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学号排好吧，哎，宋艾，你一号站到这儿来啊。”

站在综合楼502门口，13编辑一班正等候拍毕业证件照，虽然已是金秋十月的中旬，可闽南依旧热得人人短衣短裤。一排男生站在走道边的阳光里，班长朝着楼梯那边背阴处喊，女生们总是按宿舍扎堆儿，躲着太阳。

宋艾在仔细打量周围的面孔，看得太入神都没听见有人吼。她越来越有种在看老电影的感觉——时间的手好像长满了清晰可见的指纹，她好像一下子站到了十年后，看如今的一切，心里五味杂陈的。“真的好快啊，转眼就快毕业了，感觉高中都还是昨天呢，大学就......”

“哎，‘亲艾的’，让我们去排队了，应该是编导班快完了。”“是啊，走吧。”“过去咯。”一群女生叽叽喳喳挪向502门前，整个班级一阵悸动，带起的灰尘在光道理乱舞。

“太快了吧，屁股都没定稳呢就拍好了。”从门里出来的同学边走边咕哝着，“好歹也是交了20块钱的呀，也不给机会摆个好表情......”

“哈哈哈......看你们的妆都白画了吧！”听到那边抱怨声的男生一副幸灾乐祸的笑脸：“啧啧，两个小时画过来就抵这两秒钟，悲哀啊。”“......”一个劲儿酸讽，却不知道自己那白衬衣印出的汗涔涔的脸，刮光后依旧泛青的嘴角，以及异常干净有型的头发，无不都在出卖他不屑一顾的表情背后精心隐藏的在意。

谁都希望印证青春的是最美好的时刻，哪怕只有两秒钟呢。宋艾不自觉又用右手抚着项链，每个人的脸，在她那双来自十年后的眼睛里，都蒙上了惹人爱怜的亲切和酸楚。

就在二十分钟前，她们还是一派“鸡飞狗跳”。

“‘亲艾的’刮眉刀快借我！”李芮晞满脸印着未抹匀的乳液，立在门口的大镜子前喊，宋艾在阳台上脸对着镜子正一通涂抹，人人都在争分夺秒让自己美一点，再美一点。宋艾跑进屋，在化妆柜里掏了修眉刀塞给李，忙转身冲回去涂遮瑕了，“好死不死这会儿冒了痘痘！”一边还不停抱怨……

终于搞定后，李芮晞拉着宋艾急匆匆去车库租了电动车。“排校车的队长得吓人！” 车的后视镜映出一双眼睛，李芮晞从里面看了一眼宋艾，笑着：

“‘亲艾的’，等下拍完你把车骑回去哦，我顺道回家，今晚就不回宿舍了。”“恩，好。”后面宋艾撑伞挡着阳光，缩在阴影里。

车子一路向综合楼奔，“你不知道，我妈都说我没良心了，一整个十月都没回去。”“我今天回去，明天晚上过来。”

宋艾一下子想起李芮晞的妈妈，她的家，心里一阵温暖后一阵抽痛，脸上还是撑开一枚笑，顿了顿，说：“哈哈，谁让你国庆撒谎出去约会，都不回去！”

李一听，脸红到了耳根子，“哎，我都没敢和爸妈讲啊，我妈他们肯定苛刻得要命，就一个身高问题，他就得得被灭灯了。”“不过我跟你说哦，昨晚我和他聊了比较深刻的话题，什么将来的规划啊，感觉很好……”

“哟哟，好甜蜜呀。”宋一下子亮了眼睛，嘴边泛着笑浪，“找到感觉啦？嘿嘿，前两天还总嫌弃没恋爱的感觉呢。”“你们女人就是善变。”

李摇头晃脑，看后视镜里宋笑得欢，吐着舌头也说：“你们女人就是善变。”

“哈哈哈哈……”两个女孩儿在大椰子树荫下笑成一片，停住车，综合楼就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去找西区502，上楼梯时，李芮晞蹦蹦哒哒走在前头，宋艾稳稳地跟在后头，宋艾看见闺蜜背后又白又绒又美的翅膀，阳光下连灰尘都不敢在附近放肆，只剩下纯粹的白净。“一支是亲情，一支是爱情。”她这么想到。

（二）

站到502门口没多久，工作人员出来了，“好了，编一的同学都到齐了吧。”“按学号排好，我们就开始拍了啊。”然后问排头站的宋艾：“班长是哪个？”让宋艾准备好了就进去。宋艾扭头指了指后面话最多的男生，然后进门口放下包，取下项链，走到椅子边，正身坐下，看着镜头。“一，二……嘭！”她眼前猛地一下子印出了拍小学毕业照的自己，也是这么端姿正坐，也是空着额头……“好了，可以了。”“下一个！”工作人员提着嗓子喊。宋艾走出门，和排队的同学说着：“真是两秒，不多不少。”后面又出现男声，“真是白瞎了你们这妆容，哈哈……”

骑上电动车往回慢慢开，宋艾一下子就哭了，眼泪顺着风往后飘。

留守长大的她体会到的关于亲情，就是户口本上对应名字的人一年或者几年聚一次，无话可说和尴尬占满了整个过程，去李芮晞家以前，她一直以为电视上那种一家人无话不谈的亲昵是虚构的。她心里最亲的是带她长大的奶奶，可初二的一个傍晚，命运让她触到了和至亲生死两别的痛，接到电话，她急匆匆出校门找了俩摩的往回赶，车子在山里飙着，她也是这么大把大把的往风里送眼泪。

敏感多情，又太自尊的女孩儿是很难长出爱情的翅膀的，关于爱情，宋艾有过世间顶美的物象——西藏和海子，十八岁，疯狂和痴迷都滋养在暗恋的酸痛和甜蜜里，可后来，一个人奔赴青藏高原，立在离天堂最近的圣湖纳木错，最纯净的圣水和雪山也无法让心里的灼伤降火，想起“我只把你当小姑娘”和“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这两句永远灼烧的话，满眼泪水在高原的风里一样的飞。

看到的李芮晞的那双翅膀，对于宋艾来说，早在年岁里断的鲜血淋淋。

大学毕业十多年后，13编辑一班的班长——当初那个抱怨声最多的男生，举着宋艾的大学毕业证对她喊说，“这毕业照有两点让人难忘。一个是眼神，一个是项链，都是有故事的。”宋艾远远抬头望了一眼又继续弓腰打扫，很不耐烦的回答：“有闲情去翻老照片照片，就不能帮家里做点事情啊，回来就像老爷一样……”他们的交集来自宋艾那条从西藏带回的项链，那次拍照宋艾把它落在了502，后来班长留下来负责信息核对时候看到了。宋艾去西藏是翘了近半个月的课的，那时候乘辅导员去台湾进修了没人管，她跑去求他点名时忽略自己，“我好像没勇气往下走了，用半个月延续这一辈子，我就想去看看。”他谙熟她的伤痛，虽然也担心一个女孩子去横跨半个中国不安全，但宋艾从来都与众不同，他相信她会健康快乐的回来，就真的满了下来……拿到项链的第一他反应也是满了下来，“没有它，你才能真正重新飞。”很多年后相遇，班长把婚戒套在项链上给了宋艾，“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又都才刚刚开始。”而今2027年，他们在一起，组建小家庭也已经三年了。

（三）

用十年后的眼睛看当初，所有的物象都蒙上叫人爱怜的酸楚。

那天拍完照片出去，宋艾和李芮晞做了“拜拜”的手势，径直朝楼下走去，她满眼是自己小学毕业照上那双眼睛，心里一直重复着“一，二，一，二……”的声音。

“你文采很好，也有绘画天赋，好好加油，你会找到专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的！” 小学毕业照让宋艾想到高老师给她的毕业寄语，眼前印出自己站在台上给大家念自己的文字的景象；看到奶奶把自己的画儿小心翼翼贴在床头……

“素描、国画都是她擅长的，画得可谓惟妙惟肖，是天赋，也得益于小时候的随心生长。那时候，在‘唐二’家的新房子里，一排小孩搬着凳子，仰着头，临摹墙上庆匾上的荷花......宋艾和表妹，堂哥他们一起在老屋画画儿，然后贴在奶奶床头那面墙上，灯是昏黄的，打在墙上，从那时起她感受到画得好给自己带来的幸福感......

从小遇到的都是不断肯定她写作能力的老师，作文评语里“有文采”几个字是永不缺席的。（第一个是高老师，是小学四年级遇到的班主任，名叫高红霞，她笑时总是绽放出两颗虎牙，那时候完小一下子来了好些个年轻的老师，而高老师是最美的，她那种城里人的妆容是和孩子们平日见到的形象截然不同的，高老师很香，在小小的宋艾眼里简直是天仙......也是她让宋艾意识到自己的“文采”，虽然当时在宋艾“文采”二字本身就蕴含不甚了解的文采，她觉得不正常说话便是文采了。老师刚毕业，二十出头的花儿，真的是花儿，宋艾认为人间最美好的莫过花儿这一物象和这组符码，高老师总让她的作文变成众人倾赏的美文，叫她站起来把自己的文字读给全班听。）......宋艾有时候都知道自己是在瞎写，但别人却都会夸她有思想。

从小就有修辞和构思的意识，那是种禀赋，不用刻意，看过之后自然能留住文感。

那时候有特别美好的一组镜头：放学了，一个人爬上老屋前那颗樱桃树，读一本叫做《新绿》的小学生作文集，奶奶看她在树上看书，老人耳背听不见孙女儿在念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叫她当心……奶奶的存在，教会了她善良和感恩，这也是后来她一路发现世间很多美好的前提，而青春里关于爱情的伤痛，却是丰沛思想，丰盈羽翼的养料，历练过后，让她的文字更劲道。

用笔在纸上创造生命是宋艾最痴迷的事，画画是具象的鲜活，文字是意向的鲜活。

“一个捧着书在樱桃树上念书的小姑娘，越长大，越该懂得，童年就是翅膀长出的地方。”“我一直都有一对翅膀，一支是写作！一支是画画！” 骑上电动车往回慢慢开，宋艾一下子就哭了，眼泪顺着风往后飘......她已分不清哪儿是十年前，哪儿是十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