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顾城的诗集,如同听到时间寂静流逝,甚至连滴答声都略显多余。纯净的正如顾城在诗中所言“她的眼睛的深湖里没有水藻”。让我想起了《小王子》,一个写给成人的童话,而顾城是被拟为“童话诗人”,用大人的经历,孩子的眼光和笔触,轻触着这个社会。诗人炽热的手指回旋在“光滑的峭壁上”,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诗歌于他亦如此。
不仅让人想起在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男主角形容女主角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感觉——好似顺水飘过来放在摇篮里的女婴。光嫩,怜人。
在《歌颂世界》中,顾城已经与谢烨结婚,经济较为宽松,并且在生活上有谢烨照顾,因此诗歌创作丰富,更注重自身内心感受,从本体意识出发,以一颗至纯之心去探究世界。诗歌,是一场回忆。回忆醒,梦醒。顾城自己在1987年的香港问答中也提及——
《歌颂世界》是我对我的一个回忆。我现在倒着慢慢向我过去的生活,这样一点点走到我的童年去了。当我走过去时,我看见我是一个样子,走回来时是另一个样子。
在顾城的诗歌在所处的年代中,是空谷幽兰,带着自身的警觉性和通透性为人所牢记。仿如那个年代的大事对他而言不如那些平日里的小细节来得更让他能对生命产生生动的感悟。同样在那次香港谈话中说到那些有趣的小事情,使“事物整个变得奇异起来,发出光芒”,着些光芒不仅附着在他的生命里,也附着在他的诗中,原来“他们并没有走,与生命连在一起”。
在《歌颂世界》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对世界既抱有探求,但却带着略微的悲观感,注重事无间联系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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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仅从顾城所用诗歌的语言而言,比喻新鲜,运用自如,拟人夸张,颜色明丽,并非矫作之品,语言简单,却如行云。譬如,在《“运动”》一诗中,将运动做了9个比喻(通感),构成一首诗,比喻内容先后为空气、芦苇的记忆、铁丝网上缩小的尸体、蜥蜴、手臂、婚姻、声音和脸。比喻内容跳跃性大,虚实相结合。再如《季节·保存黄昏和早晨》里“你听到空气的声音了吗”,读至此句,突然让人感官真实起来,让本无色无味的空气有了第三感官的感知——声音,同理还有《睡前》中
“你抓不住叶子,抓不住它的声响”
开发读者先前对事物本有的习惯感官外的其它感知。在虚实相衔互通的比喻运用上,从而使抽象变形象。但是,顾城的“形象化”语言并非只是简单的为形象而形象化,更多的是其自身在此物上的的确确看到了另一物,万物相生相息,有其之共同的品质,例如在《早起》中“用光推注墙壁/把影子慢慢倒进雾里。”喻体和本体上非实打实运用,而是通过对动词的推敲,诗“光”和“影子”顿时“活”起来了。
其次,顾城的语言简练,非冗长拖沓,用辞藻来堆砌。很多人都说孩子是真正的诗人,他们将看到的不加修饰的说出来,便可能是一首诗。长大后可能会学会撒谎,而谎言愿不及真实具有振动力。诗人的语言是属于其自身独有的“稚语”所透析出来的。如《黑电视》中,
“两个阻挡河水的孩子/把树枝插向水底/两个阻挡河水的孩子/把树枝插向水底”
重复,如同一个小孩兴奋地向你比划着,一种欣喜之情难以言表。《睡前》中“甜果子在树枝间撞来撞去”随言语简单,却不乏稚趣,透着一股孩童的清澈。此外,诗歌“叙事体”颇多,例如《叙事》,其本身就以叙事为题,一句话一行,上下两行隔行空。语言简洁,无多语修饰,却读起来亦有一份清淡的凛冽之气。
再者,意象上来说,大自然的无穷限尽显眼底。顾城的许多意向多如同自然的渐近线上的一簇。诗集读下来,对太阳、湖、草、空气等运用多,虽频率高,却每次出现都似乎能带给读者一种奇特的阅读体验。比如在《早起》中诗人将太阳比作了大舌头,想起了余华曾将太阳比作明晃晃的人头,虽说后者略显奇崛,根据作者所需表达情感来看,竟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外,诗人在《歌颂世界》诗集中,多次使用以一句话结尾,如《月半》、《封页》、《车辆》、《蝴蝶》、《债权》、《黑电视》、《自然》、《周末》、《字》等均以一句话结尾。先以《月半》为例:跌倒时,紧贴着水面/我想起我的手是鸽子/影子是洞穴/白天肥大的鸟在东欧啄食”,紧接着隔行——一个会哭的水罐——结尾。诗歌中多以一个意向或一个行为结尾,单刀直入,让人对此形成画面感或猜想,悬而未决之意。谈及画面感,顾城的诗歌如同一幅幅美妙的绘作展现于眼前,有些诗歌就三行——《小学》和《童年》,分别由三个简单意向组合而成,简单明了却也回味,已然有了一股在诗歌上的自信。正如电影中的蒙太奇,通过电影后期剪辑将镜头组合形成影片,顾及剧情和人物情态,而顾城诗歌亦如此,通过隔行,让人喘息完后铺展另一幅画。其中,《旧日》令人印象深刻,全诗只一行,“给每张脸吃东西 光 魇”,是现实吞噬了梦想么?让光成为梦魇,掩藏在每张木然表情之后,让饥饿成为荒诞。
最后,诗歌的建筑美也展现的淋漓尽致,例如《调频》、《离》、《应事》、《歌颂世界》等,字数等排列整饬,有方形梯形等,在享受诗人童话般的诗歌灵魂的同时亦能欣赏到图形的美。
诗人通过文本载体表达自身情感。曾有人说顾城若没有了谢烨将无法存活,因为他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活在自己的内心里,对社会对世界消极,对生活几乎不知,成日沉浸于自己的遐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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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和诗,是不同的。诗歌是具有超越性的文字,它所表达的内容与情感,亦并非是诗人能达到的。在《歌颂世界》中,我们可以看到顾城当时的一些世界观。
在彼时对待爱情的态度上,当时的顾城还与谢烨算是新婚,一切都是幸福家庭的模样。在《提示》中——
和一个女孩子结婚/在琴箱中生活/听风吹出她心中的声音/看她从床边走到窗前/海水在轻轻移动/巨石还没有离去/你的名字叫约翰/你的道路叫安妮
风吹出女孩心中的声音,阳光瞬间温婉,银铃轻奏。心中可也是风般轻柔?但是诗中也提到“在琴箱中生活”,是一个封闭狭小的空间,顾城在对爱情的占有欲上具有强大的大男子主义,结婚就相当于囚禁一个女人,这个被囚禁的女人自然也是甘愿诚服的。女孩走到窗前,眼神是否迷离约翰和安妮,两个普通不能在普通的名字,却穿梭在人世间,不停偶遇。你的眼神里刻画着你的名字,通向你的道路叫爱情。在《就在那个小村里》,诗人说到“在你的爱恋中活着/很久才呼吸一次/远远的荒地上闪着流水”,爱情中的生命仿如绵长悱恻。一定要深呼吸,狠狠的将你印刻进我的脑海里。而感情之灵魂深处,免不了肉体交缠。在《季节·保存黄昏和清晨》中——
在中午发烫,中午的夜不肯离开/他的手指,在夜里深深寂寞燃烧的/火焰啊,属于尽头的黄昏。
诗人以他自拟,譬如张爱玲的小说经常以“她”自拟,将对胡兰成的爱深深刻画。而诗人亦如此,爱情是在时间中没有了方向,中午还是黑夜只要有爱情那就是无所畏惧。
孤城对这个社会具有一定的逃避性,对城市具有一定的抗拒。而同时他认为生命都是渺小的易于感动的,繁盛的生命以及在其中游走的回忆是美好的。诗人在《周末》中刻画了城市——
灾难像一个箱子,倒在地上/城里再没有马车/没有一个消息,从我们身侧碾过/使我们变成新鲜的玫瑰/城市里没有别的东西。
顾城说城市里没有别的东西,除了打开的潘多拉的盒子,还有一个个都表面光鲜的人,连义气挥昂的马车,长鞭千里的气魄也被车轮碾过。对城市他认为是一个罪恶滋生的地方,碾着别人的梦想,露着滴水不露的微笑,这“新鲜的玫瑰”正如《乱世之初》里言“用芳香蹂躏,是一个时代”。《灵魂有一个孤寂的住所》中既写了自己对自身所处的洁身自好的环境表示满意,但同时也无法控制孤独感的蔓延。虽然“他注意那些鲜艳的亲吻/像花朵一样摇动”,但是“他注意到另一种脱落的叶子/到处爬着,呗风吹着/随随便便露出干燥的内脏”,顾城自身亦如此,闲淡的生活具有一个灵魂的栖息地,但这个拥有纯净灵魂的同时,与其它灵魂的沟通就会减少,晒干了内心的渴盼。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诗人自身意识到,承认并作出的选择“”我没有种那棵漆树/我的一辈子完全白费,”就此句而言,顾城是悲观的,他知道一辈子或许就是每天这样的重复,只是诗人有自己的精彩。《封页》中有言“每个人都有自己微小的命运/如同黄昏的脸/如同草菊的光在暗影中晃动/他们,这美丽的战争。”因为个体生命的轨迹不同,所以生命每部生活艘,但每个生命都是渺小的,对未来不可知。隐在时间之后,隐去光影,与时空打赌,与“未曾”打赌。这“美丽”的战争,在顾城看来自己只是第三者,斗争属于别人,城市也属于别人,而这番迥异也是盛景。
顾城在《丧歌》这首诗中略提了对生死之见——
敲着小锣应届坟墓/吹着口笛迎接坟墓/坟墓来了/坟墓的小队伍/带花的/一小队坟墓
——究竟谁才能感知坟墓的存在。想起电影《入殓师》,一个人生命的终点的最后一件事都由别人决定,也算是一种悲哀。而同时,坟墓是对生者的安慰,逝者已去没有感知,而生者还要面对着和逝者的回忆,种种快乐却如今是只成为过去而悲伤,那么这阴冷究竟是谁在感知。
顾城是朦胧派的代表作家,诗歌意象丰富,跳跃性大,画面感强。对于其诗歌,是纯粹的精神的拜读,心灵上的浸润。
童话般的语言,童话般的想法,有也让他住进了为自己营造的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