然不是,葬花谷的人怎么会告诉你葬花谷的秘密呢?更何况葬花谷里面除了你刚才说的那个大英雄秦风之外没有一个男人,而那个人却是个足足的汉子。”
铁扇汉子道:“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双樽道:“是一个十足的怪人,在葬花谷旁边自己盖了一间草屋,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一盘棋子,每天自己跟自己说话,下棋,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长枪汉子道:“莫非他是一个哑巴?”
金双樽道:“显然不是。”
长枪汉子道:“那他肯定是一个疯子。”
金双樽道:“十多年来,每隔两天我都会那里,带上吃的和酒然后和他下棋,如果输了我就把饭给他吃,如果赢了我就带回来,可惜我从来都是空着手回来的。”
长枪汉子道:“如果你不去呢?”
金双樽道:“那他就只有饿着。”
长枪汉子道:“看来他果真是一个十足的疯子。”
排头汉子突然眼睛一亮,说道:“你说那个人莫非就是江湖中人称‘棋圣’的陆天元?”
金双樽笑了,“想不到江湖中还有人知道那个疯子的名字。”
排头汉子道:“陆天元昔时携一残局同少林寺天一方丈对弈三天三夜,后来天一方丈棋错一着,满盘皆输,仰头长叹,言道‘难!难!难!’最后饮恨圆寂,这件事江湖中谁人不知。”
金双樽道:“连天一方丈这样的围棋大师都不幸落败,看来像我这般的门外汉看来一定是输的了。”
排头汉子道:“这样的人我真是不由得想见见了。”
狐狸眉头深皱,道:“可是即使我们见了陆天元,又怎么能肯定他一定会说呢?”
金双樽眯眼一笑,道:“我这里有一壶藏了二十年的竹叶青,如果你们给他,我敢保证你让他跪下舔你的脚他都愿意。”
狐狸诡秘的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如你刚才所说,你连我们兄弟五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金双樽道:“我知道,你们是盘山五虎!”
五虎的脸色变了。
金双樽叹了口气道:“我现在真后悔,当初应该开一家棺材铺了。”
夜幕落下,万物生长。淅沥沥的雨渐渐变得瓢泼,荒野中残存的几棵树禁不住疾风骤雨的肆虐而左摇右摆,大地上雨水流淌成溪,拥卷着孤蓬以及乱石,野兽尸体和枯骨浩荡而去,洗刷着世上的一切,然后推送到远处雾蒙蒙,黑压压的荒林边缘。
盘山五虎已经喝的醉眼朦胧,痴愣愣的看着屋外淋漓的一切,心中期待却夹杂着恐惧中等着明天将要发生的一切。
金双樽躲在柜台后,手臂撑着桌子,脑袋无力的耷拉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如蛇皮一般翻卷而光亮,眼睛却如电一般直视着远方,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心里恼着这多雨的天气,另一只手举着酒杯愣愣的朝前推了推然后一饮而尽,接着他就听到了脚步声。
金双樽脸皮红涨,耳朵却似狐狸一般灵敏,屋外风声,雨声,穿林打叶混杂在一起,可是他却依旧听见了一种很有规律却走的很慢的脚步声,金双樽端着酒杯的手不由得撑在半空,眼睛愣愣的看着那扇半掩不掩的木门。
“哗”的一声,木门被推开,接着他看见了一个头戴雨笠,一身白衣如雪,腰间横插着一把漆黑如墨的长剑的人。
金双樽头依旧耷拉着,斜眼看了那人一眼,身体却并没有动然后沉沉的将眼睛闭上,心里不由得想着:“这一夜可真是一个长长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