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贤之王戎 | 亦为吝啬鬼,亦有真性情

竹林中的哪一位,都不容易

王戎在竹林七贤中存在感比较弱,但这个人很有意思。

出身魏晋高门琅琊王氏,年少时聪慧异常。流传最广的有这么几个故事。

七岁时的王戎,与小伙伴们出门玩耍,路边一棵李子树,果实累累。小伙伴们都争先恐后去摘果子,只有王戎站着不动。有人问他,他就说,“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大家一尝,果然是苦的。想想一七岁的小屁孩,看到美味的果子不是垂涎欲滴,还能冷静地推理分析,真不简单。

还有一次,魏明帝曹睿(曹操的孙子)捉了一只老虎,让人断掉了爪、牙,然后把虎笼放到宣武城上,让老百姓都来观看。王戎也来看热闹。突然,老虎攀栏吼叫,把大家吓坏了,后退的,跌坐在地上的都有。七岁的王戎却镇定自若,没事人似的。当时不是他年少无知,他的理由是,老虎已被断去了爪牙,不用怕它,更何况还关在笼子里,更不用怕了。小小年纪就如此睿智,俨然一“神童”形象。

十五岁时的王戎与大他二十四岁的阮籍就已经沟通无障碍。阮籍本来是王戎父亲王浑的朋友,谁知道认识了王戎之后,每次去拜访老友,话还没说几句,就要去找他儿子玩了,还扔下一句话,“濬冲(王戎字)清赏,非卿伦也。共卿言,不如共阿戎谈。”大概意思是说,你儿子的风度见识,你根本比不了嘛。跟你聊天,还不如跟你儿子聊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可以和当代大名士相谈甚欢,得是何种才气与风度呀。

王戎为人所诟病的,主要是他的吝啬。《世说新语·俭啬》里讲了九个有关吝啬的故事,王戎一个人占了四个,这得是多典型呀。

王戎俭吝,其从子婚,与一单衣,后更责之。

司徒王戎,既贵且富,区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属,洛下无比。契疏鞅掌,每与夫人烛下散筹筭计。

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

王戎女适裴頠,贷钱数万。女归,戎色不说。女遽还钱,乃释然。

什么意思呢?王戎的侄子结婚,他送礼只送一件单衣,后来还要了回来。王戎家显贵还有钱,聚敛很多田宅之类,富甲京城,晚上就与夫人点着蜡烛数钱。

王戎家有上好的李子,拿去卖怕别人得到了他家的优良品种,在每个李子核上钻洞。王戎的女儿嫁给裴頠时,借了他几万钱。女儿回来省亲,他一脸不高兴,等女儿把钱还了,才给人好脸色。

这些故事里的王戎,简直吝啬的可笑而不近人情。

当然,王戎的复杂性远不止于此。父亲去世时,不受父亲手下官员的百万赠钱,留下好声名;母亲去世时,虽不拘礼法,饮酒食肉,但是形销骨立,身体虚弱,足见内心悲痛,故有“王戎死孝”一说;对钟会和族弟王敦,表现出过人的洞察力和识人之明;讨吴战争中展现出的英勇、谋略、胆识;对待大将军羊祜的小人行径……名士与俗人的行为都出现在他身上。

不过,王戎最得我心的,却是另外一些言行。

王戎与夫人相处时,王夫人总是以“卿”称之。魏晋时期的“卿”一般是用来称呼比自己地位低的人,王戎觉得夫人这样叫他于礼不合,想让她以后别这么叫。王夫人怎么说呢,“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我亲你爱你才叫你卿卿,我不叫你卿卿,谁来叫你卿卿呢。“卿卿我我”里,尽是娇嗔与爱恋。老婆一撒娇,王戎也没招了,也就任她叫了。想来夫妻也是如胶似漆、恩爱有加。

王戎儿子不到二十岁就死了,他极度悲伤哀痛。朋友劝他,虽然这孩子长到十几岁,但你就把他看做是尚在怀抱中就死了,这样看开一点,也不要如此悲伤了。王戎怎么说呢,“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圣人可以不被情所牵扰而乱了心境,最俗的人不懂感情,最钟于情的,就是我们这些人。所以吧,你也不用宽慰我,我们都是一样的,最勘不破、放不下情的凡人罢了。看到这里,就觉得,这该是怎样通透的一个人呢!

王戎有一次途经黄公酒垆,对同行的人说,“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回想起昔年,我与嵇康、阮籍在此畅饮,竹林同游。自从嵇康不幸别杀,阮籍亡故之后,我就被时事所羁绊。现在酒垆近在眼前,回首故人往事,却缈缈如隔万重山河。太喜欢“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一句,满含怀恋之情与无奈之感。此时也似乎隔着万重山河,看到一片赤诚之心的王戎。

越是觉得,竹林七贤这群人,各有其不凡之处。

再说一句,竹林七贤的时代是在曹魏末年,西晋初年。曹魏政权从曹操算起,经曹丕、曹睿两代,曹睿死时,托孤给司马懿和曹爽,于是曹睿的儿子曹芳继位后,就有了大权臣司马氏集团和曹爽集团的曹马之争。后来曹爽逐渐失势,就变成了司马氏专权。到司马昭之时,已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后来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正式继位后,西晋也就取代了魏。竹林七贤的故事,主要就是在曹魏政权向西晋政权过渡的这一敏感时期。

当时是政治高压,像竹林七贤这些当代大名士,并不是说不想被卷入政治中去就可以的,不是说想隐居就能风流快活的隐居的。他们没办法置身事外,不入仕也得入仕,无可奈何地就被裹挟到政治中去。入仕的,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看似风流不羁,实则竹林中的哪一位,都有自己的无奈与悲哀。总之,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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