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萌推着行李车,车上堆着两个黑色大箱子,一个棕绿小箱子,和一个红色双肩背包,心想自己一定很像电影里那些面黄肌瘦的逃难女人。不过,她怀揣着美利坚合众国的大红章,心里回放着托福和GRE的考分,似乎暂时有了安全着陆这块土地的降落伞。在初次正式使用了她结结巴巴的英语之后,——周萌认为这仅仅是出于紧张,她安全过关了。现在她盼望着一条小道,通往那座名字有点古怪的大学和附近某处的一张床。在以后的岁月里,她将在这张陌生的床上安置自己疲惫的身体和所剩不多的青春。
机场很漂亮,但是半新不旧,远远比不上北京机场的光鲜亮丽。绿格子地毯和低矮的顶层使这里像是一个平凡的旅馆。一股浓重的气味从地毯向外倔犟地蔓延。过了好久周萌才想到这是咖啡味,她忍不住咳嗽起来,一下子还停不住。
涌出机场人流在她身后分了岔,又在她前面汇合,然后大大咧咧地过去了。一个穿绿色T恤的中年女人,也推着小车满载行李,眼角微微瞟了她一下。她想起飞机上这人坐在她附近,她们还颇为热烈地聊过一阵。她是个做生意的,过来看上大学的儿子。封闭空间里的人们不得已有了交流的义务,而回到地上世界之后,也就不必再彼此客气了。
周萌站在接机口东张西望。说好许贝贝她哥会来接她,但周萌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心里不免慌乱。放眼望去,这趟班机上下来的大部分是黄色面孔,除了几个白胖的警卫,这儿实在不像想象中的美国。
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周萌将附近的黄色面孔过滤了一个遍。一对年轻夫妇抱着小孩子手忙脚乱,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妈穿着冬天的大衣,一个青年至中年男人低头玩手机——应该不会是这个吧?她将眼光探索过去,嘴巴嗫喏,“请问……”。那个男人正要转睛看她,某处忽然响起一声大叫“李祥!”,瞬间跑来一位红衣女人,一把抱住这男人,勾着他胳膊蹦着, 一边快嘴里念叨着“飞机太长了……看了两个电影,想死你了!我要亲你一下。”
周围等待的人不多了,周萌的烦躁开始填塞逐渐空落的大厅。她只好去打电话。公用电话醒目地排成一小溜,靠在墙边。她一手扶着行李车,琢磨着电话上的提示,掏出小包里的硬币,忽然听到身边有人问“ 请问你是周萌吗?”
抬眼看去,一个中等个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她一下子认出了这就是许望,因为他长得和许贝贝很像。就连贝贝的兔牙和鼓鼓的腮帮子,在他脸上也有影子。许望皮肤微黑,眼睛圆圆的。穿着一身棕蓝色的冲锋服,理着个小平头,乍看起来还算随和。他站在那里,左手半举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她的名字。蓝色水笔潦潦草草,第二个字被卷起来的纸角遮住了。
周萌赶紧说“是,是。”一刹那等待的焦急全消失了。
“实在不好意思,啊,我是许望。那个,今天踢球,出来的晚了一点儿,在加上高速路上又堵车……让你久等了吧?每星期都踢球,就这点儿娱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许望收起了写着名字的纸,随手揣在衣兜里,过来帮着周萌推行李车。
周萌该怎么拿捏挤在胸口的那些快发酵的埋怨呢?只能甩掉了。“没关系的,谢谢你来接我哈,挺远的吧。”
“走高速要半个小时。这儿,这儿,从这个门出去,我的车就停在那边的停车场里。”
许望走得很快,周萌小步跟着,都没来得及看看异国的天空。恍惚觉得是很明媚的夏天,空气还有点儿凉。
许望一边把周萌的行李搬上车,一边没话找话“一路上还顺利吧?”
“挺好的。”
许望早已打量过周萌了。普通的清秀,普通的时髦;是那种走在人群中分辨不太出来的类型。
“住的地方租好了吧,是在学校里面?” 许望终于把一应周萌行李安排进了他的小车。心里想着,走哪条道儿呢?
“学生宿舍,一个同学的同学帮着租的。在……”周萌赶紧往小包里摸索,地址放哪儿了?
“噢,那儿我知道。环境还不错,就是有点儿贵。”
车子驶出了机场,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灿烂。从后视镜里,许望看见周萌疲惫地望着窗外,甚至有点肃穆。她的卷发乱蓬蓬地,有好几柳搭在眼睛前面,她也不在乎。脸色有点儿黄,眼珠灰蒙蒙的。
过了好一会儿,许望以为周萌都睡着了呢。忽然听她说:“这地方看起来挺奇怪的。”
许望咧嘴笑了:“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还从没听谁说这地方奇怪呢。”
“也不是奇怪,就是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许望没有接话,谁知道她想象中是什么。也许她只是想说,这里没有北京上海那么多炫目的高楼。他已经习惯了初来的中国人将高楼和高架桥当作他们的梦想。可是这个城市一向由着自己的意思生长,也不会在意一个外来人的愿望。
周萌被凉风一吹,困意散了点儿。她扭头看着窗外,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城市。很明显,这不是她的城市。但是,哪里又是她的城市呢,北京和家乡,她从来没有觉得她属于过哪里。她只是辛苦地走啊走,生活好像一只红舞鞋,不让她停下来,也不让她喘喘气,甚至,不给她选择。现在,她到了世界的另一边。她恍惚觉得,在封闭的飞机里头闷了这十几小时,落地就像是有人变了个魔术,乾坤大挪移。
“你和贝贝同班同学?”正在神思涣散,听许望在问。
“嗯……不同班,一个系的,经常一起上大课。”周萌疲惫地撑着说,她换了一个姿势 “你和许贝贝长得挺像的。”这种话大概他听过一万遍了,不过,在如此乏味的情况下也只好拿来填补空缺。
许望果然只是礼貌性地笑了笑。
许望的妹妹许贝贝别名兔子。这个兔子可不是只乖乖巧巧的小白兔,而是只迅猛敏捷的短跑健将。兔子如此得名是因为有一双略带趣味的兔牙。她的脸型方方的,好像下巴被砍去了一块似的。眼睛又大又圆,更显得脸上拥挤,在表情热烈的时候简直有挤掉一个五官下来的危险。周萌总觉得许贝贝的脸颊生长过度。
“对了,贝贝给你带了个移动硬盘和一本书。”周萌强打精神,说着说着觉得舌头开始打绊儿。她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好稍微闭一闭。隔壁的大箱子正好顶在腰上,她伸出左手扶着它,防止它再滑过来。
“是吗,还让你带东西来了。说过什么也不需要…… 还带什么书啊,我早不看书了。”许望说着偏头看路况,左打方向盘“……八成是我妈的主意。……你见到贝贝了?”
“嗯,上周见的。”自从毕业以后周萌和许贝贝就没怎么联系。不知许贝贝从谁那里听说周萌要过来读书,说让她哥去接周萌,顺便捎点儿东西。这样很好,不然周萌还有点过意不去。
“告诉她们别带东西了。国内东西也挺贵的……”
“唔。”
周萌的头几乎要垂到前胸了,应该再跟他聊聊他妹。不过,除了见了那一面,有关兔子的状况她知之甚少。当时有一个男人和许贝贝一起出现,她介绍说是她老公。
许贝贝在大学时代可是个风云人物,有过一次众所周知的恋爱。恋爱本身自然不是稀奇事儿,不过许贝贝爱上的是系里最英俊的苏拓。苏拓长得唇红齿白,个子一米八几,肩平腿长,是个难得的帅哥。还喜欢运动,篮球足球场上常能看到此人英姿飒爽。在新生入学的种种兴奋和惶惑尘埃落定之后,这枚帅哥成为了各宿舍女生卧谈会的主角。
不久许贝贝旗帜鲜明地抛出了绣球。 故事广为流传,大部分都说许贝贝倒追苏拓,也有的说苏拓看上了贝贝。系里和外系几位大美女很是愤愤不平。“凭什么,就那只兔子?”经过几番游击加攻坚战,在大三的头一个学期,苏拓和许贝贝公开出双入对了。许贝贝在两年时间内赚足了女生们的嫉妒和口水。在接近大四毕业时,众望所归,这个总能给人带来饭后谈资的故事画上了句号。
原因不明。那会儿人心惶惶,都乱哄哄忙着找工作,分分合合的的都不算什么大事。那是……六七年前了。后来苏拓去了哪里?
周萌抬眼向窗外看去,车子经过了一片绿草坪,一块石牌上刻着“ University of xxxx”.旁边是个红蓝两色的校徽,形状像个盾牌,画着马,剑,还有最底下一本翻开的书。
就是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