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媚青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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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的冬天那叫一个冷,特别是在寒冬腊月里,那可是最冷的季节,唐朝诗人刘长卿描写的:“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那个画面就是东北农村冬天的真实写照。

昏沉沉的天空,任凭狂风呼啸毫无阻拦,风过处,光秃秃的树林发出骇人的呼呼地怒吼。

茅草房的屋顶早已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原本低矮的房子也被风雪掩埋了差不多一半。好歹小小的窗户还暴露在旷野之中,透露出昏黄的柔柔的灯光,显示着冰冷的大自然中还有些许温暖的所在。

村庄边上的这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茅草房,屋内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炕洞内有木柈在燃烧,火炕上,靠炕头这边坐着三个人,腿上都搭着被子。中间一张小炕桌,靠另一头一个炕琴(柜子),地上有一口装米的缸,脸盆架和两只矮凳。

炕头上的女子,暗花的棉袄裹着单薄的身子。已是梨花带雨,两条半长不短的辫子搭在肩头,随着窝在臂弯里的脑袋和肩头一起抖动着。

“巧珍啊,咱不哭,把你娶去的那户人家比咱家条件好多了,起码是在城边上,人家在农业社上班,是比较牢靠的饭碗。”坐在小炕桌旁边的老父亲怯怯地说。

紧靠着女儿身边的母亲,伸手揽住巧珍的肩膀,低声说“孩子,今天人咱也见了,除了个头稍稍矮了点,其他没毛病,浓眉大眼的看着挺憨厚,过日子的好手,放心嫁过去吧,想回家,赶马车也就是半天的功夫。”看女儿还在抽抽哒哒的,父亲便下地穿鞋,倒背手满屋子转,还一边唉声叹气。

女儿抬起泪眼,撩起前额散落的刘海儿,声音细细地说:“爸、妈,就这样吧,我认命,啥人啥命,谁不是这样走过来的?”

妈妈听了赶紧下地,张罗着把饭菜热了端上桌,爸爸拿起酒瓶子给自己斟满……。

虽然夜已经深了,风声也似乎更大了,但是屋子里仿佛温暖了很多。

巧珍要嫁的男人是跟着父亲从河北逃荒到东北的一家人,和巧珍家里的情况完全相同,只不过这位曹姓男人是从东北闯关东来的,落户在城郊,且加入了农业合作社,成为种菜的农民。

巧珍姓王,是跟着父母从山东闯关东来的,落户在地道的农村,种着几亩薄田。

曹家老爷子,有四儿一女,住着一个四合院。老大早已成家,有一女儿,老大却不幸早逝。

老二在农业社,经人介绍与巧珍见了面,他倒是挺满意的。老二确实憨厚,不多言不多语,长得浓眉大眼,脸色黝黑,个头不高,一米七左右,短小精干。

老三打零工,老四在上学,唯一的女儿也在上学。曹家这一大家子住在这个四合院里,由大嫂当家,掌握全家的财政大权,老爷子不太过问家务事。

老二的婚事没怎么张罗,巧珍静静地进了这个家门。

经过几天的观察,巧珍大概了解了一家人一日三餐的时间和吃饭的规律,大嫂做饭时也帮着打下手,还交代了一些事情,可是当巧珍接手一个人做饭时还是手忙脚乱的,因为她在家是独女,家务活干得少,也从没有做过这么多人的饭。况且前院里养了20多只鸡,后院还有好大的菜园子,原来这些都是靠大嫂打理的,现在轮到巧珍了,可以说从早晨睁开眼睛,一直忙到黑灯瞎火不得闲。

曹家家境还算富裕,不愁吃穿,但花钱得伸手跟大嫂要,给钱的脸色可不好看。大嫂的那双眼睛咕噜噜的,不知有多少心眼子,平时总是面带笑容,就是常说的那种:不吃饭送你二里地,人称“笑面虎”。可背地里给巧珍的脸色极为难看,兴许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吧。

有一次在院子里给玉米掰棒子,大嫂在屋里喊,让巧珍给爷爷送杯茶。大嫂嫌巧珍动作慢了,善变的眼珠子瞪得溜圆,斜着眼睛瞪着巧珍:“你还能干点啥!”接过茶杯,用胳膊肘撞着巧珍,嘴巴没闲着:“去去去!”。

满含泪珠的巧珍赶紧跑出屋子,再晚一点不知大嫂又在爷爷面前说她什么难听的话。全院的人都知道,爷爷护着大嫂。

转过年来,也就是巧珍进曹家的第二年生了个女儿,大嫂的女儿已经两岁了,叫青萍。按辈分,老二的女儿名字中间也应该带个青字。

可是巧珍来了拧劲儿,我的女儿就不随你们,她生产的那天夜里滂沱的大雨,像天漏了一般,一个晚上下个不停。接来的产婆是趟着水进的屋门,出出进进的人们带来了满地的泥水,地面像被水泼过似的,巧珍说我姑娘就叫水媚吧。

巧珍的丈夫老二去告知爷爷,爷爷只是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这个小小的水湄便开始了她的人生。

水湄三岁那年,巧珍已不再出现在灶间,不是偷懒,而是病了,就像院子里那棵榆树,好模好样的就干枯了半边。靠院门一处干枯的树枝黑黑的,一根根斜刺里穿出大门外,爷爷让老二爬上梯子,把它们都砍下来,说是伤了院里的风水。

结果只剩下院子里的半棵树,大门外齐刷刷地少了半边儿。砍树那天,看热闹的邻居们有的说:“这棵树剩半边做什么呀,要么换棵树,要么都砍了去。”,“一个树干,半边枝条,活一半,另一半没了,这算什么?”

爷爷坐在墙边看着砍树一言不发,就像没看见、没听见人们的议论似的。老二明白,那就按爷爷的意思砍吧。

这时巧珍气喘吁吁地拎着桶豆油回来,站在院门口擦着汗,平时她轻易不发表意见的,今天却兴致大发,突然就开口了,说:“爷爷,说的是呢,从大门口这看,这棵树往大门里头倒着呢。”

只见爷爷抬头瞅瞅,他突然站起身,抡起手里的拐杖就朝巧珍身上招呼。巧珍眼瞅着一根棍子悠来,本能地往旁边一闪,只觉得背后像被鞭子重重地抽了一下,整个身子就扑倒在地。这还多亏了老四及时拉住爷爷的胳膊,使这一拐杖减轻了不少力道。人们把爷爷扶回屋里去了,巧珍也被人扶起,可是从她嘴里吐出一滩血来。

巧珍一个月前就查出来得了肺结核,平时气喘厉害,老是憋得脸通红,同时还有甲亢,脖子越来越粗,原本大大的眼睛变得更大,还越来越往出鼓,她已经和刚进门时判若两人了。

所以灶间她是不能进的,吃饭时老三或老四的媳妇给送到她住的南房。

她经常一个人坐在炕上大喘气,严重的时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响声,像是拉风箱一样,药也在吃着,总是不见好。那时候叫痨病,是治不好的绝症。

院里没人时,她就在院里坐一会儿晒晒太阳,她的世界就那么大了,只有老三媳妇常过来看看,拉拉家常,每当这时候,她就老拉着老三媳妇说:“小怀妹子,我就是不放心我这姑娘水媚,眼下才三岁,这么小就没了娘,多可怜的,我真不想死啊。”说这话时,那大而无神的眼睛已没几滴泪水,但心里肯定是滴着血的。

病怏怏的巧珍又挺过两年,在水媚五岁生日那天,晚饭后家人们都在院子里乘凉,巧珍是在自家门坎里面坐着,她家门口又没有灯光,屋子里也没有点灯,人们可能已经忽略了她的存在。

水媚和青萍满院子疯跑,玩得正欢,大嫂就喊:“青萍快来喝水,看你热的。”青萍跑到妈妈身边接过缸子,咕噜噜喝起来:“糖水真甜,给,媚子你喝。”水媚接过缸子,学着姐姐的样子,咕噜噜喝干了,也说:“糖水真甜!”

爷爷把正喝着的手里的碗递给青萍:“我喝不完了,你把这半碗奶喝了吧。”青萍一仰脖就把牛奶灌进肚里了,还吧唧着嘴,馋得水媚也跟着吧唧着嘴,然后她俩又手拉手跑了。

这一幕,暗影里的巧珍看得真切,心疼得直流泪。

其实这早就是不争的事实,院子里的人们都知道,爷爷偏向大嫂,也就偏向她的女儿青萍,青萍是这院子里的公主,老二、老三、老四家的孩子们都不配享有爷爷的偏爱。

夏天,也不只是夏天,只要是在季节允许的情况下,家里的大事小情总是在院子里发生着。

爷爷心情好的时候,喜欢给孙女们洗头发,严格说是用篦子篦头上的虱子虮子。

让孩子们坐在凳子上,把长头发打开,用梳子梳得顺溜了,再用篦子沾上稀释了的醋,一层层地往下梳,就把虱子虮子弄下来了。

有一次,正篦着头发,老四家的四婶找爷爷告状,说是水媚打了她的女儿,爷爷指着水媚问那个叫青亭的孙女:“是水媚吗?”,“是!”那女孩子坚定地回答。“啪!”一巴掌打在水媚的后脑勺上,水媚泪眼汪汪地说:“我没打她。”,“啪!”又一巴掌落在头顶上。爷爷的巴掌太重了,水媚眼前直发黑,吓得再也不敢出声,由着爷爷、婶子数落她,一直等到爷爷将她的脑袋推推桑桑地篦完了,才敢跑回家跟病怏怏的母亲哭诉。

母亲一筹莫展,只能陪着她掉眼泪,母亲指着院里的大榆树说:“孩子,长大了翅膀就硬了,现在先忍忍吧。”母亲深知,明明是青萍打了青亭,可四婶不敢说出实情,大嫂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巴结还来不及呢。

又是一个秋天来了,满院子的榆树叶子,还晾着的秋天的大白菜,这是个收获的季节,也是个肃杀的季节,巧珍,曹家的二媳妇终于走完了她委屈、孱弱的一生,再也不用坐在门槛的里面,蜷缩在炕头,更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

她静静地来,悄悄地走了,临终前,拉着水媚和青萍的手嘱咐着:“青萍,你是姐姐,水媚没妈了,你要对她好一点,婶子求你了。”这是巧珍留在世上的最后的遗言。

巧珍过世不久,爷爷也撒手人寰,兄弟几人分了家,原来的四合院从中间一分为三,只有大嫂家和老二及女儿青萍还走原来的大门,老三家朝北开门,老四家朝南开门,三家从此各过各的日子。

上学时的青萍,长成标致的美人,除了颜值高,更是继承了母亲的优点,能说会道,嘴甜得人见人爱。

从小学到初中她都是班长、大队长,学校文艺活动的报幕员,能歌善舞,学习优秀,出了名的校花。她像大家闺秀,一直都是这个家族的骄傲,她到了哪里,哪里就多了欢声笑语。

水媚个头不如青萍高,相差一点点,长相随着母亲,清秀文雅,属小家碧玉型的,她更多的是内敛,不是张扬。

姐妹俩虽然在诸多方面有着明显的差别,但他们关系甚好,放学后多数的时候是一起写作业的,虽然相差了两个年级,姐姐对妹妹在学习上很有帮助的。放假两人也一起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亲姐妹呢。

一个秋天的午后,姐妹俩在林场里收树叶子,既能喂羊,也能烧火炕用,结果青萍的脚底被坚硬的木屑扎伤,在家休息半个月,水媚干脆和姐姐住在一起,方便早上晚上陪伴和服侍。水媚一口一个姐姐地叫,青萍叫她媚子,青萍穿的用的吃的都忘不了水媚,很有大姐姐的样子。

大院门口的半棵老榆树,在爷爷逝世那年就砍倒了,因为它又干枯了大半。

现在院子里种的都是果树,花开花落,果子成熟了一季又一季,转眼青萍中学毕业了,这样多才多艺的高材生应该有着大好的前程。然而现实很残酷,就因为她父亲是农业户口,学校就是不给分配工作,而是要求回乡务农,所以摆在她面前的唯一出路就是入农业社当农民。

当然那时的农业社除了菜田之外,已经有了印刷厂、家具厂、豆腐厂等等副业,可是青萍又耍起脾气,说什么也不去农业社。青萍说到做到,这一生都没有进过农业社。

日子总是要过的,青萍消沉了一段时间后只好打零工,在饭店当服务员,秋天在商场卖秋菜,冬天帮忙管理冰场,浇浇冰,管管冰鞋的借还。结婚之后在城郊养过大鹅,买个出租车雇人开,自己开个小饭店等等,可没少折腾,但失败的多,成功的少,只是挣个日常开销。结果把自己折腾出一身病,如今胖成个大妈,与当年的校花完全成了两个不同的人。

而水媚家是城市户口,毕业后进了国营大厂,考学、升职,一路做得顺风顺水,如今干练优雅,成熟的美颇显出众。

水媚从遥远的南方回来,到了老家原址上的新小区,青萍住在这儿。姐妹俩相隔10年再相见相拥而泣,青萍艰难地站起,又艰难地入座,多年的糖尿病并发症严重摧毁了她的健康,臃肿的圆圆的脸庞失去光彩:“媚子,姐姐难死了。”接着嚎啕大哭,“姐姐,我也好想你呀。”水媚把青萍拥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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