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90年代自然诗选(二)

方舟90年代自然诗选(二)


水的断章


清之为明,杯子见眸子;

浊之为暗,河水不见泰山。

        ——《淮南子.说山训》

在碧水连天的年月  我看见

一种忠诚似水  一臂一臂潜过来

这是一种鱼  一种无鳃的鱼

用东海一瓢浇出了自己的血脉

这血脉至今和鱼骨留在最古老的岩石上

留在最古老的趾纹里

在某一个时辰

那鱼在风的季节永远死去

水的悲壮和血性从此降生

从水到陆地

人类以最初的温存走出了自己的经纬

又以最初的情结寻找失落在水中的影子

对水的疏远就是对智慧的疏远

对水的反复论证过程构成人类诱惑的年龄

水,从大禹们的目光盗走了无数的星星

那是智慧的星星

在天河和地河拒绝的山谷里

人们用水桶葫芦瓦罐搪缸盛水

而水依旧一滴滴悄悄逃走和被太阳们蒸发

在人类血泪指书的底稿上

我看见一些燃烧的章节失去了水分

骨瘦如柴  盘根错节倒毙在家园的篱笆墙上

而后羿之箭鲁阳公之箭

被阴翳蔽日的大森林收藏  一支

古老拄杖世代单传

森林老迈的时候只有水依旧年轻

站在清明楚楚的水边

人类已是衣衫褴褛甚至一丝不挂

一些时刻  必须和水保持一种刻苦的姿式

把我们的肌肤和头颅带进水中

和水共舞和水一起前进

关键的时候以危险的方式进入水

在恨水和取悦于水的实践中

提炼一种高尚的感受

然后让无情的水再淹漫一次

复制出水晶一般的纪念照亮一切

水生长的时候

最遥远的故乡都是一畦畦的翠苗

一河一河的船歌

飞行的翅膀们湿湿地滑翔在父亲们的瞳孔

所有的母亲在汪洋的春水中失去了自己

成熟的儿子们在水中发育壮大

把水酿成酒把酒临风临月

临春天里四方蔓延的诺言


在临近的水面上

我们还照见祖先童颜鹤发时的面容

山在中午的时空里越来越消瘦

只有剩下水独自承受温柔

遗传给沧桑而来的舟子

而舟子手中的桨

因此同我们的愿望一样葱茏

从此岸到彼岸都泛着可以吮吸的诗意

这种诗意一直是人类寻找自己的眼睛

一些迷人的光环跟水有关

水波荡漾

秋天嘴唇上已谱成热烈的歌唱

望水望很远的水很稠的水

不管是烟雨蒙蒙或水天一色

总有一只孤鹜

从登临的诗篇里轻越翻飞

不关多少楼台

那些水与人的风景却年年岁岁

岁岁年年肥了满岸的芦苇

肥了满厢厢的风骚

以至咏吟起每一句关于水的诗句

我们便感动得泪如泉涌

为每一个离水远行的人祈祷天明


水因此满足于我们胸中

从水到水  我们无法挥断其中

有一种痴情花择水而居

观赏了无数的世纪

最后还是让风吹落水中

成为风波浪上蓦然回首的传说

水的这种耐性使我们吃惊甚至恐惧

我们无法想象水深沉时的位置

深沉时的语言和方向

对水反复的经验使我们的手掌上

至今布满复杂的水纹

暗示过一些不动声色的往事

每一片水都使我们获得一些优秀

没有哪一座山不从水那里获得灵感

山倒在水里的模样

便是我们初恋时的模样

山和水都同我们相随到天边

当屈子无悔的目光沉入水底

那些无法丈量的思绪

便有了执节而歌的不倦的牧人

在河水的两岸

所有遭遇风雨启示的乡亲

目光如炬

支撑了这条艰难的河流

稀释了这条稠密的河流

那些祭天的锣鼓嘶哑的偈语

淋漓尽致地表达一种永远的向往

水流浪的远方

便是我们流浪的开始和理由

沐浴水

一种患难与共的恩情

朝夕相依的亲切便油然而生

轻轻地呼唤水像呼唤我们的乳名

盈盈地掬一杯水使我们可以

拂去红尘拂去我们成长留下的伤痛

水历历在目潺潺于心

滋滋地响在我们灵魂的深处

我们每一步式都是水的律动

那些斑斓的河床被损坏的河床

至今仍是一具人类历史最完整的骨架

而我们仅是河床里滚动和磨砺的石子

和鱼类们共同创造泥沙俱下的记忆

自始至终

                       1992年

沉默的石头


之一


石头和石头以沉默的方式  对峙

不可动摇


这力量来自哪里

石头便来自哪里


石头的形状千姿百态

如同悲剧

一走进自己的情节

便充满陷阱


火破译过石头

火发动过石头

这传奇往事俯首可拾


从石头的缝中

挤出过小花嫩草皇宫

以及艺术

这时  我们发现

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石头

而我们随时都因

石头而受孕

之二

石头是一个根深蒂固的概念

为石头肃然起敬和哑然失声

都是正常的事情


越过一块石头

前面还有一堆石头

越过一堆石头

前面还有一块

你无法穿过的石头


对石头的无可奈何

由来已久  习以为常

我们只能从石头周边的光芒里

感受来自石头的情绪


从石上泉水的音乐里

判断石头曾经的爱情


偶尔有石头截路

来自石头的目光

令你感动和战颤

实际上  当你回转身

目光中的石头已无依无靠

不知去向


你无法辨认

那块与你心目交融的石头

你无法找到

那块与你擦肩而过的石头

这并不奇怪

在布满石头的大地上

和石头对话的人

已为数不多


1993.9.23

之三


石头流浪的时候

我们却没有流浪

石头静止的时候

我们却在石头的路上旅行


这只能好比

石头是走在我们前面的人

从石头的背面出发

我们知道腐朽神奇

以及祖先长长的诺言

直到成立我们的碑


很难想象

石头风光的年代

我们和花朵在哪里

我们的历史和苦难

又在哪一条街上流落


想想这些

我们是否该问问石头

是否在石头再次来临之前

真正感动一次

然后  把石头

捡进我们的花园

之四

石头把题目铺在山上

猜不中石头的人

大都躲进了房子


从此石头已模拟的方式

嵌在房子的墙上

很多人对房子大加赞美

却对石头不置一词


石头不能说话

石头很少说话

石头一出声

很多人就会鱼贯而入

进据石头的内部

成为浮雕


只有当你看见了

石头上的浮雕

才发现

和石头一起生活

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光荣的事情

1993年



蝴蝶

一只蝴蝶在天空写意

濡湿标准的时间


捕住一只蝴蝶并不难

在历史的深处和外围

一些蝴蝶成群结队

倒数第二千三百只是小小的庄子


庄子在蝴蝶中游走蝴蝶

庄子在蝴蝶中梦想蝴蝶

蝴蝶在飞的时候

大地为零


翻过第一瓣菊

秋天的精神便露出

一种叫做菊的黄或叫做菊的白


一位叫菊的女子

在郊外野足时已离开秋天

手中执拾的就是那种

叫做黄或白的盈盈的想像


因此菊大于秋露和秋水

     菊大于词赋和风华

从花都首府逶迤而来的才人

五体投地 用菊香

做了一生的书衣

 

腊梅已深

第一个抵达春天的不是雪花

而是水墨枝头上

隐现的 邻家腊梅

越来越深的也不是冬天

而是秋千架上

伊人 洁白的留言


这时多少寒士出家

风却一遍遍抹去了旅行者足印


梅的心事悄然打开又悄然收起


谁是春天的竹马

当大地回春  梅

却在中堂的国画中深居简出

1999年


水杉


你是从旋涡中站起的水之魂么

不再漂泊  你闯荡千年的心灵

才选择了一个入梦的岸

水杉


你是一字流连忘飞的泽鸟么

因迷住一片波涛  再舒展不起

沉重的翅膀  飞翔的欲望

已无法接通永恒的蓝天


或者  你是一群情感的少年

在一个被硬度支撑的黄昏

披薄纱的凌波女郎飘然消逝

你只好把挺拔而英俊的企盼

任风雨雨雨雕琢成一棵

坚贞生长的殷切树

水杉


也许  你是横渡洪荒的叶橹

孤独方舟倾覆于史前之谜

红帆不再来  伊甸园的歌声

却诱惑你以忧郁的身影

永远水航


我看不见你的眼泪

我看见你骄傲的姿式

在牵动水的血液……


1989.6南昌


扬州个园


无所谓来与不来

你四季假山都随时

象征我的季节

四种石头原封不动

色色逼真色色嵌入

我短暂而静止的人生


春意昂然我走尽你堆砌的鹅景

古色古香的木楼被八怪当赝品

糊涂了无数的夏

在萧杀的黄石怪石里走不出

你设计的环行迷道

出来时却雪压心头

成一位苍苍的萱城老人

感时花溅泪

别时鸟不惊

你是建筑

你仅是来去无影的未名鸟

啄不动你多种体验的硬核

不   如   归   去


(原载《百花洲》文学双月刊89年第5期)


六朝柏


那些都是诗人我例外

细雨蒙蒙我如雨点般

站在你伞下  进入你强大的

氛围  看你如何撑开一片

历史的景致与凄凉


你巨大的沉默令我吃惊

你斜出的危姿令我顿生痛苦

你还让我感觉

你为何不好好坐着成站着

你挪动一下就会轻松些

看潮涨潮落

你欲飞未飞

你不悔的等待

就为我两行清泪么

诗人忍不住都到雨中去了

你是一位哲人

对天空的理解已大彻大悟

真想叫你一声孤独大师

你是不死的硕硕寒星

郁郁葱葱鸟瞰我全部的含义


你千年不走

我戈多万里而来

我是你二十三年前吹散的枝叶

今天才找到看守家园的

苍老父亲


(原载〈百花洲〉文学双月刊89年第5期)


板桥读书处


修竹不多了

庵墙老成酱色

你坐过的凳子还在

有点凉

焦山是你去了以后

才热闹起来的


你读的书我都读了

中国有很多的小斋

只是你有三绝

你的拓片行情看涨

你糊涂得真可以

你让很多人跟着你

吃亏是福


一片青山入座

半潭秋水烹茶

我读不懂你很多句子

旅游局的人也没有你聪明

何不开一茶馆

茶馆必须大

怪味豆不在多


(原载《百花洲》文学双月刊89年第5期)


狠石


总是流浪  总是

被好大喜功的太守们

盯出太多的血泪

沧桑的身躯

失落了头颅

侧腹  还墨刑我两个

同名的汉字


胜利只是一种偶然

两位英雄祸首早已不省人事

我是唯一的目击者

一千年还得解释破曹之计

出自我瘦弱的臀部

上坐着那位

崩殂于白帝城的伟人


悔当初何不引火烧身

今天一动不动

明天还是一尊石羊

负罪本身无需语感

我向谁人诉说

前线早无战事

大江已经东去


注:狠石,北固山多景楼西侧,状如伏羊无头。左侧腹刻有“狠石”。相传,孙权、刘备曾坐在上面共商破曹之计,定下赤壁大战大计。

1989年5月


水印

――齐军国画《昔日的半亩田》

一个叫依稀的词

适时抵达

――那只肉感的禽嘴上

粉红的枝蔓

而宁静是另一种果实

挂满我们的家园


―劳作在画面以外

如阳光静卧有关的枝头

如此完整的内涵和和平的气节

我们却无力弯下疲惫的脊梁

在关节疼痛的时候

才能默默回想――

这一枚恍惚如岁月的水印


缅怀

――题齐军画《净土系列――生命之一》                        

现在我远离故乡

远离白云

在画外 我曾摘云的手

无法开启那扇紧扣的柴门


秋天一次次经过

像游戏的诺言

岁月的阴阳坡上

是风的声音和童年的意象

而日子在云朵之外渐渐失语

在城市的聒噪和陆离的玻璃屋里

我团结一切向上的耳朵和眼睛

练习敏觉――

甚嚣尘上的岁月

那是我得以返回的惟一票根


鱼的宿命

——题《天地篇——人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引导我们前进的水

被鱼夸张了的水


当生命被无期地遮蔽

所有的道路如瞒天的网

世纪在鱼眼上窃听方向

在鱼齿中模拟一种声音

仅仅一次简单的游弋

竟促成了智慧的命题

潦草而又窘迫


于是走吧――

鱼和鱼的对话

又有誰听见

这最初的姿却保留至今

1995.7

(方舟,诗人、一级作家,策划人,现居东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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