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一升从人堆里挤出来,头上的帽子已经不翼而飞,许久未曾修剪的头发在脑袋上比了个耶。口罩里垫的纸巾被挤歪了,他的镜片上全是雾气,低头隐约看见自己左脚的黑色球鞋和右脚的……黑色袜子。
要不再去买双鞋?姜一升蜷缩了一下脚趾,感受了一下超市地板的光滑程度,放弃了——现在也没有鞋店开门了。
在众人探寻的目光中,姜一升深一脚浅一脚地,拎着一袋大米和一大堆的速食品走出了地下超市。
走出老远,还听见超市入口处的妇人叫嚣,内容已然从他进去时的“买不到口罩”“口罩到底有没有用还难说呢”争论到了“我们一家饿死了你是不是负责”。
路上见到的人大多看不见脸,有的戴着口罩,有的罩着口袋,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珠子互相窥视。
因为这次奇怪的疫情,混乱已经三天了。城市每个角落都是消毒水味,互相看着都像传染源。如果不是为了生存必须的那一点物资,没有人愿意出门——虽然上面反复强调会有足够的物资保障大家的生存,但还是免不了日日疯抢。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他腾不出手来接,只能先回到车上,再给对方拨过去。
打电话的是他的龙凤胎妹妹。当他跟朋友提起的时候,一般对方会猜他的妹妹叫姜二升,或者姜毫升之类的。
其实他妹妹叫福瑶。
电话那头很吵,福瑶那把配音演员的嗓子愣是吼出了猪叫声:“姜一升,你在哪儿?”
姜一升淡淡地回答:“超市,买物资呢,挤死了。不用求我,不会帮你买一份的。”
“谁让你帮我买了,快回来,我在你小区门口呢。”
姜一升坐上驾驶座:“这个时候不在家里当缩头乌龟,在我小区门口做什么?”
“你小区有人发病,刚拉走两车人,现在已经被封了。”
姜一升低低说了一句脏话:“那老子还买个屁的物资啊,或许我已经感染了,过几个小时就肠穿肚烂。”他往车座上一靠,车都不想开了。
听筒里传来福瑶一字一断的笑声:“可拉倒吧,就你那祸害人间遗世独立的命格,全世界都感染了,也轮不上你。行了别磨叽了,赶紧过来把我接上,我已经联系了表外婆,咱们连夜进山。”
姜一升沉默,挂了电话。没错,他就是个祸害。当年他们兄妹两个出生之后,爹妈就离婚了,各自扶养一个孩子。但他三岁贪玩害死了他爹,五岁走失害死了他妈,七岁生病急死了他爷爷。
他妈娘家没人,奶奶身体又不好。
为了不让他对福瑶产生什么不利的影响,俩人孤儿院都进的不是同一个。虽然工作以后凭借相似的外貌和儿时的记忆相认,但其实两人并不亲近。
到一片混乱的小区门口接福瑶,她正毫无危机感地围观120往外抬裹得密不透风的尸体。上车的时候跟他形容说:“我钻进去看了,内脏全烂了,还有细细的东西在蠕动,那就是始作俑者吧?”
姜一升干呕了一声,早上吃的肉包子差点就要夺口而出。
福瑶说的“连夜进山”半点不夸张,出城的路口都有卡点,每个人都要做全套的消毒和检查,反复确认没有携带病毒才肯放行。
在等待的过程中两人干掉了一大个手撕面包和大桶矿泉水,憋着尿意出城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福瑶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白天还不觉得什么,入夜之后的山路上冷得出奇,她半张脸都缩进了毛衣领子里,但是并没有什么用。
姜一升终于看不下去:“车后座有个抱枕,里面有小毛毯,你先将就下——穿成这样就进山你脑子带上了吗?”
福瑶立刻放到了座椅去后面拿抱枕,还不忘埋怨一句:“有毛毯你丫不早说!”
拿过来一看立刻笑喷了过去:“你什么品味,这是……美羊羊?还是个山寨的,眼睛都歪了。”
姜一升叹了口气:“跟前女友出去玩,十块钱从路边那种机器里剪的,她嫌不好看,就丢车里了。”
这个时候也管不上那么多,保暖要紧,福瑶拉开拉链,一把扯出了里面的毯子,带出了纷飞的粉尘和线头。
姜一升猝不及防被甩了一脸,方向盘都快打歪了,突然看见前面路上横了个东西,急得一脚刹车踩下去。
福瑶没有准备,吓得拽紧了安全带,花容失色。
她刚想骂姜一升,就看见了路上横着的麻袋一样的东西:“那是个啥?”
姜一升解开安全带:“走,下去瞧瞧。”
福瑶喊他:“喂,这个时候有绅士风度的人都会叫女士待在车上等。”
姜一升听完,从车座底下摸出了一把瑞士军刀:“那是什么东西,我没有。”又扫了一眼她扁平的身板,“你算什么女士?”
福瑶下车,不去看地上横了什么,先给了姜一升一脚,把他踹进了路边灌木丛,然后才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姜一升骂骂咧咧地摸着自己生疼的屁股起来,就听福瑶用高八度的声音喊:“卧槽这是个人!”
“是个人就是个人呗喊那么大声干嘛?”姜一升捂着耳朵,还能听见山谷里传来的回声,他们已经进了深山了。
福瑶说:“还有气还有气,是个活人,过来搭把手,把人抬上车。”
姜一升不愿意动:“你是不是有病?路上捡个人就要抬上车?是坏人怎么办?有病毒怎么办?”
福瑶不去管他,自己架着那人站了起来,那人身上披着的麻袋往下一滑,姜一升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种天气不穿衣服,亏她还能活着啊?”
没错,是她。虽然头发很长,挡住了洗衣服,但身体特征很明显是女性。
“有那时间耍流氓过来帮忙不行吗?”福瑶没好气。
姜一升很无奈,走上前,对着那光溜溜的身子也无从下手:“我看一眼你都说我耍流氓,这要是上手了我都算强奸。”
福瑶骂他:“滚。”
最后姜一升从车里拿了毛毯,把人裹了,才弄上车后座。
车里开了空调,福瑶使劲儿给她搓手,也不见她稍微暖和一些。姜一升举着手机,跑了几个高点,冻得一抽一抽的回到车里:“这地方绝了,一点儿信号都没有,110都打不了,要不咱往回走?”
福瑶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算了,现在是出城容易进城难,都到这儿了,还是进村儿吧,等她醒了再说。”
姜一升一想,重新系上了安全带:“我可先跟你说好,这要捡回来是个祸害,我可不会帮你,圣母是要付出代价的。”
福瑶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见死不救跟杀人有什么区别?她要真是个祸害,作为再生父母的我会亲自了结了她。”
“了结个屁,少看点中二小说。”姜一升发动了车子。
进山的路没什么岔路,过了一座石桥,就算是进了村,村口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的“小山村”三个大字刷了醒目的红色。
“我说这村名儿能再随意一点儿吗?”姜一升找了一块平整不挡路的地方把车停️下。
小山村依山而建,一条细细浅浅的小溪从村中穿过。夜里只有水流声和偶尔几声犬吠。
姜一升把手电筒递给福瑶,自己把后座的人过到背上:“表外婆住哪里啊?这大半夜的,上哪儿问人去?”
福瑶伸手,指着半山腰上唯一亮着的一点儿昏黄的灯光:“那儿吧,我跟表外婆说了会晚点到,她应该会留灯。”
姜一升看她冷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头一扬:“赶紧走着吧,这还有个只披了一块毯子的呢。”
山间石板路并不好走,何况还背着个人,还有岔路,看着不高的地方,两人愣是走了有半个小时。
到了那灯光亮着的门口,两人对看一眼,都有些懵了。
房子是二层的平房,看着占地面积很大,两扇铁皮大门敞开着,发光的是门口一盏小灯,门内却是黑洞洞的。
“是不是这里啊?”姜一升狐疑。
福瑶拿手电筒照了照:“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走过院子,里面的玻璃移门也大开着,她边问着“有人在家吗”边走了进去。
“你们来了。”干枯嘶哑的声音响起,吓得福瑶尖叫了一声,手电筒摔到了地上。
“表外婆?”福瑶看着红木沙发上坐着的枯枝般的老太太,试探地问了一句。
老太太点了点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牙龈:“山路不好走吧?很晚了,你们先休息,有什么事啊,明天再说。”
姜一升听到动静,已经跟了进来,抱怨:“表外婆,这大半夜的,怎么不开灯啊。您不用省电,我们不来白吃白住。”
老太太桀桀地笑了一声:“瑶瑶啊,听动静,你这哥哥块头不小啊。”
福瑶和姜一升对看了一眼,福瑶轻轻伸手,在老太太面前晃动了几下,老太太混浊的眼睛毫无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