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影度疏木,天势入平湖。
沧波万顷,轻风落日片帆孤。
渡口千章云木,苒苒炊烟一缕,人在翠微居。
客里更愁绝,回首忆吾庐。
功名事,今老矣,待何如。
拂衣归去,谁道张翰为莼鲈。
且就竹深荷静,坐看山高月小,剧饮与谁俱。
长啸动林木,意气欲凌虚。
袁去华所作该词牌下,更有名的是另一首《水调歌头·定王台》,气势上更雄浑些。但因为是我自己的词集,所以也就惯着个人的审美喜好,先讲这一首在我看来文字上更胜一筹的啦!
“鸟影度疏木,天势入平湖”,首两句已相当高妙。鸟穿梭于稀疏的树林。水天相接,像是天空顺势进入了湖中。
不算特别的场景。但妙就妙在“影”和“势”这两个字。他要是写“飞鸟度疏木,长天入平湖”,意思也一样,但整个意境就变了。改写后的两句变成了对鸟和天的实写。而原句中,写鸟的影子和天的趋势,都是给人的印象和感觉,是写虚。这样的笔法,使整个画面更朦胧,很有山水画的意蕴,也更有利于烘托整首词的气氛。
随后依旧是景色描写,“沧波万顷,轻风落日片帆孤”,这回写实了,但由于每个名词都有一个极恰当的形容词的衬托,而且视角是望远的,所以整个悠远的意境都还在那儿。
看过孤帆,于是顺势引出了“渡口”,视线遂由远处慢慢拉近——
先是“渡口千章云木”,渡口林木一株株高耸入云(“千章”就是千株,是虚指)。
随后更近一些,“苒苒炊烟一缕”,一缕炊烟冉冉升起。
接着再近一些,“人在翠微居”,一个人住在这青翠山色中。
这三句,除了距离由远及近之外,描述的内容和情境也从悠远缥缈渐渐转向烟火凡尘,然后很自然地引出自己的情感和思索。这样子悠长缓慢、层层渐退的过渡,也只有在字数多的长调里才见得到呢。
“客里更愁绝,回首忆吾庐。”一个“更”字,是语气上的转换,将前文所铺陈出的悠然辽阔,都化成了“愁”的衬托。而一旦说自己是“客”,那即将抒发的往往便是思乡情了,所以后面提到的就是“忆吾庐”。简单两个字,想家。
一般词里面提到思乡,总是伴随着弃官归隐的心的。但文人们也从不直接说,他们总是要对功名利禄发一番议论,似乎就能为归去正名。
这里也是一样的。“功名事,今老矣,待何如”,说那些功名事业啊,我如今都老了,又能拿你怎么样呢!
但他是自己想开了,一心归隐吗?
绝不是。且看“拂衣归去”这一句。“拂衣”指古代人提起或撩起衣襟,算是一个比较激烈的动作,往往伴随的情绪也是比较激动的。
然后用了西晋张翰的典故。相传张翰因不愿卷入西晋官场倾轧之乱,借口秋风起,思念家乡的莼菜羹和鲈鱼,辞官回乡了。由此而来便有一个成语叫“莼鲈之思”,用来表示对故乡的怀念之情。
“拂衣归去,谁道张翰为莼鲈”。一振衣袖而去,谁说张翰辞官是为了莼菜和鲈鱼?言下之意,我如今回乡归隐,也断然不只是思念故乡的缘故。
然而是什么缘故呢?到底也没有讲出来。只能结合一点历史记载,猜测是作者力主收复中原却报国无门,由此而生的忧患郁闷之情吧。
一首词写到这里,临近收尾也总是要慢慢归于平静的。“且就竹深荷静,坐看山高月小,剧饮与谁俱。”“且”,又是一个富含了感情和语气的连接词。似乎在说,罢了,罢了。就此观竹赏荷,坐山望月罢,欲豪饮一番也不知能找谁。
这一句在文字上的特色和本词第一、二句很类似。不写有形的实体,如“深竹”、“静荷”、“高山”、或“小月”,而写无形的、触不到的知觉体验,写竹子的“深”,荷花的“静”,山的“高”,月的“小”而远。这些很主观的感受的片段,反而更容易给人留下异常深刻的印象。
人的记忆蛮奇妙的。时隔多年,对于一件事的具体细节我们可能记不清了,但身体在某一刻的感知,却可能经年累月一直扎根在心里。我不记得是几岁在哪里和谁一起吃摊头上的一碗小馄饨,但我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舌尖依然能感受到第一口汤的鲜味。
好的作家一定也是超级厉害的心理学家。他们可以感受到那样细微的感受,然后用文字永久地保留下来。他不写竹子的颜色和形态,只说“竹深”。一个“深”字,告诉我竹子是暗绿色的,告诉我竹子有许多许多,密密叠叠的一片竹林,一眼看去就是深暗的颜色。若走进去,可能也要走好一会儿,竹林里面幽深不可捉摸。我觉得这个“深”用得棒极了。
同理,“荷静”,“山高”,“月小”,他记下了这几样事物在那一瞬间给人的最直接的感受,深刻到无以复加。
读到这里,整首词的调子似乎越来越平静了。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平静。
志向和意气犹在,怎能甘心隐逸?应和了前文的“拂衣归去,谁道张翰为莼鲈”,下一句很自然地流淌出来。“长啸动林木,意气欲凌虚”。所有的不满随着一声长啸,震动了整片树林。心头意气豪发,直冲云霄。
一个振奋的上扬尾音,又重新将我们拉回到开篇的开阔和远邈中,整首词结束得相当漂亮。
久不见写得这样舒展的好词了。一激动写了那么多字……能看到这里的,给你点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