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梵志是个和尚。他必须感谢王圆箓。
王圆箓出生于清朝光绪年间,原是安居湖北的农民。后来田地里歉收,他只好逃荒到甘肃当了兵。
吃了许多年安稳饭,总归是要退伍的。退伍后的王圆箓找了份自己觉得还算体面的工作:道士。
王圆箓之所以会窜起在历史舞台,并不是因为他当兵时仗打得好,或者道士做得棒,而是因为他当了道士以后,清理了常年无人管顾的莫高窟。打扫卫生的勤奋人儿多了去了,他王圆禄也是双手双脚,能有什么精彩的地方?
稀罕就稀罕在,王圆箓清理完莫高窟之后,发现了中外闻名的藏经洞。
小小藏经洞只有约摸20立方米的空间,却保存了50000余件佛经、文书、绢画、法器等珍贵文物,举世震惊。
人们在这些瑰宝之中发现了世界上最早的纸、最早的书、最早的火枪、最早的马具、最早的乐谱、最早的棋经、最早的星象图。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人大跌眼镜的意外发现:最早的调侃派诗人。
这个诗人就是王梵志,所以他一定要感谢王圆箓。
王梵志生于初唐,今河南浚县人。他小时候是个鬼童,为什么这么说?
一般孩子1岁多点的时候就差不多能说句简单的话了,王梵志到7岁才开口。单是如此还算不得鬼,王梵志读书没多久就开始“作诗讽人”,这眼光和思辨得有多毒,同龄的孩子们还在背课文呢。
怪就怪在,《全唐诗》共903卷,收录2200余位诗人,48900余首诗篇,对曾为鬼童的王梵志只字不提。
是王梵志写得太少吗?
“补天大将军”黄巢边造反边玩女人,忙成了狗,一辈子就写了3首像样的诗,还被《全唐诗》收录了。王梵志至少写了330首,没理由啊。
难道是内容违规而被有关部门和谐了吗?
且看王梵志的《翻着袜》:
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
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前两句翻译过来,意思就是:我反穿袜子,别人说我袜子穿反。
这简直就是句大白话。连大白话都算不上!特么就是句废话。
不过接下来两句挺有意思:宁可碍了你的眼,也不能委屈了我的脚。
这不就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的翻版?错了,但丁是1300年左右的人,比初唐的王梵志小了600多岁,这两句诗竟是原版。
思来想去,内容上似乎没什么问题。前两句虽然意境太过扯淡,好歹看不出是不是情趣丝袜,总不能下个定论说人家涉黄。后两句就光彩照人了许多,不但提前好几百年引领了世界级的思想风骚,用词造句上更是一板一眼的对比:乍可、不可,你、我,眼、脚,整整齐齐。
净是袜子和脚的事,是不是因为作品的境界太低,才被《全唐诗》摒弃的?再来看一首《骑大马》:
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
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
这四句的意思是:别人骑马我骑驴,我心里相当不平衡。但是回头一看,还有个挑柴的啥坐骑也没有,靠着双腿走路,心里一下子就平衡了。
看似简单,实则高深呐。一篇心灵鸡汤需要写多少个字?起因、发问、故事、思索、结论,少则一千,多则上万。王梵志区区20字,道尽千言万语,真乃别出枢机。
这境界已经着实不低。然而,诗人的内心往往是矛盾的。一面将满腔烦恼随手掷入山水之间,从此不问;一面却割舍不下对世事的牵挂,时不时还要情不自禁地评判一番人情冷暖。
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
吾若脱衣裳,与吾叠袍袄。
我富的时候,妻子孩子看我哪里都好。我脱下衣服,他们赶紧帮我叠好。
吾出经求去,送吾即上道。
将钱入舍来,见吾满面笑。
我出门,他们一直送我到大路上。我赚了钱回来,他们笑成了一朵花。
绕吾白鸽旋,恰似鹦鹉鸟。
邂逅暂时贫,看吾即貌哨。
簇拥在我身边,像一群依人的可爱小鸟。可是后来生意不太好,我再也不能拿着鼓囊囊的钱袋回家,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变了,变得很冷淡。
人有七贫时,七富还相报。
图财不顾人,且看来时道。
风水轮流转,一个人难免会有失意的时候。他们光看钱,没有人性的温暖、不顾别人的感受,待我时来运转之后,他们会遭报应的。
这首诗透出一股对人情冷暖的无奈和愤怒。莫说观念落后的封建社会,即便在开明的当代,谈婚论嫁之时总少不了一番家产比拼。感情里边掺杂了过多的其他因素,自然纯度不够,经不起困境的敲打,前恭后倨并不奇怪。
梵志明明看到世人的某种可憎嘴脸,明明对那样的一副势利图景非常不齿,却只能用一首诗来宣泄不满,希望人们能因此而悔改。但是,世间的事情定式已久,怎么会轻易地改变?梵志有时唉声叹气,不由得埋怨起了自己,也埋怨起了上天。
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
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
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
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
没出生时,我什么也不知道。老天你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让我生下来。这下好了,没衣服穿、没粮食吃,尼玛又冻又饿。快将我还给你吧!快把我带回到没有出生的时候!
连我都有些感同身受,难以自拔了。倒不是因为吃不饱穿不暖,而是因为我也时常思考一个哲学问题: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有人把它归纳为更简短的话题:论人生意义。
而梵志的诗已经给出答案:人生的意义就是敢于叫板,包括老天爷。
读到这里,梵志的诗在内容上并没有出格的地方。数量、内容都没问题,就剩下形式了。没有被《全唐诗》收录的原因呼之欲出:虽然禅意十足,却不讲格律!
《全唐诗》虽然也有格律失调的个别诗篇,好歹人家有所拗救。梵志并不在意这些细节,被其拒之门外也不奇怪。
不过,没有进入正牌军,并不影响王梵志在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他有这么几句: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
活不过一百岁,非要摆出一副能活上千年的牛逼样子。院子的门用铁来做,以为这样就能挡住黑白无常索命了吗。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城外那些馒头一样的坟头,馅儿都在城里头(就是这些活着的人儿呀)。再怎么嘚瑟,这坟也只能一人一个,到时候可别觉着委屈。
前四句与后四句本不在一处,但宋朝的范成大把这两首凝为一联: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此联后来被《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引用,曹雪芹还借此造了两个地名“铁槛寺”、“馒头庵”。
江西诗派的祖师爷黄庭坚也非常喜欢王梵志,他品评《翻着袜》说:一语道出众生相,梵志果是大修行者。
宋朝学者陈善说:
“知梵志翻着袜法,则可以作文;知九方皋相马法,则可以观文章。”
简单翻译过来就是:有阅历则会写,懂理论则会评。
王梵志的同行寒山、拾得、丰干皆是高僧,均受到梵志体的影响。比如寒山大师这首:
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
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
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
问我去寒山的路怎么走?不通,不通。已经是夏天,却还结着冰;太阳都出来了,依旧大雾迷蒙。我是怎么去的?我与你们的心境不同。心境像我一样,寒山也就到了。
连王维和白居易也喜欢他的风格。王维的《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明确标注为“梵志体”,截取其中四句:
因爱果生病,从贪始觉贫。
色声非彼妄,浮幻即吾真。
爱欲过重会入病态,贪欲过重则总感觉自己贫穷。欲望并不是你们所说的虚幻,在我眼中,它是可以真正影响到客观存在的实在物质。
田园诗的另一种发展就是禅诗了吧?
写到这里,该给王梵志扣一顶好玩的帽子了。他的诗有禅意,可谓“禅派”;他的诗也通俗,可谓“通俗派”。但他的禅意并没有那么严肃,他的通俗也算不得打油,所以我愿意给他戴个居中的头衔,既不沉重,也不轻浮:
调侃派诗人,王梵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