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决定在新年到来前拆掉那所碍事的公共厕所,在原来的位置新建一幢欧式风格的政府大楼。他想象着自己可以泡一杯普洱茶,站在楼顶,眺望远处山间拂动山楂树树叶的微风。
这个消息传出后,引来了罕见的强烈抗议。镇上的居民联合起来,公开反对镇长的决定。信件像雪片一般飞入镇长办公室,堆积如山,秘书不得不找来一辆清洁车,在每天清晨把抗议信一车一车运出办公室。但人们很快找到了新的途径。无数邮件被发往镇长的网络邮箱,有一些还配有讽刺漫画和夸张的背景音乐。这些邮件塞满了镇长邮箱,总体积超过国家宇航局给银河系拍摄的天文照片,镇长不得不关闭了自己的电子邮件。但人们开始在小镇的水泥电线杆上张贴抗议信,有一张帖子中说的明明白白:我们的要求仅仅是一个可以拉屎的地方。
秘书无法理解人们的愤怒,把情况如实汇报给镇长,并提出他的疑问:为什么拆掉一所厕所比拆掉房子更让他们愤怒?
镇长正在闭着眼喝茶,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秘书又补充,是不是有人想从拆除厕所中捞一点补偿费?
这时候镇长睁开眼,把喝到嘴里的茶叶一口啐在地上,对秘书说,“除非他们能说出厕所里哪泡屎是自己拉的。”
新年即将到来,秘书带着几名政府工作人员、戴着头盔的工人、若干穿制服的警察、和一辆重型推土机,来到位于人民路和迎宾南路交接处的公共厕所。秘书坐在推土机的副驾驶,透过玻璃,看到厕所前站满了一层一层的人:最外面是脸色土灰、眼神呆滞的男人,然后是裹着各种颜色的头巾的女人,再往里是幸福养老院的三十三个孤寡老人,每个人手里拉着一个来自曙光幼儿园的小孩。
在这些人的后面,小镇的最后一所公共厕所像一只冷风中的小鸡一样缩着膀子站在场地中央。在秘书眼里,这所厕所毫不起眼、肮脏破旧、无时无刻不散发出刺鼻的臭味。
一块玫瑰花形状的乌黑云彩久久漂浮在小镇上空。秘书下车,带着警察和工人去驱赶人群。冲突很快发生。人们罕见的联合起来,勇敢起来,像是一堵每一块砖头都不在乎自己被首先粉碎的墙。秘书的眼镜离开鼻子飞出去,挂在了一块广告牌上。在混乱中,一个小孩钻进重型推土机,发动了机器,推土机像是一个醉鬼颠颠撞撞地前行,人们大笑起来。
秘书狼狈地回到办公室,告诉镇长,“他们说,如果不放弃拆掉厕所的计划,他们会发动更大的暴动。”
“厕所暴动?”
“大概是这么回事,他们来真的了。” 秘书说。
“他们要求什么?”
“他们要谈判,让我们作出永远不拆除厕所的承诺。”
镇上再次传出消息,镇长答应谈判,条件是让保护厕所的人们找一位代表出来谈话。
代表来到镇长办公室,是一位老人。镇长很客气地让他坐下,他说,腰不好,坐下就起不来,还是站着吧。
“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老东西,” 镇长说,“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为了一所狗屎一样臭的厕所和我过不去?”
老人纠正了镇长的话,他们没想和谁过不去,只是这所厕所对他们来说,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可以说是生活中为数不多的能带给他们安慰的东西。老人和镇长要了一杯茶水,边喝边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是镇上的一位巧匠把麦秸秆掺在红胶泥中建造了这所厕所,让人们告别了在田野中和树荫里解决问题的窘境。当地缺水,建造者创造性地在厕所里修建了储存雨水的水池,让整个小镇的雨水汇聚到池中,供冲洗厕所使用。夏天和秋天,人们在上厕所的时候,可以听到雨水敲打在厕所的茅草屋檐上,雨滴顺着屋檐落下来,透过地面上的层层碎石,滴滴答答流入储水池中,声音细小而清晰;冬天和春天,人们早晨醒来,总是第一时间从家门口扫开一条通往厕所的道路。四面八方的道路条条通往厕所,男人们纷纷走出家门,不是为了上厕所,而是为了争取多抽一支烟的时间。孩子们在厕所前堆起巨大的雪人,用红辣椒做鼻子,用煤球做眼睛,把洗脸盆当做帽子盖在头顶,最后他们用一支红萝卜来为雪人区别性别。
有一段时间,含蓄的人们在厕所里找到了一种表达爱情的方法。这种时尚源于一天夜里,一首关于爱情和思念的诗歌第一次出现在男厕所的墙壁上,这首诗共有四句,用粉色和蓝色两种粉笔书写,大胆的表露了对当时在镇上小学读二年级的孙诗诗的爱意。这种爱意热烈而奔放,让每个来上厕所的男人回想起了自己有过的最荒唐也最疯狂的念头。于是人们开始把厕所的每一厘米的墙壁作为释放灵感的天堂,爱情诗歌从男厕所的内部开始,蔓延到厕所的外墙,最后终于进入女厕所的领地。很快,厕所的墙壁已经密密麻麻,一个名字写在另一个名字上面,一种思念叠在另一种思念中间,人们不得不擦掉别人的文字,才能有地方写下自己的情诗。
镇长被这位代表充满诗人气质的语言搞的一头雾水,认为对方一定是人们找到了某位精神病患者来捉弄他。但老人的话还没有结束,他最后告诉镇长,这种在厕所里书写情诗的风潮结束于一个莽撞的小伙子,他无法控制自己对一个女孩的想念,希望能从写在女厕中的字句来寻找到梦中恋人给自己的只言片语。在一个夜晚,他鼓起勇气,进入了女厕所,借着手电筒的光亮像考古学家一样观察女厕墙壁上的每一个文字。终于,他发现了对方的字迹,但那些文字分明说的是女孩对另一个人男人的情意。嫉妒摧毁了他,小伙子用擦掉了男女厕所墙壁上所有的文字。一夜之间,人们从对爱情的疯狂中冷静下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生活,但心里却永远留下了无法忘记的诗句。
老人说到这里停下来,陷入对往事的无尽怀念中,他温柔的看着镇长,像是看着刚听完他漫长故事的家族后人。“现在您知道为什么我们要保护这所公共厕所了?” 他说,“因为那是一座坟墓,埋藏着我们的爱情。”
“我要把你们都抓起来,你们可以尽情地在监狱里怀念你们的爱情。” 镇长说。
“那您得先扩建您的监狱。” 老人说。
镇长哼了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望远镜,从窗户看出去。他看到人们聚集在厕所周围,老人和小孩们正在挖一条壕沟来阻止推土机,男人和女人们在厕所两侧修建瞭望塔,一派繁忙的景象。
镇长转过来,咬着牙说,“好吧,滚蛋吧,就留着厕所给你们做坟墓吧。”
厕所不再拆除的消息传出来,人们十分开心。新年的夜晚,人们在厕所旁点燃篝火,喝掉了成吨的啤酒。他们玩到午夜才回到家里,沉沉睡去,一种怪兽般的声音却在黎明前响起来。整个小镇在这种声音中不停颤抖,直到它穿透人们的耳膜,碾碎了他们关于那些贫穷但是快乐的旧日子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