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若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行香子•述怀》苏东坡
喜欢苏轼,不只因其高才。顾寰宇之内,真正窥其才全貌者,大概无人矣!我深醉于他的情——才情,豪情,忠情,逸情,深情。有关于他的只言片字我都关注,哪怕只是传说。
大凡有天地之才者,活着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无关风月之外的抱负,可至世界起源,宇宙模式,万物关系,民族历史,宗教观念,乃至各类生活观念的深思,是一个可深邃自身却沉重至极的包袱;而风月之内的深情,却总有“曾经沧海”的沉郁和动人心弦的绝唱。我观东坡,亲禅近佛之余,却总有仙骨临风的洒脱与豪壮,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之中总涵盖着种种矛盾。
人之为人,是一种自我扩张的过程,即陈村所谓“鼓吹走出躯壳的梦想”。有人的自我扩张不过金钱名利的膨胀而已,无所谓扩张,始终不过像是咬着自己尾巴转圈的小狗一样只为自己。这种扩张反倒将自身缩小,毫无意义,至少不该看作是伟大。思想的深邃是一种不受束缚的人格扩张,权力可以结束一个人的生命,但阻止不了他才情的流芳。就像婚姻可以禁锢一个人的恋爱自由,但不能禁止他额外的感情甚至肉体的放纵。
然而禁锢和限制却从来是不可或缺甚至永不休止的。正如东坡所说“月明多被乌云遮”,才高世嫌,一生坎坷沉浮总是无可奈何的难免。你不需要悲愤,他也不需要同情。你该平静的认为世界本就如此,千百年了,无论中外,多少才高意广之人不是生而悲惨,死后流芳?更何况,东坡对自己的处境从来都是视若等闲,“老夫聊发少年狂”,有欢尽欢,有悲放悲。一生踏踏实实的洒脱与豪迈。
金庸在《神雕侠侣》中写杨过对小龙女的思念,曾引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句。杨过心中固然悲痛,可他终究见到了小龙女。而苏轼作此词时,他的妻只能称亡妻,一别十年,永难相见了。豪迈洒脱未必无情,若以为豪迈洒脱无情绝情才算的真豪杰,那该受鲁迅“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诗句的诅咒。杜甫“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冷清是寂寞之余的牵挂,陆游“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莫莫莫”的叹息是惋惜之余“错错错”的无奈。而东坡那时的孤寂凄凉,是真挚的回思与深沉的留恋,是一种孤独的缅怀。
苏轼是孤独的,那孤独有必然存在的必要。人的孤独恰恰是心中无限汹涌澎湃的才情造就的。这世上多少人担心死后的日子难过,祈祷着地狱中的高层,奈何桥上的不悲惨,却不以生时的活无尊严而为耻。
辛弃疾在意“赢得身前身后名”,东坡虽深通佛理,知轮回之说,却从不担心身后之事,他只在意活着的日子。兴起牵黄擎苍高歌射天狼,意来绿杨影里解鞍依枕杜宇一声春晓。可惜射虎无弓,射狼难遂。欲夫妻相诉,却人鬼相隔,唯有泪眼对孤坟。以其高才,似乎凌驾于万物之上亦不为过,而他却沉沉浮浮于风尘,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有时候人不信天命真的很难,以前我从不信天命,认为天命就是狗屁。而今我对自己说,人不可与命争,命之所命,人若不遵,那是自作孽,不可活。东坡的悲哀大概就在于他呼喊“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的幻想中。
所以,有些东西,你最好留在梦里或幻想中,细细回味,也可以洒脱豪迈高声呼喊,但不能逆锋而刃,即便你才高无对。将现实的骚扰和规则一脚踩碎,活两样人不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