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宋·陆游《卜算子·咏梅》
■ 1.
梅是邻居家远房叔叔的女儿。
梅两岁那年,母亲在生梅的弟弟时去世,留下刚满两岁的梅和嗷嗷待哺、还没来得及见上母亲一面的弟弟。
或许受妻子猝然离世的打击,梅的父亲经常借酒浇愁,脾气也越发暴躁。小时候,经常听到住在隔壁的梅被醉酒的父亲暴打时撕心裂肺的哭声。
突然的家庭变故,对这个原本就窘迫的家庭无疑于雪上加霜,还要拉扯两个年幼的孩子,梅的父亲不堪重负,渐渐变得精神恍惚。有时到附近的镇上赶集,跑出去就找不到了回家的路。终于有一天,他离家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那一年,梅还不满六岁。
■ 2.
此后,梅和弟弟只好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爷爷奶奶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每天起早贪黑,一生勤劳简朴,养活了三个儿子。眼看三个儿子都已长大成年,一个个娶妻生子,各自成家立业,日子似乎开始有了盼头,不料却接连发生如此变故。
父亲刚失踪的头两年,梅的爷爷曾千方百计地托人四处寻找,附近的十里八乡都找了个遍,还是杳无音信。
每逢过年,同村外出打工的人回家,爷爷总会前去打探消息。或许他心里还残存着一丝幻想,希望有人能在外地偶遇到梅的父亲。但人海茫茫,这种希望毕竟渺茫,他每次总是失望而归。当希望一次又一次破灭,爷爷也只好暂时打消了找人的念想。
家庭的变故和生活的重担,让梅年迈的爷爷显得越发苍老。他的腰板更加佝偻,人也变得沉默。小时候,总能看到他一个人扛着锄头下地干活,腰弯得像张弓,走路时上半身几乎要跟地面平行。黄昏从地里回来,总是蹲在屋外的墙角边,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方寸地面,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旱烟。
■ 3.
生活虽然不幸,但日子总得继续。
所幸的是,家庭的遭遇似乎并没有给年幼的梅留下什么阴影。和其他孩子一样,梅照例每天上学读书、下地干活,疯疯癫癫地玩耍,无忧无虑地生活。
记得童年时,我和梅还是很要好的玩伴,因为家离得很近,每天上学都会结伴同行,放学回家也会一起嬉闹。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我们在麦秸堆成的草垛里撒欢打滚,在明亮的月光下玩捉迷藏,在村头的祠堂前听说书人讲杨家将,步行好几公里去邻村看露天电影……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梅是个很懂事的女孩。每天下午放学,她都会急急忙忙赶回家,帮着奶奶烧火做饭,带着弟弟玩耍,周末假日还要下地干活,早早地挑起了本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重担。
勉强读到小学毕业,因爷爷奶奶无力供养,加上家中需要人手帮忙,梅为了弟弟能够安心读书,主动放弃学业,专心当起了爷爷奶奶的帮手。
■ 4.
在爷爷奶奶含辛茹苦的操劳和照料下,梅和弟弟还是一天天地长大。
17岁时,梅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那个蓬头垢面,总是挂着长长鼻涕的女孩,不知不觉中蜕变成一个漂亮的姑娘。有着明亮的双眸,常年日晒的健康肤色,笑起来会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一头乌黑的长发还是天生的自来卷,就像烫了当时流行的波浪头,看起来单纯质朴又不失青春时尚。
也是在梅17岁那年,爷爷被查出肺癌晚期,长期的操劳,还合并多种其他疾病,很快便撒手人寰。奶奶身体一直不好,老伴去世后便病倒在床。两个叔叔都在上海打工,奶奶由留在家里的婶婶轮流照顾。弟弟此时已初中毕业,没能考上高中,本想就此辍学,在梅的坚持下,还是读了县城的一所职高。
■ 5.
也许是家中已了无牵挂,又或是不甘命运的摆布,处理完爷爷的后事,梅便央求回家奔丧的二叔带她一起去上海。二叔本来不答应,经不住梅的软磨硬泡,只好带着她一路辗转来到了打工的地方。
这是连县城都没去过的梅生平第一次进城。繁华的都市,喧闹的人群,宽阔的街道,缤纷的霓虹,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熙熙攘攘的滚滚红尘,一切在梅的眼里都是那么新奇。
然而,现实并不总是想象中那样美好。短暂的新鲜过后,如何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生存成为梅面临的首要问题。
梅没什么文化,找不到轻松的工作,只能先跟二叔在建筑工地打打零工,有时给施工队烧烧饭,有时去工地打打下手……好在从小就习惯了做家务,对勤劳又能吃苦的梅来说,这些还算驾轻就熟。
■ 6.
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梅常常会一个人静静地发呆。每每想到故乡那个小村庄,想到昏暗的灯光下仍在病痛中挣扎的奶奶,想到生性调皮学无所成的弟弟,想到自己茫然而不可知的未来,还是会有无限的惆怅。
机遇,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降临。
一次偶然的机会,梅被介绍到一位老人家做保姆。老人退休前是大学教授,唯一的儿子从高中时就到国外读书,找了个外国女友,大学毕业后在国外定居。老伴一年前因病离世,儿子远在异国也没有回来。身边没有亲人,风烛残年的老人虽然生活宽裕,也时常感到孤苦无助。
梅很珍惜这份相对轻松的工作。眼前的老人,似乎让她想起临终前爷爷期盼的眼神,和病床上苦苦挣扎的奶奶。照顾老人时,梅倾注了对爷爷的怀念和对奶奶的歉疚,干起活来也格外用心。
■ 7.
两个月后,老人生了场大病。住院期间梅全程陪同,忙前忙后地张罗,出院后想方设法做可口的饭菜,闲暇时陪老人聊天解闷,常常逗得老人哈哈大笑。本来已经了无生机的家,被梅打理得井井有条,充满了久违的欢笑和温馨。
在梅的耐心照料和悉心调理下,老人逐渐恢复了健康,人也变得精神起来。老人很喜欢温柔善良又充满青春活力的梅,也越来越离不开梅的陪伴和照料。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离开了梅,今后的生活会是怎样,是否又像从前一样地孤寂。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梅正在忙着打扫整理房间,窗前躺椅上的老人突然叫住她,要认梅做他的干女儿。条件是,不能再回老家,断绝和家人的联系,也不再支付她的工资,搬来和老人同住,负责照料老人的生活起居,直至老人安然离世。作为回报,等料理完老人的后事,遗产全部留给梅。
跟梅说这些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窗温暖地洒在老人身上。梅看着老人认真的样子,直起腰来怔了怔神,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转头俯下身子又忙着擦地板。
■ 8.
闲谈中,梅跟二叔说了老人要认干女儿的事。二叔忙不迭地劝说梅,有这样的好事,赶紧答应吧,不就是不发工资了么,反正吃住都在老人家里,也花不到什么钱;老家不回就不回了吧,本来那里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梅紧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二叔,轻轻地叹了口气……
也许,在梅的心里,还是舍不得故乡,也放心不下远在老家的奶奶和弟弟。虽然离开了那里,但时刻梦萦于心的,还是那个曾经生她养她的地方。那里虽然贫穷,但有她青春的过往,有她牵挂的亲人,有了这些,才会感觉温暖而踏实。
认干女儿的事只好作罢,老人也没有再提。梅还是一如既往地每天到老人家干活,每月拿到工资后,按时给奶奶寄医药费、给弟弟寄生活费。
一年后,老人的儿子联系了一家养老院,托朋友把老人送进养老院安享晚年。老人本来不想去的,拗不过儿子的坚持,还是辞了梅搬了进去。梅又一次失业了。
后来,梅又做过理发店洗头妹、餐馆服务员、公司前台……虽然梅勤劳踏实,但没有文凭没有经验,每次找工作都还是很艰难,只能找些简单的粗活。
■ 9.
日子平静地流淌,转眼两年过去了。
20岁那年,梅见到了辉。辉和梅是同一个镇的老乡,比梅大三岁。梅到那家公司做前台接待的时候,辉已经在那里打了两年工。一次在员工食堂吃饭,两人恰巧坐在同一张桌子,聊天时才得知竟是老乡。
同在异乡漂泊,又有着相同的乡音,此后辉对梅格外地关照,每天热情地跟梅打招呼,不时地嘘寒问暖。这让从小就缺乏关爱,独在异乡打拼的梅感到些许的感动和一丝久违的温暖。
爱情的种子在猝不及防中悄悄萌芽,两颗年轻的心越走越近。
辉生日那天,请梅一起吃饭。两人聊起家乡的生活、童年的琐事,和各自对未来的美好设想,一次又一次地碰杯,喝了很多酒。两人都有点微醺。
闪烁的霓虹下,辉扶着梅,摇摇晃晃地走在凌晨的街。梅对着空旷的街道大喊,喃喃地说着胡话。微风拂过脸庞,吹乱了梅柔柔的卷发,也迷乱了她寂寞已久的心。
那一夜,梅没有回公司宿舍。昏暗的灯光下,梅在恍惚中感到身体的刺痛。醒来时,看到躺在身边仍在熟睡的辉。
■ 10.
梅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慌乱地找到辉,淡淡地告诉他这个消息。辉低着头,许久沉默不语,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无奈之下,梅拉着辉找到二叔,告诉二叔他们恋爱了,准备过几天就回家结婚。二叔虽然觉得突然,但也没好仔细再问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地说,想回就回去吧。
辉和梅辞了工作,一起回了老家。婚期订在两个月后。没有正式的婚礼,也没有像样的嫁妆,只是简单地请亲戚吃了顿饭,梅便按老家的风俗,坐着一顶火红的花轿,走进了辉破旧而简陋的家。
婚后没几天,辉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又不得不外出打工。和大多数农村女人一样,梅只能留在家里,一边养胎一边照顾公婆。
■ 11.
梅嫁出村后,便渐渐没有了消息。我因为在外读书,从此也没有见到过梅。
只是偶尔打电话时,从家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梅似乎过得不好,婆婆嫌弃她没有爹妈,配不上自己的儿子,而且未婚先孕,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从没给过她好脸色。还有一次,听姐姐说,在街上远远地看到了梅,吃力地挺着个大肚子,正在跟卖菜的小贩讨价还价,看起来似乎苍老了很多,差点认不出是她。
第二年寒假回家,听人说,梅死了,分娩时难产,镇上的医院条件不好,甚至都没来得及抢救,还好,保住了女儿。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心里突然涌出莫名的悲伤。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童年时曾经一起玩耍的情景。如水的月色下,我们一起在草垛上打滚,一起在月光下玩捉迷藏,手拉手去邻村看露天电影……
■ 12.
列夫·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不知道还有多少农村女孩,有着和梅相似的命运。
她们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和梦想,早早挑起家庭的重担,默默忍受着生活的艰难,在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中,任凭岁月苍老了她们的容颜,消磨了她们的青春与纯真。
在生命的最后那一刻,梅或许想起了她同样死在产房的母亲。
也许,这就是宿命吧。梅的宿命如此,她的母亲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