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季风趴在办公桌上,盯着二楼校长室的灯光出神。这楼设计得真是恰恰好,就是个钢筋水泥的大写字母E,而校长陈潜的办公室,就在中间那一横上,所以她才能轻松窥视斜上方他的窗户呀!晚十点,楼上人都走光了,现在只剩下这两个亮点了。谁能够画一道线,将她的心思撩过去让他感知?
大学毕业来这所县五中,已经两年多了,季风是个称职的语文老师。她的青春、清新、大胆、犀利为她在班里赢得了一大把粉丝,课上得生机勃勃。但是她的烦恼最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浮出地表,演绎成梦境给她看,她无法再回避一个事实:主角总是他——校长陈潜。“海平唯作风不起,梦梦梦君君岂知!”她随手在废纸上涂写。她发现,爱上一个人却不能正大光明地享受这爱的时候,诗的灵感就会不期而至。诗是情绪的产物,尤其是痛苦与渴望相碰撞催生的宁馨儿。
他什么时候竟成了她的“痛苦”呢?这个年近五十的老男人,本是她父辈,她的半径再怎么扫射,也到不了他那里呀!可他偏偏走进了她的心,使她对于数学组小吕频频发出的电波感同无物。小吕跟她是一年来的,早就对她有意,几乎尽人皆知。小伙子帅气阳光,两个人看起来很般配,为什么就迟迟开不出爱情的花呢?围观者不明就里,小吕只认定是自己精诚未至,哪猜到她心里住进了别人?
陈潜是寂寞的,孤独的,她想,尽管他不形于色。在高考轴心时代,他仍坚持着自己的教育理想,不愿让制压缩饼干式的学习泯灭了孩子们求知的热情。压缩饼干也可充饥,但美食之乐何由谈起?生活应该是有弹性的,有趣味的,学习不外于是。这是他的理论。
但新上任的教育局长刘元宝同志正干劲冲天,急欲拿北方某中学的军事化管理模式做榜样,来创造本县高考新纪元。一场观念的博弈不可避免。
据说新学年开学之初,在由新局长亲自主持、各校中层以上出席的动员大会上,诱人的光荣与钱景使得会场气氛颇为热烈,发言颇为踊跃,大家纷纷表示,一定要不惜力气,不计成本,把上榜人数提上去。有个文化水平稍差的校长,为了表示跟定新局向前冲的决心,急得连土话都蹦出来了,说回去以后要“全校上下齐努力,拧头摩耳抓高考。” 这极富地方特色的表达在坊间流传甚久。
但是五中该怎么办?陈潜在会场的亢奋中独自沉思,他并不认同为了升学率在学校里搞军事化管理,但是眼下,该如何表态?众目睽睽之下,他觉出了自己的孤单。
主动请缨来五中这几年,学校在他的悉心呵护下正发生着可喜的变化,由一所整天鸡飞狗跳的渣儿学校,到各方面陆续上道儿,这两年也开始出现十个八个的一榜上线生,三十五十的高职高专生。这是一个艰难的转变,就像冬天终于过去,春天要来了一样,老师们、同学们的心里,信心的芽包在鼓胀。因为五中的特殊基础,上面领导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要求不高,他才得以按自己的想法抓管理,抓教学。正想“自由地”走得更远一些,来验证自己的教育思路,不想,局长换了,“新模式”来了。
终于轮到陈潜发言。他好像还在思索中,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跟局长商量一样,低声道:“我想,能不能像咱们的国策那样——暂时允许两种实践?大家都知道五中原来是个什么样子!现在校风刚刚见好,但规模尚未形成,我怕压得太狠了,把刚长起来的苗苗又压走了样儿——五中不比兄弟学校基础坚实啊!所以我申请特别对待,能暂且让我按自己的思路管理学校。”
局长的脸色变了。像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但是愠色暗露。
陈潜稍顿,接下说,“我明白领导的良苦用心,都是为了学生好。我也表个态,如果我校现在的高二学生,高考成绩比兄弟学校平均数字低三层以上,我自愿辞职。”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局长也不好再硬戗,毕竟陈潜也是本县教育界的老人了。就凭五中那家底子,两年后高考成绩若想达到平均数的百分之七十,不说上天之难也是登山之难,不行自该逊位养老。局长换一副宽容之态,作了总结:“既然老陈立了军令状,大家也只能拭目以待了!今天就是个表态会,我们看的是最终结果。回去后该怎么做,要拿出具体方案。”
校头儿们各怀心思离开了会场。
国人向来是没有保密意识的,会场上各位达人的表现还是水银一样点点滴滴漏泄出来。大家在办公室里笑闹议论,把那点喜剧的粉末膨胀放大。五中的老师们却格外为陈潜捏把汗。陈校长来了这几年,老师们的腰杆子直了一点,脸上也多少有了点光辉,他们私心里希望他能挺住,但又为他能否实现承诺担忧。
他的压力是可以想象的,谁能慰藉他、在背后给他一点支撑的力量?
——季风想起去年初秋那个周末,确切地说,是那个周末印象。
那次她没回父母的家,晚饭后一个人到学校附近的公园溜达,没想到正碰上校长跟他的夫人。她还记得当时那个“第一印象”:侧前方四五十步开外有一对正在散步的情侣,看背影分明不是年轻人了,却是女人靠在男人臂上亲密携行——那个年纪了,那种公然的亲密是很少见的,季风心头闪过一丝不以为然。转着转着,忽然碰个照面儿,男的却是校长!双方都有些不好意思。校长看了老婆一眼,似乎想把胳臂抽回,但终于没付之行动。
季风朝他们微笑,忙着对他身边人叫声“嫂子好”。她看见那是一张浮肿苍黄的脸,披覆着干枯的乱发,眼光却是格外警觉的,X光般冷冷照过来,把她从脸孔到身材做了快速扫描。她的问候没有得到回应,诧异和尴尬油然而生。
校长怕是应对这种场合早就习以为常,忙笑着替夫人周全:“你嫂子这两天心里闷,老不说话!这不,我陪她出来走走。——小季没回家?”
“嗯。”季风一面回答一面想:校长替老婆说话,真叫自然得体,滴水不漏。
走过了又偷偷回头看,她的委顿,衬出他的伟岸。虽是年近五十,他那身材,还可以算得上挺拔呢!是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但是,很可惜,“病藤缠青松!”她心里闪过不免刻薄的五个字。
原本作为下属,她对他只是尊重与敬佩,觉得他是这个功利时代难得一见的大丈夫。在这社会上,还有几个人谈论不被“金光”笼罩的理想?在教育界,谁还有勇气逆流而上,追逐真正的教育梦想?现在,她不由得同情他了。他也有他的软肋啊,看那女人!一个男人没有坚实的后院儿,如何打好前线的战役?
其实他的家庭生活她早有耳闻。听办公室里张王二姐背后叽喳,他妻子原先也是个能干的女人,在当地某著名置业公司任中层干部,事业心强,好面子,没想到老板突然卷钱跑路,害得公司查封,众人失业。偏偏她的更年期到了,内忧外患,使她症状发作得比一般女人都厉害。据说在家里她什么都不做,䞍吃坐喝,还生事找碴儿,校长忙完公事回到家,还要像对个不醒事的孩子似的,百般奉承逗她开心。
他还不到五十岁,他的人生就这样被拖下去么?想到这,季风很为他抱屈。
当关注的重心由公共层面转为私人生活,季风有一天忽然意识到,她已经把他从背景里抽离出来,单个思量了。他的成熟、儒雅、有担当,使他在物欲横流的人堆里,显得那么不一样。她渐渐觉得,周围认识的人,谁都没法和他比。她竟然像个小女生恋慕英雄一样,不知不觉陷没在对他的牵挂里了,每一天,都要看到他的身影才安心,不然,就会像缺了个仪式,魂不守舍。他成了她的定心丸。
这是无望的暗流,无法预知前途。她敢期待结果么?
这又是无法倾诉的秘密。她被这秘密煎熬,从秋到春,从春又到秋。
不,她要给自己一个机会,她要让他知道,有一朵花在黑暗里为他开,有一个人愿给他支撑、慰藉,和……男人该得的柔情!
二
楼上的灯光终于熄灭了。季风瞟一眼挂钟,都十点四十五了!她站起来,准备赴一场有预谋的“邂逅”。
门厅。楼上下来的人明显有倦色,但是一看到她,还是惊讶,也带着点儿惊喜:“小季?你也才走啊!”
“嗯,看小说太投入,忘记时间了!”季风发现自己还有说谎的天分。
“正好,咱们同行。”他欣然道。
满空满地的月光,水一样,洗尽尘埃。沐浴在这清辉里,令人不作尘世想。她跟他,共享这样的月白风清……如果一直都只有她跟他,该多好啊!她的心思细腻得喜悦又感伤。
“小季,能问个私人问题吗?”他含笑探问。。
“问呗!”季风装得大大咧咧。
“听说小吕对你有心——小伙子不错呀!你怎么想的?老不回应,被别人抢走可别后悔!”他语气里带了点儿“恐吓”,侧过来的脸上,表情却有几分狡黠。这使他近了许多,可爱了许多。
“他不是我的理想!”季风说得轻而分明。
“哦?你还有个理想?”
“我的理想是——红梅倚青松。”季风一下子想到那天她遭遇他们夫妇的情形。
“呵呵!不愧是学中文的,满脑子诗情画意!你觉得小吕不是青松吗?”他竟朗声笑道。
“不。他——太青涩!”
“瞧你这孩子!就好像比人成熟多少似的!青松要练成也得假以时日呀!”他关心着小吕,替他抗拒季风不合理的定性。
这话哪里进得了她的心!而她满腔的话,却只是说不出。两个人的足音,回荡在空寂的校园。月下树影斑驳,配上一高一矮两个人物剪影,是一幅美妙的黑白画。他能感受到这诗情么?他能体味到她心潮的涌动么?
从办公室到住宿区,只有二里地光景,她等了近两个小时,走了却不过一刻钟。前面就是岔路口了,她狠狠心给自己鼓把劲,吐出一句话:“您知道吗?我很愿意……陪您这么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她觉得自己脸红了,心跳加快,身上发冷,不说再见就快步往单身宿舍楼走去。面对她仓皇逃离的背影,他一下子反应过来:敢情“红梅倚青松”竟是跟他有关?这下问题严重了!
但他心里油然而生起一分骄傲——想想那画面,红梅啊青松啊,的确惊艳!奔五的老家伙了,还有漂亮姑娘喜欢,说明他还有男性的魅力,还没老得隐没了性别。男人仅在事业上成功还不算成功,赢得“优质红粉”倾慕那才叫功德圆满!这个老男人一时还真有点沾沾自喜,仿佛忘了年岁。但是一进家门,他的春梦就醒了,前后统共也就五分钟功夫。
妻子已经睡熟。他洗刷一下,喝口水,在她的身边躺下。她的熟悉的气息环绕过来。“这黄脸婆!——怎么就老得这么快?”他看着她的不复荣光的脸,微笑着不无爱怜地轻嗔。神经线上还游走着些许季风带给他的兴奋,但是魂儿还是回来“守舍”了,“如同一只老狗疯上一圈儿又回来看家。”他在心里自嘲。
他曾经拥有过她的青春,那也是“红莓花儿开”,也是“榴花照眼明”,也曾经让他执手相看含情脉脉,如今虽花萎人老,但他们半生一起走过,已经血脉相融难分彼此了。现在她的更年期是折腾得他厉害,但那是病啊!他了解她。他查了相关的医学书籍,知道这病有重有轻,因人而异,家人唯有悉心呵护,病人才可能顺利康复。是有人说,老夫妻在一起,如同左手握右手,熟悉到不起反应,可他不这么想。每个年龄段都有该追求的内容,年轻时热情冲动,渴望爱情的圆满;中年以后好静喜稳,更愿意守着旧人度日月。正如不赞成无节制地狂吃海喝,他也很不理解那些热衷于胡搞的弟兄们,何以就那么花心不老?——小季是个好姑娘,感情列车一时跑偏了道儿,幸亏自己今晚知情,不然……应该尽快想办法把她送回“正轨”,要好好想想怎么做、怎么说才不会伤害到她。明天吧,今天看书想事儿太久,着实累了。
季风回到宿舍,一面为自己的表白惊魂难定,一面觉得奇怪:怎么感觉身上冷?像发烧似的!她拿出温度计,夹在腋下。五分钟后抽出一看:天,三十七度半!刚才还好好的呢,就为那几句话,体温都被激高了一度!过了好大一会,才又恢复正常。“真神奇!”她叹息,躺在床上也难成眠,今晚的每一个细节,他们的每一句对白,都在她脑子里过了无数遍。
第二天,黑眼圈的季风尽量避开撞上他的机会。第三天、第四天,她都没有勇气正面跟他相遇。现在不比以前,现在连装作没事人的淡然也拿不出来了。当然,她依然瞟他的窗户,就像流连窗与窗之间的那株树——那是一株梧桐,北方最常见的树种,但是无论春夏秋冬,它都展示不同版本的风情,来昭显作为“这一株”的美感。她爱树,所有的树她都喜欢,树的伸展、葱郁、覆盖不仅仅荫蔽飞累了的小鸟,也可以荫蔽人的灵魂,树就是家园。她拿相机来为它照相,照好了就向同事们炫她的技术,同事们看见树,美轮美奂;她看见它的背景——那面墙,那扇窗,若隐若现。
作为过来人,他知道她在受煎熬。她还年轻,本就把感情看得跟天一样高,何况她又受文学的浸染那么深——他读过她发表在校报上的小诗。但是,怎么跟她谈呢?在办公室很显然不合适。要有一个安静的独立的所在,让他们可以从容地说话,不至于随时来人相扰;还要尽量避开人眼,男女独处容易令人生疑,如果被好事者窥见,不知会惹下多少麻烦——首先老婆目前的状态经不起刺激,再者,小季一个姑娘家的名誉也不是小事儿。说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怎么证明你正?又有谁肯相信?流言的特点不就是捕风捉影,在似有似无之间寻觅存在感?尤其对于绯闻,人们似乎总有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情,这又使他们来不及辨明真假就踊跃传播。你说他们坏吗?也不尽然。甚至这就是一个庸俗的好人社会,有着庸俗的好价值观,因为他们确乎是在捍卫“道德”。不行,他得保护小季!小季太年轻,对这个社会那种不露声色而可吞没一切的力量尚知之甚少,她对他的感情是那么纯洁,那么勇敢,惟其如此,他不能让她受一点伤害。
忽然他想起那片树林——他的“忘林”,那不正是天然的庇护所吗?它庇护过他年轻的心,如今,让它再庇护他跟小季之间的这点小秘密吧,就让这秘密止于此,止于他们二人之间。
晚上在办公室,他发了一条信息给季风:“爱浪漫的姑娘:周六如果有空,喜欢去吹吹山间的清风吗?”很快信息就会过来:“当然。”“那么你打的去西山脚下,在小亭子那里下车。下午三点我会在附近。不邀你同行,你懂的!”他调皮地用了句网络流行语,但在她看来却像地下党的接头暗语,无端地让人紧张。她怀揣巨大的秘密坐立不安,不知他将给她怎样的浪漫。
原来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曾经爱上过一个女孩——那是一个脸盘像月亮一样皎洁,眼睛像星星一样闪光的女孩——他对她的爱是那么真挚热烈,终于赢得她的甜蜜眷顾。就在他已经把她当做女朋友而憧憬未来时,有一天她忽然告诉他,自己要和某局长的公子哥儿订婚了。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晕头转向,直觉得这是个轻率的玩笑。那个公子哥儿他知道,上高中时比他高一级,头很大,但是不聪明,长了一张肉呼呼的团脸,每天擦得皮鞋锃亮去买小灶吃。如果这是真的,她的目标未免太直白。可事实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缺乏含蓄感。
他在大学读的本是教育管理,因为五中缺英语老师——那时英语人才奇缺,每年分下来的专业人才根本不够用——英语成绩良好的他就被分过去顶杠,也许就此在五中当一辈子英语教师,谁知道呢?就他的背景看,难说有改变命运的希望。那是教育行业一个不可思议的寒碜时代。——但是,个人价值相对于家庭的荣崇,真的就那么苍白么?一个省师大毕业的知识者,不坏的仪表加上一腔痴情,仅值得临去秋波那一转?他的脑子里回旋着这些根本无需解答的问题。每天勉强上完自己的课,他就抓一本书带一盒烟,骑上自行车到野外找避人的地方。他不愿见人,是人就让他烦恼。终于,他发现了这片山林。当然,山林在这里不是什么秘密,它一直就在这里,安安静静的,春天绿秋天黄,不曾在意谁往谁来。但是当他揣着一颗纠结的心,寻求一个世外静所的时候,它的意义就鲜明了,——它像家园一样接纳了无处可躲的他。
树林从山脚下一直延伸到半山腰,离开公路至少有二里远,羊肠小径通过来,勉强可以骑自行车。树林里有的是可坐可倚的大石块,野兔偶尔光顾,山鸟啾啾有声,是天然的疗伤氧吧。一连半个月,他到那里享受“私人空间”,从来没有被闯入者打扰。“闯入者”,想到这个词,他不禁哑然失笑,那些小脚爪跳跃着、一下一下地在地上啄食、忽而又噌的一下飞上树去的小鸟是不算的,山鸡、野兔这些难得的过客也是不算的。它们跟这山林是一体的,一而二,二而一。但是人就不同了,自以为万物灵长的人,带着浓重物欲的人,都是大自然的异类,是肉里面的刺。而他自己呢?他带来的不过是一颗创伤的心,他爱的只是林中安静的空气,所以他跟这山林也能够二而一。
在林中的辰光,书不过是衬搭,偶尔翻一翻,有时也读上半个小时,但主务是发呆,一个下午一个下午地他任着神思漫游。半个月下来,虽然没有像释迦牟尼那样彻悟,也多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凡事不可强求,让人痛苦的爱不是“对的”爱。他拿出钥匙串,打开折叠小剪,在最常倚靠的一块大石上刻下“忘林”两个字,像给自己的青春立了块碑。在心底将祝福给那个脸盘像月亮一样皎洁、眼睛像星星一样闪光的女孩,他重新找回了内心的宁静。
后来断断续续他还去山林走走,尤其遇上烦心事只想一人呆着的时候。那么大的一个空间,足够他来稀释心头的郁闷。在这里呆上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踱踱步,听听鸟鸣,嗅嗅一朵不知名的小野花,微笑常会不自禁的浮上嘴角。他觉得每次来这片山林,都像给自己洗个精神澡,洗完了再轻轻松松重返尘嚣。只是近年,接管了五中那个烂摊子,校务实在繁杂,妻子又身心不调,他才顾不上去亲近那片山林了。不想千纷万乱之中又遭遇小季这份情感,倒像是天意给他个机会去看看自己的老朋友,那无言却最可托信的老朋友。
三
小亭子建在公路与一条通往山村的土路的交叉口,可供在此上下车的路人小憩。公路向南,通往小村;向北,则有一条边际不那么分明的小路,指向山脚树林。季风打车到此,遥遥就看见亭子的石栏上倚着个人正在抽烟,一辆古铜色的旧自行车停在下面,扭着头,小鹿一般温顺地等待主人重新起驾。她的心里一股温热涌动。这个人的一切都美好,都亲切,她不嫌他老,也许正因为他老到这个程度,才有这般的从容吧!所谓风华绝代,可不仅仅是韶华专权!
她被自己意识流里这个太夸张的形容给逗笑了。
等车离开,他才走出亭子,含笑望着季风,问:“怕么?”
“不!”她很干脆地回答,但是眼光只敢跟他对接一下就转开了。
“那就跟我走吧!领你去体会一下林泉高致——”他推起自行车,朝着又自我纠正,“呵呵,泉暂时还没发现,只有林,当然还有石头。——你走山路可以吗?”他想到这个很现实的问题,朝她脚上看。她倒是早有所备,总不能踩着双高跟鞋来逛山林,所以以窄脚牛仔裤配旅游鞋,上面一袭浅色小风衣,显得朝气十足,比平时上班的打扮还亮眼。这引起了他的好兴致,他边走边说:
“我虽没上中文系,可年轻时候也读过几句诗。记得一首里面说:‘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你看这样改改行不行——‘今夕何夕兮?搴车周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小季同游。’”说完得意地等她的反应。季风感觉离开了人群的他,别有一番潇洒风趣,年龄的阻隔几乎是不存在的。却不由得幽幽轻叹:“你还记得下面的句子吗?‘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一时兴起断章取义,吟诗改句,哪曾顾到下面的内容?这几句贴合他们的情境也太紧密了些!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得讪讪到:“我真忘了!还是年轻人好记性。”“你老了吗?你才多大呀!世界卫生组织定义四十五岁以下是青年,你不才刚刚过界吗?至多是个大龄青年!”季风听他似乎有意和自己在年龄上分疆,不由得激昂起来,称呼都变了。也好,变就变吧,心里早就变了不是吗?
他看着她笑,也不说什么。跟美好的异性同行,是一件愉快的事;同行在如此美好的山麓旷野,是愉快复愉快;何况那点情愫氤氲,又使他们之间多着一层张力,这种感觉是微妙的。
林子仍然是一个静谧世界,嘀嘀啾啾的鸟鸣音符一般跳跃,却更成就完美的静谧。他引她走到自己原先待得最多的那块大石旁,将车子放下,从车筐里拿出两瓶水,递给她一瓶。她倒是眼尖,一眼看见那两个字。当时深深划下的字迹虽经了风磨雨洗,却没怎么模糊。“忘林?谁的忘林?”她喃喃发问。
“在我年轻的时候——嘿嘿,抱歉!——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曾经结结实实地体验过什么叫烦恼。你有兴趣听一段并不复杂的故事吗?”他看一眼季风,微笑问道;同时去大石块上用手揩拭一下,看看没有尘土,便说:“走累了吧?坐下歇会儿!这挺干净。”
这是很大的一块石头,像卧在地上反刍的一头老牛,牛头抬起来向侧后回顾,很有个天然的造型美。它那平稳厚实的脊背真诱人,躺上去闭目小憩该是很美的一件事。他靠着牛头坐下来,她也就乖乖坐在牛后腰上。
他呷了一口水,张望了一下这片二十多年几乎没有变化的林子,开始了他的故事。季风听得很专心,她为那个美丽姑娘弃珠抱瓦的选择而深感遗憾。她不大能理解,吃什么穿什么叫别人羡慕有那么重要吗?她就觉得一个“男”与一个“女”的相互悦赏才是最重要。季风听着他的“古老”的故事,觉得自己的婚姻观还是蛮成熟的。
她对着他的眼睛,问出最关切的那个问题:
“人家说,婚姻就像围城,住久了就想往外冲。你在现在那座城里也呆了二十年多年了吧?就没想过突围出来,体验一种不一样的人生?”
他避开她的目光,从怀里摸出烟盒,拈出一支,刚要打火,想了想,还是放回去了。山林忌明火,尽管他有把握处理好火种问题,他也不愿冒犯伦理。
口干舌燥。这初秋的下午依然是热。他一边拧开矿泉水盖子,一边思忖着怎么回答季风的问题。虽然她做他的下属已经两年多了,如此切近地相处——而且还是独处,却还是第一次。眉目如画,江南烟雨。他在心里描摹她的容仪给他的感觉,说一点儿不心动是假的。如果他现在是个小伙子,那会怎样?如果他是个单身汉,那会怎样?
“小季,”他艰难地开了口,“跟你相处真的很愉快。知道吗?我也——贪恋这愉快!如果我不管着自己——”他想起那些掉进婚外情泥潭的老兄们,不知是不是也曾经挣扎,还是不顾一切地啜饮爱欲的酒酿?季风美丽的长眼睛看着他,情思惘惘。他脑子里浮出一个词:秋水一泓。明净的却又看不到底的一汪秋水。如果他不站稳脚跟儿,就会像个莽莽撞撞的小伙子一样,一失足跌进这瞳仁里去。不,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没那么贪心;他也没有精力把好的想要的都抓在手心里,他得找回他自己的立场。
“小季,”他沉吟着,“若说我不喜欢,那是假话。可我能得的只是一份儿……我做不到放下手中这一份儿,尽管——尽管——也许不够好,但是手都捂了这许多年,已经明明白白是自己的一份儿。我不能另外再去拿一份。”停了一下,他又说:“其实人生,我想,若能尽心尽力地把它过好,一种也够了。太贪心了,人生难免不支离破碎。我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承担太多的责任。”这末几句,与其说他是在对小季说,不如说他在独白给自己听。
季风低下了头。本来她就知道,“爱他”就是横亘在她面前的一座山,是一座看不到登山之路的山——除非他在山顶上伸出援手。现在,他没在山顶,却在山脚下敞开肺腑,让她洞明。但是他的诚恳还是伤了她。
沉默总是漫长。两个人都在回味,那些有声与无声的表达。话语对于情思,像蜻蜓点水,轻轻一点即是万波涟漪,可是一切只能自己体会,自己消解。
她一时无语。他也放任着沉默。
“好吧!让我也试着慢慢放下。——这林子,是你的、也将是我的‘忘林’。”再看他的时候,她的眼光清亮多了,那惘惘的水雾在消散。那是在她心灵上已经罩了太久的情愁,其实她已不胜负荷。
阳光明亮的光泽渐渐暗下来,看看表,已近晚饭时分。他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就把咱们的小秘密留在这里,别让第三个人知道,好吗?”
“当然!”她脸上也堆出甜甜的微笑。
两个人推着自行车原路返回。他掏出手机,拨出一个电话:“出租车?您能半小时后到西山小亭子吗?好,我在这等。”原来他早就考虑到她回程不易打车,事先从城里要下了一位出租车师傅的电话。他的细致让她感念。
她想起来这段感情的初衷,恳切地说:“我知道你现在担子很重。教学管理方面,可有新招么?我希望能够帮到你。”
“帮是肯定要你帮的。也没什么新招,就是沿着咱原来的教学与管理思路继续往前走,不用军事化管理一样能管出好纪律。必须让孩子们感受到爱与尊重,感受到信任。引导他们懂得负责,能享受学习,真能为梦想奋斗。当心里有了真梦想,学习自然就会有持续不断的动力,他们不光会考大学,以后的发展也不可限量。但是这种看似宽松的管理模式,对于老师们的要求却更高。”他顿了顿,继续说:“你已经是班主任了,你还是两个班的语文老师,管好你的班,跟你教的孩子们做朋友,让他们像你一样热爱学习,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相信你能理解,我要的是真能‘立人’的教育,绝不单单是上榜人数。”他几乎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季风崇拜地望着他,觉得他骨子里是个诗人。
她认真地说:“当您的兵,很幸福!有个要求,可以提吗?”——也许她都没注意,纯是情境使然,她对他的称呼竟然又变回去了。
他很爽快:“啥要求?尽管提!”
“您太高了!您得伏下头来。”她情不自禁地有点小撒娇。
他不明白她提什么要求还要用悄悄话的方式,在这样的旷野。但很顺从地朝她俯下身。没想到季风两手竟然捧过他的头,“叭”地在他额上亲了一下。猝不及防,他脸都红了,不过还是开心地大笑起来——这样的结局委实不错!真是,有时候“做”比“不做”更叫人觉得坦然。她也笑,看着他,格格格格。这愉快而明朗的一阵大笑,使刚才残余的那点不自然完全化作了空气。
她这时忽然明澈:“何必非得是爱人呢?这样的好不也是好!”
尾声
第二年三月三上巳节,正好是星期六,学校租了两辆大巴,组织了一场全体教职工桃花园观花兼郊游踏青活动。走出校园的男女老少,在春光里个个面若桃花,尤其那些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青春的姿采委实叫人羡慕。校长陈潜走在后面,不时用他新近购置的数码相机抓拍着动人小景,摄影本是他一大爱好,可惜常常顾不上演练。今天,他却拍到顶美的一幅画——男的用青绿野草与柔软的灌木枝编了一只头圈儿,夹杂几朵桃花,正给女的戴在头上。黑发白面,柳绿桃红,俊男靓女,款款情深……人世之美,何过于此?他眼窝里蓦地涌上一股热流,他已经好久不曾这样感动了。
年轻的生命,因为向上,自有无限美好。他想到他的校园里那些生龙活虎的孩子们。谁没有梦?关键是要有适宜的催生环境,让这梦发芽,还要呵护它长大。好在一切的辛苦都在化作蓓蕾。这么想着,他疲惫的脸上现出笑意。
这一年的重阳节,两个年轻人举行了婚礼。赶这一天办喜事的还真不多,所以酒店好订,亲友也到得齐全,场面格外热闹。其实不跟别人撞车只是理由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喜欢“久又久”这吉祥。就让这仅有一次的人生天长地久吧。
在盛大的婚礼上,陈潜作为单位领导被邀请发言。看着新郎一袭藏青西装,挺拔端正,新娘一领大红旗袍,亭亭玉立,二人牵手并立,笑意盈盈,他灵感忽至,脱口而出:“大家看,小季跟小吕,像不像一幅画——红梅倚青松?”
下面欢声雷动:“像,太像了!校长高明,端的是‘红梅倚青松’”!——他的兵们,尤其那些年轻人,特别欢,特别捧场。
新娘睃他一眼,脸红得跟身上的旗袍一个色儿。别人只当是害羞,更加起哄;唯有他别有会心,坏笑里递过一丝“灵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