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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有一双天才的耳朵,这耳朵让他颇为自豪。这么说吧,他耳朵的辩音就如同美食家的味蕾辨味,酸甜苦辣咸,怎么混在一起的味道,也骗不过美食家的味蕾。这个世界上所有音色音质,哪怕细小的差别,也逃不过老马天才的耳朵。
刚刚办完退休手续,老马正志得意满,准备享受生活,开启人生下半程的美好旅程。
然而,这未及实施的计划,这美好的愿望,被突如其来的病痛彻底打乱了,这病痛正是来自他为之自豪的耳朵。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早晨,老马的右耳突然传来一阵蝉鸣的声音。老马以为听错了,他揉揉耳朵,问老伴刘月琳:“你刚才听见知了叫了吗?”
老伴比他小几岁,还没退休,忙着去上班,嗔怪:“你脑子不好使啦?现在是啥季节,哪里来的知了?”
老马摇摇头,不对,他分明听到了知了叫,就在耳边,不可能错的。
吃过早饭,老马背上他的乐器,去对面的公园练习。老马是个不折不扣的音乐发烧友,家中收藏着他钟爱的各式乐器。往昔,繁忙的工作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每年难得的那几天假期,多半陪伴老婆孩子出游,留给他个人的时间寥寥无几。而今,退休的他每天都是假期,真正实现了时间自由。他满怀壮志,计划着系统学习每一种乐器、精通一两种最喜欢的乐器。然后实现老领导让他组建一支乐队的愿望,老有所乐、老有所为。
今天,老马的包里背着的是大大小小的各种葫芦丝。葫芦丝这种民族乐器,很小众,一般也不登大雅之堂,但老马就是喜欢,从它的造型但它的音色,都喜欢。那是二十几岁时候,他带老婆去云南旅游,在景点听到有人吹奏这种乐器,葫芦丝特别的音域,略带忧伤的曲调,使老马一下子迷上了这个小小葫芦。他不顾老婆反对,当即买了一个。
回来后,专门去书店买本《葫芦丝演奏入门》,自学吹奏方法。老马是谁?那是殿堂级音乐发烧友,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双天才耳朵。几天工夫,就吹得有模有样。老婆禁不住表扬他的时候,老马得意地说,那是,音乐是需要天赋的,要听得准,才能唱得准弹得准吹得准。我这耳朵那就是音乐天才的耳朵好吧。老婆毫不客气,说你胖,你立马喘上了是不是?
老马背着双肩包到了公园,直接走向湖心岛的亭子。公园不大,以小湖为中心,山峦起伏,花木繁茂。可见设计者很是动了脑子,颇具匠心。老马喜欢湖心岛的安静,本来公园人就不多,湖心岛少有人涉足,正好可以吹拉弹唱,没有人打扰,也不会打扰别人。老马不喜欢有听众,或者他觉得听众的耳朵都是摆设,根本听不出他的吹奏水平和藏在音乐里的情感,要不说知音难觅呢?他只希望自娱自乐。
悠扬的葫芦丝从茂林修竹之间传出,正在湖边打扫卫生的清洁工阿姨,都禁不住停下手中的活计,四处寻找这美妙的乐声源头。
老马在亭子间把大大小小的葫芦丝吹奏一遍,感觉有点累了,就在亭子里小憩一会儿。老马坐在木凳上举目望去,香樟树郁郁青青,树下的草地也绿油油的。稍远处的几株枫树,在这隆冬时节,叶子红的鲜艳。湖边的坡地上,还开着五颜六色的蝴蝶花,那一排排四季桂花开正艳,随风飘来淡淡的桂花香。
目光稍微放远,看到小湖东岸那片光秃秃的土地。那本来是一片杉树林,不知何故,被悉数砍伐,裸露的黄土竟有一点北方的苍凉,和周围的绿意盎然格格不入。因为修路,公园的面积已经被占用三分之一,被砍伐的杉树林,大概也是要为修路腾地方。老马突然心情就不好了。他干脆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用耳朵感受自然,享受清晨的阳光。
忽然,他仿佛又捕捉到一丝蝉鸣的错觉,他警觉地睁开眼,把头和眼珠都转向右侧,蝉鸣消失了。环顾四周,冬日的花花草草虽然郁郁葱葱,却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老婆说的对,这大冬天的,怎么可能有蝉?但显然,那不是错觉,是实实在在蝉鸣。难道这耳朵出了问题?想到这里,他心里不踏实了,不能吧,耳朵千万不能出问题!
他靠在亭子的立柱上,闭上眼睛,听水声潺潺,听风声轻语,听林间的鸟儿叽叽喳喳。在这自然的交响乐中享受着,他甚至有作曲的冲动。蛙鸣鸟叫,潺潺流水,这才是人生最大的乐趣。
老马一辈子在办公室做文字工作,却对音乐情有独钟。单位每年的歌咏比赛,老马必定是站在队伍面前的指挥。老马的耳朵灵光啊,天才耳朵可不是白说的。几百人的合唱队,只要开口他都能听出谁在走调。任何新歌他只要听一遍都能记谱。每当他站在队伍前,大家都高度集中精力,生恐被抓现行。五音不全的干脆对口型不出声。因为大家知道,老马不给面子,发现谁走调,他会直接点名。大家都是同事,被点名多少有点难堪。背后,不少人骂他,拿着鸡毛当令箭,啥玩意儿。
这么个音乐天才,老天偏偏给他安排一个五音不全的老婆,两人在家里没少因为唱歌吵架。无论是做家务还是看电视,老婆一开心便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老马听着,只觉耳朵备受煎熬,理智虽告诫他要忍耐,但耳朵却已忍无可忍,他只得哀求道:“求你,别唱了,我的耳朵真的受不了。”
不用说,换来的一定是老婆的一顿臭骂。老马心想,宁愿挨骂,也不愿听你找不着调的歌。
在单位工作三十多年,所有荣誉证书和奖励都和歌咏比赛有关,而他本职业务丝毫没有建树。这并非因为他不够努力,也非他的成绩不佳,归根结底,还得怪他那过于灵敏的耳朵。
刚上班的时候,偶尔听到领导在办公室哼唱国歌,刚唱第一句,老马(当时还是小马)听着就别扭——起来,应该是sol do,领导非要唱成mi do,他的耳朵受不了,但因为是新人,在领导面前没敢造次。然而,领导似乎对国歌情有独钟,每日在办公室都要哼唱几句。终于有一天,小马忍无可忍,说,领导,这歌应该这么唱。然后亲自唱一遍做示范。领导当即拉下脸。
没过多久,小马就从机关被下放到基层。
后来,经过十几年的奋斗,小马熬成老马,好不容易重新调到机关。年底在办公室卡拉OK比赛中,老马被推为评委。参赛选手有领导,也有一般职员。其他领导都笑笑说不参加了,毕竟是为了单位的凝聚力,为了活跃群众的文化生活。只有张书记坚持要参加,张书记是个极爱唱歌的人,也非常自信自己的演唱水平。这有点像乾隆酷爱写诗,你说他老人家的诗歌没水平吧,他句句都在韵,你说他有水平吧,没有那首能让人记住,关键是他还极爱写诗,据说有几万首,如果不是因为他是皇帝,恐怕现在我们一首都看不到了。
比赛当天,其他几个评委都同意把金奖给书记,只有老马直言不讳说,书记的歌跑调,给了他对别人不公平。本来评委评议,选手是不会知道的,但这选手里有单位一把手,就不一样了。书记闻听老马的评语,方知自己歌声在老马那里竟然如此不堪入耳,他不信,自己唱了这么多年,谁不说自己唱得好?这个老马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书记生气归生气,却阻挡不了比赛结果。老马此举大大打击了书记的歌唱自信,挫伤他的文艺情怀。单位从此再也没搞过卡拉OK比赛,当然,老马在他的办事员位置上一待就是十年,没动。
刘月琳得知老马的行为,责备道,好了,你那天才的耳朵,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就不能和别人一样充耳不闻?
老马正色道,不能,耳朵听着那不在调上的音,受不了啊!
刘月琳无可奈何,你个犟驴,你就犟吧!
直到张书记退休了,不喜欢唱歌的王书记上任,老马才终于当上科长。接着王书记高升,上来一个喜欢唱歌,且懂得音乐的赵书记,老马一下子青云直上,三年内从科长升到处长。同事们议论纷纷,老马真是撞了大运,而老马心里明白,这正如伯牙遇到钟子期,是知音啊!
后来,在赵书记的大力支持下,老马将单位的歌唱事业推向了新的高度,在各类比赛活动中屡战屡胜,夺得市局机关所有歌咏比赛的冠军。
人生一世,才华固然重要,但运气或许更重要。唯有遇到对的人,方能成就一番对的事。
此刻,老马看着湖水涟漪,回忆着他的人生际遇,无限感慨。太阳已经升起,八九点钟的太阳,透过林叶斑斑驳驳照在湖水中,和涟漪一同起舞。老马背起背包,准备回家。他惦记着买菜做饭,还在上班的刘月林,中午下班要回家吃饭。
老马刚到家,放下背包,他的右耳又是一阵蝉鸣,然后没等他反应过来,剧烈地疼痛接踵而至,再然后便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耳朵里面响起也不间断的蝉鸣。
老马来不及给老伴打电话,急忙打车去了医院。
突发性耳聋。这是医生初步诊断结果。
“什么?那还能治吗?”老马焦急地问医生。
“能治,你不要着急,如果是突发性耳聋,治愈几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百分之八十?我怎能不着急?老马心里说,我的耳朵出了毛病,还怎么演奏乐器?那可是我人生下半场的期望啊!况且,他的老领导、他的知音赵书记,还等着他组建一个小型乐队,丰富他们的老年生活,奏响退休生活的主旋。
“你先去做检查,需要的话再办理住院手续。”老马的左耳朵听到医生对他说。也只好如此了。
他拿着医生开的单子,问了几个医生才找到听力检测室,又是排队。医生快下班了,他不知道上午还能不能看完病。
老马拿着检查结果,右耳听力下降至78分贝,左耳是18分贝,检查报告上还附有听力曲线图。尽管他看不懂曲线图,但他明白,数字越大,听力越差。
老马心急火燎地穿梭在医院的走廊中,终于赶在医生即将下班的最后一刻完成了复诊。医生接过检查结果,脸上毫无波澜,只是冷冷地吐出几个字:“突发性耳聋,回家输液还是住院?”
老马心中波澜翻滚,稍微迟疑,医生的催促声便如冷水般浇来:“快点决定,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住院。”
“那去办理手续吧。”医生说着开了住院单。老马感觉右耳朵完全处于懵懵的状态,仿佛一团乱麻堵在里面。站在自动扶梯上,看着医院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急如焚,这光检查都折腾一上午了,再办手续又得半天,啥时候才能开始治疗?这耳朵还能恢复听力吗?
老马正焦头烂额办手续,电话响了。他手里拿着医保卡、身份证、病历、住院单,竟腾不出手接电话,先不管它了。
老马住进医院的病床,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医生已经午休完毕,开始上班。主治医生进来,“怎么了?”
老马把上午说过几次的话再重复一遍,医生看看检查结果,没说话,直接出去。过一会儿,护士推着车进来,终于用药了,老马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护士应该是个新手,老马的左手被扎了两针,没找到血管。老马看着她,姑娘模样清秀,技艺却如此拙劣?护士自己不好意思,出去,叫了一个胖胖的女孩,那女孩一看就是个老道的,行事果断,毫不拖泥带水,熟练地抓起老马的手,手腕上迅速绑好扎带,轻拍几下手背,随即拿起针头,排气,扎针,动作精准,一针见血,随后固定针头,调整输液速度。一套动作,一气呵成。这个过程老马没说话,护士也没说话。那第一个护士赶紧收拾收拾,跟着她师傅出去了。老马相信那个胖护士一定是师傅。
老马疲惫地闭上眼睛,刚想睡一会儿,又想起有电话没接,用那个被白白扎了两针的左手,拿出电话,是刘月琳打来的。他回拨过去,“老婆,我住院了。”
“啥?你咋了?”刘月琳吓一跳,早上出门还好好的,这几个小时没见,咋就住院了?
刘月琳心急火燎赶到医院的时候,老马的液体才输了一半。
她匆匆进入病房,看到老马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很是心疼,"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住院了?"她焦急地问。
老马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别担心,医生说突发性耳聋,输液治疗后应该会好。"
刘月琳坐在床边,拉拉被角盖住他输液的那只手,“怪不得你早上说听到知了叫,这么说,早晨的耳朵就出现征兆了,我真是的,还骂你。”刘月琳无比自责。
老马对老婆说,“哪能怪你,你也不知道这是病啊。我是从公园回家后才确定耳朵有问题的。它突然剧烈疼痛,然后就啥也听不见了。现在只有蝉鸣声。”
刘月林向单位请了假,伺候老马住院。
半个月后,一个疗程结束,老马的右耳依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老马心情郁闷。难道我就是那不幸的百分之二十?对此医生也毫无办法,只能让他先出院观察,看能不能靠自身的免疫力慢慢康复。
回到家,老马把自己关在书房兼乐器房里,刘月琳敲门,老马说,你让我静静吧!老马对着每一件乐器,回忆着这些乐器的来历,和弹奏它们时的情景,百感交集。以后,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尽情地享受音乐带给他的快乐了!他引以为傲的天才耳朵,真的成了摆设。
怎么办?就这样生活在右耳寂静无声的世界?他想起贝多芬,这个伟大的音乐家,双耳失聪的情况下,还写出第九交响曲、降B大调弦乐四重奏等传世名曲。他不是还有左耳吗?左耳还能聆听这个世界。接受现实,或许是唯一的出路。
第三天, 老马终于出来了,刘月琳小心翼翼地问:“饿了吗?”老马关在房子里两天,刘月琳守在门口两天,老马不吃不喝,刘月琳也就只吃几块点心。
“我饿了,给我下碗面吧。”
“好,好,好!”老马终于想通了,刘月琳此刻开心得像自己获得了重生,她忙不迭地去厨房为老马下面条。
吃完饭,老马拿起一支葫芦丝,去了公园。刘月琳不放心,悄悄跟在后面。
老马照例到湖心岛上的凉亭里,不一会儿,悠扬动听的葫芦丝从湖心岛传出,刘月琳听得入神,心想,老马到底还是放不下他的音乐,耳朵听不见,吹得也很好啊。刘月琳正沉浸在老马的音乐里,声音却戛然而止,刘月琳隔着湖水看过去,老马拿着葫芦丝,颓然地站在亭子边,突然用力一抛,他心爱的葫芦丝被扔进湖水里!刘月琳不由自主惊叫一声,老马却毫无反应,他盯着湖水里漂浮的葫芦丝,默默流泪。
红叶还零星地飘在风中,桂花依然飘香,只是,心情不一样了。右耳的失聪,再也听不出音乐的美妙,飘入左耳的都是单调寡淡的音节。
老马想到了死。此刻,跃入湖水是不是一了百了?国学大师王国维,是不是也像他这样绝望,才跃入未名湖?
“奶奶,你看那里漂着一个葫芦。”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传过来。
老马缓缓扭头循声望去,一个和他自己年龄差不多的老人,牵着一个大约两岁多的小朋友走在通往湖心岛的桥上。小朋友指着他刚刚扔下去的葫芦丝,问奶奶:“奶奶,我想要那个葫芦,行吗?”
奶奶笑了,“宝宝,奶奶够不着啊。”
小朋友一直看着葫芦丝,走过去了还回头看着。祖孙俩走到凉亭,看看老马像雕塑一样站在那里,没敢打扰,又沿着石阶往前走了。
老马的目光追随着这一老一小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他的生活里,除了工作就是音乐,孩子老婆都必须围着他转。女儿快30了,还没结婚,他竟没有过问过,老婆在她面前唠叨女儿的婚事,他从来就是不耐烦的回答:“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心太多了。”想想和他一起共事的老同事、昔日老同学几乎都当了爷爷,只有他每天痴迷音乐,不问俗事。
老马忽然就不那么悲伤了,这个世界除了音乐,也还有很多可以让人快乐的事情啊!至少他还没有尝过含饴弄孙的快乐。他看着飘在湖面上的葫芦丝,随着微波荡漾,上下颠簸着。后悔一冲动扔了它,正寻思着怎么捞出来,刘月琳拿着一支长长的竹竿走过来。
老马看着老婆,心生内疚。自己生病以来,老婆放下所有事情,专门照顾他。虽然老婆也处于半退休状态,但毕竟还没退休。而他呢,把所有的烦躁和坏脾气都发泄在老婆身上。老马急忙接过老婆手里的竹竿,走到小桥上,把葫芦丝打捞上来。用衣袖擦擦上面的水,回头对刘月琳说:“我们回家。”
刘月琳笑了,她知道,老马已经想通了。
老马开始尝试用左耳聆听世界,努力适应一只耳朵的有声世界。虽然感受的音质有所不同,但他发现,用心去感受音乐,用心聆听的声音更能触动他的灵魂。虽然一开始有些不适应,甚至走路都会不自觉偏离直线,但慢慢地,他找到了新的平衡。
看到老马重新找回了对音乐的热爱,刘月琳非常欣慰。她鼓励老马,即使不能像以前那样完美地演奏,也可以通过其他方式继续他的音乐梦想。老马拒绝老婆为他配备助听器,因为那不是他想听到的声音。他相信即便只有一只耳朵,他一样可以成为本市退休界最优秀的音乐家。
一场耳聋,让老马明白一个道理:在生命的低谷,往任何方向努力,都是向上;只要你自己不放弃,总能找到继续前行的理由。